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诗歌大展:杨隐
杨隐,男,1983年生,籍贯浙江,现居苏州。有诗歌见《人民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选刊》等,著有诗集《镜归何处》。
一次相聚
一场雪来得不早不晚,正好
在我们谈话的开端加入进来。
仿佛一盘空磁带
雪构成了这场聚会的背景音乐
并将它们记录下来。
落地长窗,明亮。
晨光穿过飞雪送来问候
并在我们中间
折射,敲打着里边幽暗的部分。
有人起身添水
普洱的香气,让话语逐渐变得通透。
我们围坐着
像一块块沧桑的太湖石。
一场雪让世界变得出奇的安静
可以听见雪花从松盖上、屋顶上
滑落的声音。
那些亡灵的声音。借助这场雪
回到我们中间。
短暂的沉默。雪在小心翼翼地填补
句子与句子间的空白。
太湖石
“流水带走了你身上
本不该属于你的部分。”
有人这样说到,并沐浴、更衣
焚香,将它供奉于
欲望的园林中。
它却常常陷入沉思
并沉溺于
对完整性不可自拔的辩驳中。
它只允许少量的月光
进入那些伤口
涂抹致幻剂。以减轻
追忆带来的痛苦。
幽暗的江湖岁月,流水
甚于刀斧,以抚摸,以亲吻
以缠绵
温柔地洞穿它。
没有一块石头,可以免于
这种刑罚。
“而我尤甚。”它一度
如此自怨自艾。
值得安慰的是,这同时成为
它从众多的候选者中
胜出的理由。
它并非唯一
被铁索所拯救的石头。
那些失败者经历过短暂的喜悦
又再度被推回水中。
它见证过那些绝望,那些呼救声
仍然会进入它的梦中
将它惊醒。
在历史的甬道中,它比任何一个朝代
都活得更久。
作为花石纲的遗物
有时候它会想:那个通过一道圣旨
赦免它的皇帝长得什么样。
在石头比人命值钱的年代(现在也是?)
“苦难,在恰当的时候,反而
成为一枚荣耀的勋章。”
它脚边的一块小青石轻声说道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它应该感谢流水,赋予它七窍!”
这次说话的是一枚铺路的鹅卵石。
应该说,这块太湖石是孤独的:
它仍然无法坦然展示它的伤疤。
3独自坐下来,在一棵树的阴影里
我没有回过头来看它。
我只是想坐下来,不管它是谁
靠一靠,放松一下。
我的面前,是一大片的车轴草
捧着一堆易碎的心
风在使劲摇晃它。
抬起头,我看见家乡的船坞
满载白云
正驶过头顶——
叫住它,已不可能。
我闭起眼睛,享受这一刻
我把自己遗忘得这么久。
4深夜,听到古筝声
如果不是再三确认
我也疑心是幻觉。
凌晨一点,黑暗最深重的时刻
谁家弹奏古筝的声音
破空而来。幽幽的,哀婉的
欲说还休的
像泉水一滴一滴落在失意人的脸上。
我靠在枕上,并无丝毫
搅扰清梦的恼怒
只是凝神细听:
我愿
做你此刻,茫茫宇宙中
一个微不足道的知音。
5台风
它来了。
它走在大街上
敲遍所有的门窗
它要找一个人。
它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它喊那名字
一遍又一遍,走过去
又走回来。
没有人答应它。
它打碎了很多玻璃
掀翻了无数花盆
它把头从门缝里、窗缝里
挤进来看。
它不会罢休。
它把雨伞扯开,仔细辨认那些脸。
它撕碎一封信
手里攥着那唯一的地址
那旧地址。
它笑着,哭着
在自己的风暴中。
它要找一个人。
6牙刷
早晚两次
它要经历复数的折磨和教育。
原初的生硬,曾让
握住它的手迟疑。
现在,它耷拉下来
在长久的摩擦和撕裂中
变形、卷曲。
它承受过
一些咬牙切齿的时刻
——一种更强大的力攫取了那只手
并传导给它。
(它明白
这只是某种情绪的转移?)
