王长征|五月花红柳忠秧
2025-06-02 作者:王长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柳忠秧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他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他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仇敌;有多少人爱他,就有多少人恨他。我与他相识虽然只有短短两年,感情却深入骨髓。他去世那天,我在墙上刻下“人间不值得”的句子,并且多次泪流满面,好几次为之提笔写悼文都没能成功,只因自己不够勇敢。

如果用一句话来评价他,毫无疑问,柳忠秧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他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他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仇敌;有多少人爱他,就有多少人恨他。我与他相识虽然只有短短两年,感情却深入骨髓。他去世那天,我在墙上刻下“人间不值得”的句子,并且多次泪流满面,好几次为之提笔写悼文都没能成功,只因自己不够勇敢。
刚认识他时,他与作家方方的官司正打得火热,彼此对簿公堂,笔锋如剑,墨汁成血,从市井布衣到文坛浪客,最终沦为酒桌旁醉吟星月的“诗囚”。世人爱他,爱其狂狷如魏晋名士;世人恨他,恨其乖张似泼墨野狐。我这个晚辈后生,偏巧撞进了他灵魂最为矛盾的时刻:既目睹过他如孩童般赤诚的眼泪,也领教过他如困兽般暴烈的谩骂。今日提笔,非为盖棺定论,只因这八年光阴,终究欠他一篇迟到的怀念与叩问。
2015年腊月,岭南的湿气裹着诗行在佛山盘旋。我攥着节目单,手心沁出薄汗——自己的诗歌第一次将要在舞台上被朗诵。忽闻后台炸开瓷器碎裂般的笑声,柳忠秧就这样闯进聚光灯下,踉跄的步履似被诗句拽住的醉舟,青白面皮泛着酒醺的潮红,不邀自来的他要插入一个节目,亲自登台朗诵李白的《将进酒》。一诗未了,舞台上发出山河震荡般的长啸。他摇晃的剪影割裂了舞台平整的波光,衣襟间抖落的酒气,竟比满堂墨香更为刺鼻。
一下台,那具摇晃的躯壳径直朝我走来。“小友莫怪。”他浑浊的瞳孔浮着歉疚的碎冰,“老朽唐突,当以酒赔罪。”我慌忙扶住他发烫的腕骨,方觉这具被酒精腌透的体内,蜷缩着某种未被驯化的率真。主持人悄声告知,他方才特意打听被打断的作品——这个被文坛戏称为“诗饕”的男人,竟会为一个无名诗人的三分钟舞台驻足致歉。本来有些怨怒,闻之不禁惊讶他的真诚。因为年轻,有时候参加研讨会,快轮到我发言时总是提前结束,有谁会在乎一个年轻人的情感呢?
朗诵会结束,随后是书法雅集,松烟墨香与残余酒气于梁柱间萦绕。在檀木案几的阴影里,我欣赏着诸位诗翁挥毫——忽觉后颈掠过一柄滚烫的剑气,柳忠秧不知何时贴至身后,下巴还沾着未干的“酒墨”。他递给我一管羊毫:“小友,敢不敢让这方端砚见见血?”我点头应允,自己从小练习书法,只是从未展示。
众人哄笑间,他竟以醉步为尺,为我展出六尺宣纸。我咬破舌尖压住慌乱,以大篆写就《和为贵》三字,字大如斗。但见柳忠秧突然口含烈酒,将一腔热情喷向宣纸,大赞:“墨迹如铁索横江,豪气。”
他又问我:“可会其他书体?”我攥笔如握剑,倾尽少年意气,用大草写下《水深无声》。他忽然击节长啸:“好个水深无声!笔锋扫过处,墨浪几欲掀翻宣纸,倒比那些聒噪的江湖帖强出百倍!”话音未落,他袖中竟抖落两支古巴雪茄:“敢不敢尝尝这巴山夜雨?” 我衔住雪茄深吸一口的刹那,辛辣直冲天灵,一阵咳嗽如喷珠溅玉。他仰面大笑:“后生可畏,降伏不了雪茄,这酒量恐怕不行……”
我定睛仔细打量,心想:此人太过热情,初次见面竟然有意考验我的酒量。听说柳忠秧酒量甚好,他身上似乎仍散发着酒气,恐怕中午已经喝过一场。我随口答道:“今晚恐怕不会被您灌倒。”他抚掌大笑,连说几个“好”字,然后正色道:“年轻人不可张狂,酒桌上要懂得谦虚。”
年轻人谁不爱争强好胜,况且他又是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大不了喝个酩町大醉,难道怕你不成?我颇不服气道:“今晚,您怎么喝,我就怎么喝,甘愿奉陪到底。”
