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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的超越:灾难的审视与日常的诗意

——读诗人茶山青的抗疫诗

2021-01-28 22:16:06 作者:陈旭光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评诗人茶山青的抗疫诗。作者陈旭光,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著名学者,出版学术著作多部。


  互联网时代,诗歌何为?当国家、人类的命运遭遇突然的困厄之时,诗歌又能何为? 我们惊喜地看到,一个诗人有为,诗歌有为的时代不期然而至。于是,多年未写诗歌、诗评的笔者,激动地写下——“这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又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日子!全国人民,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每一个个体都无法置身事外,每一个人都是与病毒抗争的战士,每一个人都在‘命运共同体’中共同经历、体验、感知、感动,或惊恐或激动,我们同声相吸,我们患难与共”。

  新年之交以来,在新冠疫情引发的一场全国性乃至全球性的灾难下,人民的疾苦,病患的呻吟,医护人员的逆向而行、大勇无惧,强烈地震撼了国人——更不用说诗人的心灵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中国历来有“诗国”之美誉。作为时代良知表达的先知的诗人,作为时代脉动的敏锐导体和“轻骑兵”的诗歌,焕发了巨大的诗情,借助于互联网传播的媒介文化语境,诗歌亦焕发出了全新的生命力和不小的影响力。一个新的诗学名词——抗疫诗,几乎约定俗成,不胫而走。

  真的是一个这样的时代来临了吗?让我们读一读一位普通诗人在这一段日子里写下的普通又不普通的诗,体会那种主体诗情对灾难的从容大度的审美态度,在抗疫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并用生活化但又有节奏的语言道出来的诗意,更寻找别一种心灵、时代、历史的见证。他的120首大型组诗,叫《120:我的抗疫态度》。

  茶山青,一个基层诗人,一个家属(妻子、女儿)刚好是医护人员的丈夫、父亲,一个与全国人民,不,甚至是全世界人民一样,遭受疫情的威胁、恐惧的普普通通人(但却是一个诗人),用诗歌的形式、笔触,用抗疫120天(从大年初一的一月二十五日写起),一天一首的独特形式,以120首记录下《120:我的抗疫态度》——成就一部反映抗击新冠病毒客观理性而情感真实的艺术力作。

  是鲁迅式的匕首和投枪?不,它是有直面现实的一面,但要温情得多,世俗得多,生活化得多。它是象田间式的街头诗、抗战文艺式的独幕剧街头剧?不,它有街头诗和独幕剧的敏捷,甚至有类似剧作表达的多声部对话的抒情,但他更是诗人个体的体验、观察、思考和絮语。

  无论如何,诗歌在互联网时代,在中华民族遭遇困顿的时候,发挥出了它独特的效益。诗人茶山青与其他这个时段大量写诗,大量传播的诗人们一样,与那个写下“来武汉,我不是来欣赏樱花的/也不是来风花雪月,接受吹捧/只想疫情结束能安全回家/即使剩下一把骨头/也要把自己带回给儿女、爹妈……累了一天,一夜/休息,睡觉/比你们的赞美更需要……”的弱水吟(真名为龙巧玲)的甘肃医护女诗人一样,为诗人正了名,让21世纪的中国新诗,借助互联网、微信而“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的大众形象,也不再只是卿卿我我,低吟浅唱,月下徘徊,“别拧,我疼”的代名词。诗歌,今天成为了网络上传播的日常生活阅读,成为宅家抗疫待天明的漫漫长夜中,阅读、思考、内省的仪式,它已经成为了我们疫情生活的一部分。只要我们打开手机,打开电脑,诗,就是我们身边的存在。

  120首,与120 医护相连,创意绝佳。以抗疫医护人员家属的视角,体察医护人员,娓娓对话,道白,更为独特。新冠病毒爆发以来,茶山青穿越严峻形势,追随一个“你”:一个白衣战士抗疫踪影,从白衣战士家属的角度,纵向横向反映这场抗疫。120天,从疫情传播开来,家乡医务工作者开始在汽车站高铁站高速路出口开始防控写起,写到援鄂抗疫,写到局势好转援鄂抗疫英雄凯旋归来,写到常态防控,写到世界抗疫,写到国内阻击疫情反弹,写到国内疫情控制下来;横向,写“亲爱的你”投入家乡防控,参加援鄂抗疫,凯旋归来隔离观察,继续常态化防控一系列事迹及其心态;写作为家属的“我”所有的支持、担心、惦记、期盼和亲情,还涉及了大量其他有名无名的抗疫群众。

