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源般的事物（组诗）

 
选择另外一条路回家
 
从我工作的城市回老家
有两条路，一条是一零八国道
宽敞、平直、距离短
来往的小汽车你追我赶，仿佛
在参加一场短跑比赛，装满煤炭的大货车
喘着粗气，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在服着劳役。而我
总是选择另外一条路回家
这是一条幽静的乡村公路
沿着黄土塬弯曲着窄窄的身躯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
我不必操心于超车，让车，错车
在惬意的检阅过
杨树们组成的仪仗队之后
在路过几个不言不语的村庄之后
我就到家了
 
 
白日梦
 
说出来恐怕没人会相信
——那天在梦中
我随手举起梳妆台上的小圆镜子
想看看自己
在人世的样子
但镜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旷的白
一尘不染的白
这让我有点恍惚，仿佛
只有那一刻
我才是清醒的
除此之外，我无非是
一直活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僧袍
 
我的表弟是一名职业僧人
脱掉僧袍，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穿上僧袍，他是超凡脱俗的方外之人
有一回，他照例在寺庙里做法事
他高举香烛的双手照例无比虔诚
寺院里照例站满了善男信女
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其中
孩子纯真的眼睛
从未见过身着僧袍的父亲
从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父亲是另外一个人
他举起稚嫩的小手
指向他
冲着他高声叫了一句“爸爸——”
 
 
破庙赋
 
大门走失多年
墙壁残破不堪，让人一眼
就能看见院里自由踱步的喜鹊
看见年久失修的殿阁
看见殿阁顶上的荒草和损坏严重的门窗
要是走近了看，就能看见
大殿里没有神像
没有供桌
没有蒲团，也没有香火
一座破庙，就这样，在村里从容安居多年
它以自己的空和无
守住了一段与世隔绝的安静时光
——几乎没有人拿着香烛和供品
怀着乞求和不安
闯入它的地盘
 
 
那些光源般的事物
 
摁下开关后
奇迹就发生了——
阳台上的灯笼亮了之后
无数个灯笼就亮了
东边玻璃护窗里，由近到远
一个、两个、三个……
西边玻璃护窗里，由近到远
一个、两个、三个……
正面玻璃护窗里，也有红彤彤的灯笼在亮着
甚至，身后的瓷砖上
也有红灯笼的身影……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群星璀璨的殿堂
怀揣思想的人在发光
在这辞旧迎新之夜
我也成了玻璃护窗里的红灯笼
心上的灯芯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一只伤残的蝴蝶
 
它是灰色的，毫不起眼的
憩在玻璃窗的外面，一动不动
我凑近去打量，它仍一动不动
似乎并不介意裸露
自己的缺陷——
少了一条腿
翅膀边缘有米粒大小的破损
是哪几场强劲的风，让你
伤筋动骨?是哪几次艰难的跋涉
让你精疲力尽？让你
远离了同伴和花丛，在孤独中微微喘息
 
隔着镜子般薄薄的玻璃
我看见了自己
 
 
告别
 
不同于那头黄牛
他低头啃食玉米秸秆的样子
仿佛孩童在轻吮母亲的乳头
我刚刚告别了母亲，驱车行驶在返城的途中
此刻，她和弟弟在为院里的杏树剪枝
她们把旁溢出来的多余枝干锯掉
把残枝用斧头劈开，然后
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墙角
有几根，已被母亲抱进屋里
今夜，那些木头将在火炉里呼呼燃烧
而我已不能坐在母亲身边围炉取暖
也不能在灯光下，与母亲围炉夜话
想到离一种宁静的爱越来越远
我不由责怪上天为什么制造了远方
 
 
落在城里的雪
 
落在马路上的雪
被车轮碾压
零落成泥；落在人行道上的雪
被铁锹铲，被扫帚扫，被鞋底踩
不复原来的洁白
落在向阳处的雪，经不住
暖阳温软的诱惑，化为污水横流
唯有落在背阴处草坪上的雪
安然无恙
一副不争不抢，自得其所的模样
 
 
我轻轻按下了删除键
 
在月光轻柔的安抚中
万物沉寂了下来
垃圾车收纳垃圾的声音
传上来。其时
我正在清理电脑里的一些陈旧的
无用的文件，它们如果有具体的形体
大概也堆满几个大垃圾桶了
譬如那些过期的、腐烂的私心欲念
大概也堆满了我头脑的存储空间
让整个人都沉重起来
趁着良夜如水。我选中所有
需要被清除的软件、文档、想法……
轻轻按下了删除键
夜空瞬间辽阔了起来
月光又明亮了几分
仿佛刚刚有人用肥皂水擦洗过一番
 
 
写在感恩节
 
感恩那些冷言冷语
语言做的鞭子，驱赶着我
水晶牛一样负重前行
 
感恩那些心灵的重感冒
让我一次次提高免疫力
 
感恩失败里富含的氮磷钾
给我养分
让我的中年，还能像幼苗一样
哔哔剥剥的茁壮成长
 
 
天涯山
 
山是普通的山
喜欢站成一道岿然不动的风景
 
水是普通的水
喜欢呆在低处，喜欢将平静的波光荡漾成平淡
 
我是普通的闲散之人
一身轻，身外事都卸在了十里之外的小城
 
坐在水边，细数野花
我就是一朵心无挂碍的野花
 
沿着古朴的小径回家
我就是一株初生的青草，刚刚睁开婴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