从我的言辞间,柳忠秧分明感受到我的不悦不爽,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言语,随即打开一瓶白酒,反手扣住酒瓶,用嘴巴叼住,双手往地上一撑,竟以倒立的姿势饮起酒来,瓶中酒液直灌喉间而不洒半滴。我顿时目瞪口呆,这样的杂技我可做不来,他不但要与我比酒量,还要比功夫,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的方式为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我们就这样算认识了,也因此了解柳忠秧内心的苦闷,与方方的官司一审已经赢了,但方方给他的“罪状”却始终摆脱不了,让他多了一个“酒局诗人”的诨名。大概意思是他善于张罗酒局,善于公关评委。人们谈到他往往摇头无语,很多朋友都劝我“离他远点”。
“世人皆道我善摆龙门阵。”某夜,他醉倚唐风宋雨,与我彻夜通话,“却不知这酒局原是剜心刀。”
他知道我身在媒体工作,隔三差五就给我一些“方柳之争”的稿件,那些由诗坛宿老执笔的雄文,字字皆是淬火的匕首,剖开他自证清白的执念,大都是控诉方方以“道德经卷”为剑,将“柳郎宴饮交际”锻造成诛心的刑具,而他在“程序正义”的枷锁中越陷越深——每场官司的胜诉,就像在镣铐上又添一道血痕。
“他们说我用茅台浇灌奖杯。”他忽然扯开压抑的夜幕,仰天长叹,“却看不见我不人不鬼的模样。”
我沉默着翻动那些手稿,油墨味里混着经年的酒气,恍惚看见两个文人在时光的甬道里厮杀:一个手持道德戒尺,一个攥着法律判词。方方站在“道德”立场,让柳忠秧成为热搜,并被许多网友乃至诗坛嘲弄。柳忠秧虽然赢了官司,但依然无法消除名誉上的损失。他经常对我说,请几个记者,要召开发布会,似乎宣布胜利就能改变世人眼光。
有些污名越是辩白,越像是在伤口撒盐;有些真相越是澄清,越像是在给坟茔立碑。“不如学陶潜”我将半凉的醒酒“鸡汤”推至他面前,“把人生苦酒酿成五柳先生的菊酿如何?没有人会在乎你,也没有人会在乎方方。只有你自己在乎。”他执念深重,岂能听劝?
“遗忘”是最佳选择,打官司和笔战会不断强化这个事件。柳忠秧却钻进牛角尖,始终放不下心中的块垒,欲努力证明:只要法律为自己站台就能洗刷污名。我对此不屑一顾,心里认为他配得上“酒局诗人”的雅号——他确实喜欢组织饭局。
不久,柳忠秧聘请我为广州市岭南歌文化艺术中心签约艺术家,算是给我一个荣誉。我告诉他:“这些并不重要。”他请我为他做专访,或让我帮他把稿件发到某些网站,每次都会给我转个红包——33元。他说,这叫“三三威猛”。此前我听说过六六大顺,至于三三威猛不知道是哪里的风俗,我只觉得他太抠门。当然,我没有收下这个红包,一是媒体不能收费,二是这小小红包分量太轻,收下只会拉低我的档次。一篇文章十几家媒体转载,平均每家媒体的劳务费不到2元——连进两元店货架的资格都没有。为此,我在许多媒体同行面前为他欠下不少人情。
通过柳忠秧我认识杂文界大名鼎鼎的鄢烈山。中学时代,我读过鄢烈山的许多文章,觉得他是一位有风骨、有原则的作家,也是知名意见领袖。鄢烈山非常同情柳忠秧,曾经对我说:“世人都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你难道也没有吗?普通人往往从众,看到谁被笑话都恨不得踩上一脚来彰显自己立场。方方虽然看似‘正义’,其做法实在不敢苟同,柳忠秧给评委送礼跑奖,有证据吗?一个法治社会要讲究法律,要“疑罪从无”,法院都不能轻易定性,方方一味空口白牙跑舌头,就予以道德审判?”鄢烈山的话给我极大震撼,让我知道了社会上许多歪风邪气。没有谁可以随意审判,尤其是损害一名视名誉为生命的作家。以道德来批判别人并发动网络暴民的人,一定会被回旋镖射中自己,健康的社会不该如此。
我为什么会相信方方的话呢?这是因为柳忠秧确实喜欢请客吃饭,每次他从广东来北京,喉咙间混着岭南梅雨与燕山朔风的浊响,电话约我去世纪金源大酒店的地下二层,一家花不了多少钱的小馆子。有时候连续三天我都在,来的人五花八门。柳忠秧爱热闹,喜欢充门面,不管有钱没钱,很享受挥金如土的感觉。我想,他的心里住着李白的影子,羡慕“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状态,来吃饭的人中间,不乏一些像我这样未登堂入室的青年诗人,甚至有他乘坐电梯临时认识的普通人。