  无情的疫情从大年初一开始。第一首《疫情封住大年初一远行路》是在氤氲着除夕的喜气、甜蜜开始的,在短促简洁的祝福的诗语节奏中,仿佛那种甜蜜蜜的节日气氛都熔化进了每个字,每个词:除夕接收的条条祝福/都是甘蔗榨的糖/中蜂意蜂酿的甜蜜/祝你放下过去/走进万象更新春天----这顺那顺事事顺/这好,那好,样样好-----

  但突然,“新型冠状病毒消息/埋一片好心境/封大年初一远行路/蓝天下,阳光里/你扑闪扑闪大眼睛/见小小一个病毒/绊扯偌大一个人间/南来北往过客/心有一张疑惑网/面有急匆匆阴云翻滚

  这里,有时空的自由切换,有抒情主客体的自由换位,有多声部对话,有古典诗词的余韵,更重要的是,口语化表达的世俗气息和人间真情。医护人员是决绝的:“有疫情,天职有使命/你丟下拉杆箱出门/开车迎头赶去”,但背影是高大的,她的身后,却留下一个娃娃的哭声而余音袅袅,让人闻之揪心:“丟下一个娃娃哭喊/妈妈,妈妈/妞妞跟你去,跟你去”

  一场疫情,让口罩这一医务用品被赋予了格外的意义。在有些国家,口罩甚至成为了敏感的符号。戴,还是不戴。在我们中国不成问题的问题,在某些国家成为了一个政治问题。

  笔者也曾抒发过关于口罩的复杂情思。因为当时身处国外,有家难回,而疫情逐日加深,未免愁思沸郁。文思比较压抑、暗黑一些,思想上有点卡夫卡,诗歌风格上则有点艾略特。我的《口罩人》是这样写的:我们是口罩人/我们是/被遮蔽起来的人/我们是/身体有抽屉的人/我们警惕别人/也被别人警惕//我们/不敢交谈/不敢聚餐/不敢拥抱/不敢亲吻/碰到好不容易认出的熟人/我们远远对望/扬扬手/点一个头/交谈不必了/保持社交距离//我们千人一面/我们目光呆滞/我们没有表情/但我们的精神却格外警惕//我们封锁起身体的国门/我们隐藏起所有的恐惧/我们矜持着所有的神秘//我们拉远别人/我们禁锢自己//口罩/使人人自远/口罩也使/人人自危/人人自闭/人人回到自己。

  但茶山青写口罩就清新了许多,温暖了许多,人性化了许多。

  他的第13首《取下口罩,就露出春天》:二零二零年/大年初一到立春,差十天/看看人间,立春日/我们神州大地/还被一个小小口罩蒙住春天//口罩,商家如何变着颜色做----

  但在茶山青的眼中,戴口罩是美丽的,是天仙一样的飘逸神秘:“在我眼里心上/戴到救死扶伤天使口上/是片白雪做的/小时候,家在医院门口/眼里的天使雪花/戴白帽白口罩,穿白大褂/美丽的女天使/穿双护士鞋也是白的/长大后,娶个天使为妻/是你,穿戴一身洁白/活脱脱,从月亮里出来一个-----

  他更有对摘掉口罩的想象:

  亲爱的,二零二零年人间/春天迟到,自然无关/只跟一个小小白色口罩有关/你和同事上街戴口罩/神州人人戴口罩/都是新型冠状病毒叫人心寒/你和同事上街取下口罩/露出满脸桃花/就是新型冠状病毒灭亡/妙手回春之时/就是神州大地取下口罩/露出春天之日

  他还把0这个数字与疫情期间人人关注的“清零”和对于口罩的想象做了巧妙的隐喻性关联,一种视觉化的联想与想象。在第55首《世界上不戴口罩的笑脸》中,写道:“0,这个数字形象/今年在这方面/是一张不戴口罩的可爱笑脸/不仅一个州一个省/天下各地都一样/只要新冠病例清0,为0----”

