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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清辉,培植菩提

——读包容冰诗集《内心放射的光芒》

2022-12-19 13:04:31 作者:向天渊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向天渊(1966—),男,文学博士,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对包容冰而言,2014年11月可谓双喜临门:作家出版社推出诗评家王珂主编的《包容冰新诗评论集》,团结出版社刊印他的第三部诗集《内心放射的光芒》(上下卷)。前者是对他辛勤写作的酬劳与勉励,后者则标志着他诗歌与佛学双重修为的新境界。

  《内心放射的光芒》收录2009年以来的诗作近两百首,被作者用心编排为四辑,分别题为“寡欲:内心光芒”、“清净:菩提流蜜”、“彼岸:回归本性”、“长调:生死梵唱”。在我看来,前三者似乎寓意修持佛学的三个人生阶段,从清心寡欲、摁亮内心的光芒开始,经由清净无欲、培植流蜜的菩提,最后回归至纯本性、跳出六道轮回,抵达极乐彼岸。这一过程让我们自然地联想起清源惟信禅师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以及“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水”的三重境界。如果说前三辑的众多短章已经形成一个有机整体的话,作为“长调”的第四辑则再次对这种“修炼—超越—回归”的主题进行集中演绎,以此警醒世人抛弃对“财色名食睡”的贪念与执着,进而参透“生”并学会“死”。如此这般的结构,将一首首或长或短的诗作,组织成一件规模可观且颇具深意的艺术品,在诗与佛的对话与交融中展现诗人对诗歌、佛学与人生之关系的思考与认识。这种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诗人啊,我们要洗净自己的手,更要洗净自己的灵魂,擦亮被浮尘埋没的心境,让真挚的心灵放射光芒,照彻人寰,让自己情真意笃的诗篇佛祖显灵,让智性的读者感悟到有神灵走过的足迹和声音……”(《内心放射的光芒·后记》)

  包容冰生长并长期生活在甘肃中部及西南部,从他的诗歌中可以看出,岷县、定西、陇西、临洮、渭源、漳县、兰州等地是他活动的主要区域。这里地形复杂、地势险峻,物产也比较丰富,是汉、藏两族杂居、交汇的前沿地带,除马家窑的彩陶文明之外,儒家传统、藏传佛教、红色文化累累叠加、彼此交融,人民生活得既贫困又富足,既简单又神秘。独特的文化熏陶加之曲折的人生经历,促使包容冰人到中年之时毅然选择吃素读经、持戒修行的居士生活:“经历了几十年风雨飘摇的旅程/看到名闻利养以及/杀盗淫妄酒,难道是人的一生/追求和不可或缺的东西?……//于是,我渐次走出执着迷惑的误区/在肉山酒海里踅身回来/保持富贵的心态/做出贫穷的样子/把今生前世的恩恩怨怨/一一了结”(《前世今生的恩怨》)不仅如此,作为诗人,他更是力图将读经与悟道、见闻与思考融入自己的写作,希望以此“自度度人,自利利他,培植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菩提心,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知音……,哪怕有一首或一句让他受益或解脱,让他步上菩提大道,几十年的诗就没有白写,就没有变成文字垃圾,就给人类做了点轻如鸿毛的贡献。”(《内心放射的光芒·后记》)

  如今,包容冰既谦卑又高远的理想与愿望几乎已经实现,他的诗赢得了读者也找到了知音,数十位新诗评论家研读过他的作品,且大多对其融佛学于诗歌的探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褒扬。

  众所周知,佛学博大精深,要想有所参悟并非易事,更遑论将其融入诗歌创作。不过,在古代尤其是唐宋时期也曾有王维、苏轼等伟大诗人在以诗寓禅、化禅入诗的实践中创造出诗禅互通、彼此融汇的优良传统,乃至于严羽有“以禅喻诗,莫此亲切”的感慨,元好问有“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的形象说法。但我们也应看到,在佛教中国化近两千年的时间里,真正将佛学、佛理、禅趣、禅法以诗的方式表现出来,并流传至今的优秀作品,毕竟数量有限。与古诗相比,新诗至今才一百来年的历史,尽管不乏将禅思、佛境融入新诗的探索者,但真正有所建树的诗人并不多见。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来看包容冰的实践,我们就会对他那些素朴甚至略显幼稚的作品多一份包容与尊重。

  包容冰诗歌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不事雕琢,大多是他真挚情感与坦诚思想的自然流露。但这样写作的结果,难免让一些作品因缺乏意象的转圜与过渡而显得直白,也有的作品因未能将繁复矛盾的情思纳入恰当的形式而显得枝蔓芜杂。前者如《植树节,喊一声亲人》《雨,一直在下》《疲倦》《禾驼的倾诉 》等,后者如《失眠的夜晚》《清明雨下:怀念亲人》以及几首写给母亲的诗。