与之交往多了,方知柳忠秧并非网传的所谓有钱人,他有时候喝的是很便宜的二锅头,甚至喝剩的酒底子也要带回去以备下次饮用。柳忠秧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对谁都不服气,不像拍马溜须之人。要是让他“当小弟”,简直比杀了他都难过。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酒桌上的诗人”,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也相信他不会巴结评委。
一个人讲义气、爱大方,在社会上总会令人称赞,唯独在诗坛就成了原罪,岂不怪哉?当时诗坛确实存在许多不正之风,不乏挥动道德大棒之人。我私下向柳忠秧道出心里话:“我不想跟诗坛的某些人走得太近,这里乱象丛生,是非太多,我想办一本杂志,按照自己的想法扎扎实实做点事情。”柳忠秧立马鼓励道:“如果你办,就叫《中国汉诗》,到时候我给你找赞助。”
我打趣道:“不会又是33元吧?”在我心里,酒桌上的话万万不能当真,谁若是相信醉话,那是彻彻底底的傻子。
柳忠秧喝酒有个特点,每当酒酣耳热之时,便到了表演的时候。只见他倒上二两白酒,刚好一个分酒器的分量,在别人交头接耳之时,猛然站起来,大喊一声:“呀吼——”拉着长长的腔调,仰脖一饮而尽。别人往往会被这一嗓子吸引,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一口闷的喝酒画面。每次喝酒他都是独自进行,从来不会找个酒友炸罍子,这种被人关注的场面他要独享。
此时,我不禁觉得他特别可爱。
有一次他到北京,我俩在茶楼品茗,我认真地对他说:“将来你办个柳忠秧诗歌奖专门奖励青年诗人,一定公平公正地做。”他听后非常上心,说要办也是交给我办,并一次次催我做个方案。一想到真做起来必然会带来许多麻烦,便泄气。于是开玩笑道:“那你要提前攒一笔钱,没有奖金的诗歌奖就是耍流氓。”他微微笑了,说我掉进钱眼里,不过他真的记着这些话,多次告诉我等他到90岁的时候再启动此奖。
一天,有个朋友委托我给柳忠秧带句话,某国字头协会牵头与某地政府联合举办全国性诗歌大赛,首奖5000元奖金。希望让柳忠秧来参赛,给他预留个一等奖。我犹豫了一下,把这件事告诉柳忠秧。当时他在北京,听了特别气愤,像是我对他极大侮辱:“我不要官方的奖,我获奖又要挨骂,你要跟你这个朋友绝交,这绝对是个坏人,他要害我。”
我才知道,看似豁达的柳忠秧竟然如此敏感、如此在乎。一时之间,我也不敢跟他说话。待他脸色舒缓一些,我当着他的面给那位朋友打电话,拒绝了这件事。
柳忠秧严肃地说:“国字头协会的奖也搞这一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参赛、去获奖,除非是《中国汉诗》的奖。”
办一本杂志谈何容易,我心里没有任何底气。他催我办刊物、办奖,只给我语言上的支持。我只想让他领衔,由他出钱,我可以帮忙编稿子。但他整日奔波,一直没有下文。
过些日子,柳忠秧再来北京,且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子跟我认识,说要把家人和奖项“托付”给我。那天他喝了许多杯酒,说将来柳忠秧诗歌奖一定要搞起来,就用《中国汉诗》来主办。我还带着青年诗人、小说家何旭陪他喝酒。柳忠秧说,希望我多带一些年轻人跟他认识。他说,诗坛乱了,还是年轻人纯粹。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10月27日下午四点半,他兴致勃勃拨通了我的电话,要我把几位青年诗人的身份证号发给他,说是给我们买票,邀请我们前去武汉相聚。我听他说话断断续续,问道:“不会又是诓我吧?”结果那边断了线。
几分钟后,他又打来电话,说经费有限,只能给我买票,其他人他管不了。这时候我的手机收到提醒,多了一张第二天上午从北京开往武汉的高铁票。我问他:“是不是又喝酒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说:“中午喝多了,刚吃了救心丸。”