  0、清零,是一张不戴口罩的脸,而且是笑脸。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奇思妙想。今天,虽然我们还不能真正完全不带口罩,但口罩恐怕也真的成为了我们的日常随身物,或一道独特的风景。有时候不带口罩反而不习惯了。当然,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恐惧,戴口罩,更多的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保险,一种尊重他人关爱他人也尊重自己关爱自己的寻常卫生习惯。

  《120:我的抗疫态度》120首抗疫诗,选题与众不同,抒情角度、意义、价值独特。

  茶山青的诗歌,是对话对谈式的娓娓谈心,不是自说自话式的上帝般的全知视角的抒情主体。他是与医务工作者——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的推人及及、推心置腹:亲爱的,快放下手上活计/没做完的事,我做/头顶那一片天/罩着的这一块地/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我行/摆一桌飘香彩虹/煮一壶儿女亲热茶/我行,尽管放放心心----(103撒爱落地开花,花香世界))

  《120:我的抗疫态度》120首抗疫诗,正是以“亲爱的”“你”为描写刻画和抒情中心,让“亲爱的”“你”始终站在舞台中央,光彩四射。这个你,有时就是诗人的妻子、女儿,更多的时候则超越了某一个体,是广大白衣战士的缩影,是大仁医者代表。

  在这样的第二人称抒情视角的选择上,茶山青有自己一贯的诗歌风格的背景,更是一种有意保持诗歌抒情视角的清醒的风格自觉:

  “近两年一直写爱情诗,写的都是亲爱的,喜欢的人称都是你,现在忽然要搁下,就搁不下去,身为人夫人父的自己,就是一个医护工作者家属,妻子当过护士,女儿是医生,现在抗疫,医护工作者走到前面,灵机一动的自己,有了灵感,何不继续拿理想中完美的你继续代表抗疫白衣天使,做书写对象抒发感情对象,既写白衣战士面临感染危险死亡危险逆行,又写进入角色的自己为亲爱的担心、惦记、支持、鼓劲、盼望的心态。”

  在我看来,这个对谈抒情视角的选择是颇具匠心,颇为成功的。

  艾略特曾经说,抒情诗是诗人同自己谈话或不同任何人谈话的声音。它是内心的沉思,或是出自空中的声音-----但这个时代,我们不仅仅需要自省,自己与自己或自我与本我的对话,还需要“省他”(她),需要对话,与他人的对话,与他人心灵的对话。

  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曾经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一篇成功的诗作一般都是从这种心境开始的。”茶山青的诗,不正是在强烈情感的沉淀的产物吗?他的诗歌,正如我的好友诗评家谭五昌说的,“是对华兹华斯这段名言的生动阐释”。

  茶山青的诗歌语言,也来自于日常生活,通俗好懂,但却是情感沉淀,深入浅出的结果,它的诗歌几乎纯口语。轻重缓急,有形无形的节奏,就完成于一呼一吸之间。如第三首《好好在家呆着,就是支持》:你左一个电话,不接/右一个电话,不接/你左一条微信,不回/右一条微信,不回/你到底去了哪里/叫人急死,叫人不省心/熬过初一,熬初二/终于收到你来一条回信----

  茶山青在120首大型组诗后写道,“如今回过头去看看,也很欣慰,在过去的这场抗疫大战中,也做了点该做的想做的能做的事,自己蜗居,没有白白浪费生命。”

  是的,你是无愧的。你真的“到头来做大到一部抗疫专题的诗集,成为有史记价值艺术价值的精神产品”,你做到了,你无愧,诗歌也无愧。

  而由茶山青的诗歌写作扩展开去,我们完全可以说,——我们的诗歌文艺,绝没有外在于这一场看不见对手的战争。我们的诗歌文艺,像号角,像投枪,以快速反应的“轻骑兵”精神,以“为民鼓与呼”的正能量,以及多元繁盛的风格,或通或俗雅致的语言,多姿多彩的样式,最大限度地记载、实录、表现了这一段“民族史”。而我更愿意相信,因为有那么多时代良心的主体介入、深度思考和诗性表达,使得这一段历史在诗歌包括其他文艺中的表现成为了特定时间民族心灵史的史诗性呈现。

  阅读大型组诗《120:我的抗疫态度》120首抗疫诗,我们读到了作者的一颗爱之心,读到了仁者医护的大爱和大勇。

  2020年10月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