  首先,我们来看看《植树节,喊一声亲人》。这是一首情感充沛而真挚、气氛活泼而浓郁,表达人与自然亲密无间之关系的诗作。有如此题材与情思,本可以在亲人、鸣鸟及各种树木之间找到更好的意象关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呼喊出来:“老婆,鸟鸣像银铃般清脆/你该早早地起床了/烧一壶开水/蒸一锅花卷/我们的早餐就定在/屋后春天吐绿的山坡上……”当然,这也不排除包容冰有意识地这样写作,毕竟他曾有“我用诗歌喊叫万物”(《祖父躺在墓地里》)的自我表述。这种类似禅宗之“棒喝”方式的诗风,或许同样可以达到让人如梦方醒、醍醐灌顶的效果,而这正是包容冰修道写诗的重要目的,长此以往也未尝不可以形成独具一格的新禅诗。只不过,深受委婉与含蓄之诗教传统影响的大多数读者,一时半会还不容易接受这种独特的禅诗风格。当然,我们都清楚现代汉语不同于古代汉语,新诗不同于旧诗,因此不能一味地拿古代禅诗虚静空灵、恬淡清远、机趣盎然的审美特质来规范与评价现代禅诗。如果深究下去,我们会发现这里同样存在着面对传统如何继承与创新的诗学课题,给包容冰这样的新禅诗探索者留有深入开掘的巨大空间。

  其次,我们来说说包容冰写给母亲的诗作。大概是因为对贫困不堪的童年经历及母亲惨遭病痛折磨的晚年生活无法释怀,包容冰写有多首与母亲相关的诗作,《因果报应》《进入九月》《红嘴鸭鸣叫的故乡》《忏悔书》尤其是《致失明并瘫痪的母亲》《劝母书》等。读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包容冰对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愧疚、有怨恨、有伤感、有无可奈何等等,这应该属于人之常情。问题是,这样复杂的情感完全可以通过恰当的主次安排,不同诗作各有侧重,以互为文本的变奏或协奏方式,取得繁复多变的艺术效果。但当我们读到“母亲啊,我的受难的母亲/身在人间地狱受罪/还造口业犯罪/难道你就那么不可救药了//母亲,我不下百次劝你念佛/消灾解难。不求富贵,但求往生/你总是口念弥陀心散乱/由冥入冥。从苦入苦/甚至情绪上来,好多天连口都不张呐//母亲,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善友难遇/我不是你孝顺的儿子/却是你万世难遇的善友”(《致失明并瘫痪的母亲》)这样强调因果报应、读经解脱的诗行时,虽然获得巨大震撼,但也感到作者过于偏执佛理以至不食人间烟火。当然,这并不是说包容冰对母亲不够孝道,相反,他应该是太在乎母亲的病痛、太希望母亲能够尽快脱离苦海,才有如此急迫的劝诫与责备,但这样一来似乎又有违佛家的悲悯与大度了。从诗歌艺术的角度来说,如此强烈的情感还需要更加理性的锤炼,便于更好地纳入佛教伦理的轨范,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诗与佛的对话与交融。

  《内心放射的光芒》第四辑“长调:生死梵唱”由15首诗作构成,其中有写于2012年秋天的《描述:生命历程》,这是一首篇幅相对较长的自传诗,全诗50节,每节大体描述一年,比较完整地展现了包容冰五十年的生命历程,从贫困到惶恐,从忍辱负重、养家糊口到看透名利、潜心向佛,直到“知天命,更知因果报应/我明白,该到彻底放下内外/一切的时候了。皈依空门/佛是我今生今世学习的楷模/当洞悉生死是苦海/起心动念都是罪孽时/就不敢那么妄自尊大了//……/从今天起,我就开始云游八方/彻底戒掉杀盗淫妄酒/爱身边的一切事物/不再和任何人有这样那样的争执//从今天起/太阳是新的太阳/月亮是新的月亮……”我们能体会到经过十多年“早读诗,晚诵经的日子”,包容冰已经参透世间的名利与生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对包容冰来说,这显然还不够,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像他一样,从现世的困惑与痛苦中超越出来,他必须继续写作,并期待有人寻觅自己走过的足迹,从幽幽呼吸、浅浅脚窝里发现朵朵莲花,而“一朵莲花,一个世界/一朵莲花,一首醒世的诗歌”(《回首:苍茫岁月》)。为达此目的,他还得一如既往地“守住窗外一缕月光斑驳的清辉/培植内心生长的菩提”(《苍茫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