哦,那明亮的牙齿带走了它的青春。
它迷失在自己分泌的
泡沫中。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赠品
从幽暗的管道输送过来:
一个好搭档,同样以泯灭自我为乐。
很难想象一把牙刷的生活。
我是说,一把牙刷的私密性
那些孤独症患者。
有一阵子,我把它们
从洗漱台的抽屉里通通清理出来
——一大摞外包装上写着名字的家伙。
(基本上只用过一次。)
像一具具尸体躺在透明棺材里。
那些脸在塑料刷毛的反光中闪现
已经好久不见
甚至永不会再见。
当一把牙刷从群体中退出
它总是会寻找另一把
并与之结盟
直到耗尽所有的可能性。
水汽迷蒙的梳妆镜
湖水一样,曾驻留过它们
两只引颈交欢的天鹅。
如今,它们退回到两把牙刷的位置
相互背过身去
在各自的水杯中。
7过虎跳峡
野性难驯啊。江水
如猛虎咆哮。
哈巴、玉龙
两条雪山的锁链
几欲震碎。
我想到那另一只猛虎
来到岸边的景象。
隔着炸裂的白沫,与
江水对峙。
它一定也会咆哮。
一直以来,皆存在
两只猛虎:岸上之虎与水中之虎
笼中之虎与山林之虎
那死去之虎与咆哮之虎。
如此险峻。为何会有
一只猛虎,选择纵身一跃
而不是留在这一边?
每个人都会遭遇这样一座峡谷
当我离开
我的心也激烈地跳了一下。
8中央公园
一只黑鸟,突然出现在草坪上
让人紧张。
它从靠近河岸的一边过来
不时低下头吃进什么
又将长喙贴在后羽上擦拭。
左顾右盼的
这只黑鸟,一直走到一棵香樟的背后。
我试着等了一会
它迟迟没有出来。
当我侧过头去看,它已经不在。
像一个气泡
无来由地出现,又凭空消失
在中央公园,在这个中午。
阳光炽烈
有人在一条长椅上休憩
一小片树荫悄悄庇护了他。
9伞
它已等得太久。我们从不留意
一把伞与一场雨的秘密约定。
乌云翻滚,天色晦暗
它们心照不宣;但你仍能从
墙角一隅,那轻微的战栗中
见出端倪。是的,它已等得太久。
没有一把伞会愿意长久地委顿
不发一言,幽且默。
它甚至渴望在一场久违的暴雨中
折断自己。
它的狂欢呼啸,混同于一场雨声
需要仔细谛听,才能分辨。
当伞在打开,它长长的柄以及
遮掩的秘密,袒露出来
无非是几根倔强的骨头
在寻找一次出走的机会。
它久披尘灰的身体
现在撑满如蓬勃的鼓面
承接着那些旧雨新知,如此酣畅淋漓。
哦,一座世俗之塔!
在庇护着天下寒士。(这是它的宏愿?)
它屹立,倾斜,旋转
着迷于无数雨滴的舞蹈
它的每一只飞檐
都在编织精致的栅栏
人们如在鸟笼中行走,足够安全
但仍然小心翼翼。
而一把伞的宿命究竟是什么?
它在众多的手中传递
有时作为一件礼物,被慷慨地
赠予。有时被失落,在幽暗的车厢
座位下。在一场雨与另一场雨
漫长的间隙中,被遗忘。
很少有一把伞,能够失而复得。
正像,很多事情
你不会再拥有第二次机会。
是否应该这么认为:一把伞
走失在一场雨中,并非出于偶然?
很多年后,当你想起
在一场遥远的雨事中,在无数
花花绿绿的同类中
有一把伞盛开如美丽的蘑菇
又猝然收拢。
我们会忧伤,会祝福,会落泪
并深切地意识到
那一场雨一直没有下完,现在
开始从我们的身体往外在下。
10爱情
陷入一场爱
就是从地面发射一颗卫星
就是每前进一步,那助推的火箭
就卸掉一层防备。
它是属于天空的
它用它巨大的激情一举冲破了
引力的壁垒。
多么美妙,看哪!