我不禁为之担忧,劝他少饮一杯酒。
“不行啊,晚上还有一场大酒要喝。”他叹息道,“我就怕喝酒的时候突然钻到桌子底下。”
我感到他说话不吉利,立即打断:“诗人要慎言,不能说这样的话!”他依旧豪气纵横,说自己是酒仙转世,老天爷给他的任务还没完成。
第二天,我起早前往北京南站,在地铁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准备前往武汉的青年诗人。他告诉我刚刚看到新闻:“著名诗人柳忠秧昨晚去世。”
我笑道:“恐怕是老柳新闻炒作,他最爱与人开玩笑。抑或是有人恶意造谣,哪个名人不在网络上死过几次?”
但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柳忠秧怎么会开如此出格的玩笑?于是,我拨打柳忠秧的电话,连续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
最后终于通了,是他夫人接的电话,告诉我:“老柳走了”。
这四个字像四粒子弹划破长空,一阵轰鸣,让地铁旋转起来,我顿感呼吸不畅。昨天下午,他还给我打电话约我一同前往武汉,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我打开手机,不断有新闻跳出来,手机屏幕里柳忠秧的黑白照片像是一座无声的墓碑,我终于确信事情的真实性。之后,不断有消息传来:当天,柳忠秧给我打完电话不久,又去了另一个酒局,他喝酒的时候身体不适,真的“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只是,柳忠秧天真、有孩子气,很多人以为他又在搞怪,所以都没有放在心上,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总觉得有些突然。后来有新闻采访柳忠秧大嫂,她说,当晚7点左右,柳忠秧和朋友在外就餐,正准备吃饭,突然捂着胸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全身冒冷汗,随后陷入昏迷。送至医院后,经抢救无效身亡。
一个活生生的人与我通话后,才两个多小时就阴阳相隔,我只感到一阵晕眩,在地铁里呕吐起来。此后一连好几天,我都精神恍惚。加之,那一周之内,还有两位长者朋友相继去世。一时间,我难以承受,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冷汗淋漓。恍惚中,我听见暮色最浓时有酒坛破裂的脆响,分明是柳忠秧坠落在长安街的残酒流了一地。那年我24岁,经历了一段最为至暗心痛漫长的时期。
柳忠秧的追悼会是在10月29号,浑身无力的我无法前往现场,只能让人替我送个花圈并签名悼念。我听说很多诗人都去了,我也在他们的朋友圈得以印证。诗人祁人在朋友圈说,柳忠秧是真性情,身处江湖放荡不羁,常会口出狂言,让大多数人不习惯,但他身上那份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又何尝不是许多诗人心向往之而不已的?北京某诗歌主编说,柳忠秧是真正浪漫的诗人,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真实……这些评价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现实生活中,谁人不是被工作和家庭羁绊,精神肉体都陷在俗世的泥潭里,永远不得翻身。而柳忠秧确实比大多数人活的潇洒,多少诗人哪个不曾羡慕他呢?
功名利禄皆过眼云烟,爱恨情仇俱是酒底残渣。“方柳之争”早已落下帷幕,曾经的“敌人”方方发微博说“人死灯灭,万事皆空。无论如何,也要祝他一路好走!”
半路扶摇青云去,踌躇满志红尘了。第二年春天,《中国汉诗》创刊,只是柳忠秧永远不会看到。时隔八年,中国诗坛发生了诸多变化,多少诗人来来往往,一个个粉墨登场,只是再无柳忠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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