它沿着神秘的星轨在飞。
同样触目的,是一场爱的坍塌。
它被击落
挣扎着
进入磅礴的大气层,剧烈燃烧
焚毁
擦出最后的炫丽的光芒
然后,坠入大海。
一场爱的撕心裂肺之处
在于:它从来不会彻底死去
它保留了它最顽固的部分
在茫茫大海深处。
11致我们来不及悲伤的生活
当母狮返回河道旁
茂密的灌木丛,召唤它的孩子
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水牛袭击了它们,一片狼藉。
泥泞中,它拨拉着那一具
幼小的尸体:
一息尚存,仍可见皮毛的起伏。
它还是转身离开了
那幸存的两个孩子在等待着食物。
当一群鬣狗围住疣猪一家
母疣猪亮着獠牙
毫不退缩地冲向敌人
拼死保护两个孩子。
但其中的一个仍遭了殃
它被扑倒在地,发出不忍卒听的哀嚎。
无能为力啊
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即
带着那另一个孩子匆匆逃走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
12一个人的湖
它被死神的手指触碰
所以,涟漪不息。
湖岸不高
难以确定,看到的
究竟是我的脸还是湖水的脸?
黄昏在一寸一寸地吞噬它。
少年时,我喜欢呆在这里
对着湖心的废船出神
用碎石打出一连串漂亮的水漂;
听大群大群的蜻蜓在桔子红的霞光中
直升飞机般轰鸣。
我同样痴迷于湖水撞击堤岸的哗哗声
仿佛湖底水怪在挣脱囚禁它的锁链
划开水波,向我而来。
好几次,我拼命忍住跳进去的欲望。
现在,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我仍然会回到这里
一次又一次,经过湖上的风也经过我的心
忍耐,因此变得可以接受。
而湖水一如既往,深沉、冷峻
无时无刻不在变幻
不停地捕获,又交还出去。
人生的午后
让灰烬一点一点来找我。
13花园里的木梯
像是某种惩罚,一张木梯
出现在这里。
春意盎然的早晨
露水和鲜花,如美人
晓妆,环绕。
曾经绿叶满身
如今白雪皑皑。
在它的木质波纹中
隐藏有一座记忆的迷宫。
一张梯子,永远学不会挽留
它收集脚印
直到
那些求援过它的人
了无踪影。
春天的花园里,一张
孤零零的梯子
靠在围墙边上。
你无法判断,通过它
一些事物离开了,还是回来了?
14旱溪
多么绚烂的午后,你裸呈自己
乱石垒满胸腹
依然坚韧,棱角分明
造化参透的秘密,你已知晓
昨日,你的言语滔滔
使草木开口,说出梨花
而今日沉默,那些星星草
代替你在布道
我听到春雨淅沥,正在酝酿磅礴
我知道,你要回来
一程又一程的,从风中传送
这训诫,我将永世不忘:
“要背叛,但永远不要,背叛你自己
背叛你的源头”
15桃木梳子
从你捉住梳子顺发的那一瞬
往后退三个月
那时它还在木匠手里
往后退三年
那时桃花盛开,红颜遍地
往后退三十年
还没有你我
它只是一粒种子,在泥土的胎中分娩
杨隐的诗之眼是朝向低处的,他总是看向细枝末节。在一朵花的生长过程中,他只关注“它在一微米一微米地喝水”的样子,“在一整条河里,唯独对这一滴水一见钟情”(《一滴水在流》)。南朝齐王僧虔在《笔意赞》中曾说过:“纤微向背,毫发死生”,虽然他说的是书法,但是我认为它适用于所有的艺术。正是那些幽微末节,显现出一个艺术家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那些不可避免的决堤的时刻,他用语言的冰块冻结了时间,并用触觉的镊子将时间无限拉长,然后在感叹与祝酬中将它编织成一个密致、结实的结晶体。
——思不群《“在天空的视网膜上”——论杨隐诗歌》
刊于《雨花•中国作家研究》2017年第11期(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