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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诗的现代书写与本真追求

——方严诗集《山水诗笺》阅读印象

2024-04-20 作者:董贺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董贺,1983年生,满族,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评协会员、南宫市作协主席、燕赵后诗代代表诗人、第十届中国诗歌春晚十佳评论家;评论作品发表于《中国艺术报》《四川日报》《中国书画报》《河北青年报》等,入选2022河北文学排行榜,著有诗集四部。
  在中国百年诗学灯盏的照彻之下,文本如何更好地展现明晰的辨识度、丰富的生命经验,让它既不空洞又不浮于表面,这是一位优秀诗人的能力;诗歌源于生活,写作者的阅历与生命的长度密切相关,是“我手写我心”,那么诗人们在青年时期或者在还未曾对人生深入思考的年纪就写出不凡的作品更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诗人方严将个人情感寄托于山水,在时间与空间、现实与想象、景物与人物的游移转换中达成了诗意的凝结和多个思维向度的发散,情愫真实而不做作,语言流畅而不呆板,视域宽广而不恍惚,她自觉抵制了过度抒情的诱惑,在对山水间具体多样的物象精准描述的同时又显现为一种尤为独特的言说语调:这种语调是轻微的而不是喧闹的,是忧郁的而不是欢笑的,是温和的而不是直露的,刻意的情感把控和自如收放的语言使得文本的结构结实稳固,内部也细密厚实。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方严的诗歌书写立足于山水之间,可以说是靠近区域地理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有对外部的精细摹画也有向内的下落和挖掘,但更多的是徜徉其间和身临其境时自我感受的缱绻流露,可以说,方严诗歌的身上带有鲜明的山水诗的标识。
  中国有古诗的传统。山水诗滥觞于魏晋时期,当时的文人们开始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提倡隐居和山水游览,倡导“清虚自适,与物无竞”的生活态度和“诗以写景”、“画以写意”的创作方法。面对政治局面的动荡和频繁不断的战争,文人们为了逃避现实政治,以一种远离城市、归入山林的方式来求得内心的平和与安宁。他们守着一方小天地,纵情于山水之间,“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先有谢灵运把自然界的美景引进到诗歌中使之成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这就有别于《诗经》《楚辞》,题材转到自然山水上来了。“谢灵运山水诗句秀词巧,如善于调度语言的匠师,往往一字而传山水情态,在提炼诗意、感悟语言方面有过人的才气”①,你看他的山水诗“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荠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节选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坐》),清幽的意境中有作者恬淡的心境;再到后面的陶渊明,他清高耿介的气质与黑暗官场格格不入,最终辞官挂印、归田园居;你看他的田园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同样清新美好,但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山水诗以写山水风光为主,田园诗则更多关注的是农民的生产生活,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类的诗。而当谢灵云去世后,南朝的谢眺、何逊,唐朝的孟浩然、王维、韦应物、柳宗元等优秀诗人们都受到他的影响,使得山水诗声名大躁、蔚为大观,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枚闪亮的名片。
  我在读诗人方严的作品时,第一感觉是这本诗集的存在价值很大,因为她写出了近代诗人中极其少见的将自身置身于山水,拒绝被“平庸化和狭隘化”的生活并在其中完成对生命本真的追寻。我说极其少见,一是她将山水自然作为核心意象,是规模性的而非零散个别的呈现;二是她远离生活细节,即使有图景、碎片的幻现,也有别于其他人热衷追逐的日常经验;三是在某种程度上远离了城市文明和工业文化,文化溯流带有明显的反现代性;四是她带来一种忧伤的美学和浓郁的诗味,从古老视野中跃出的一种自我的全新展现。这种山水诗的现代书写,一方面指向遥远的魏晋“铁笼”和“保命哲学”,另一方面是当下的意义写作和对生命本真的追求与呈现。
 
钟响六声,那水、那瀑,都爱过了
这里,让你打通全身的脉络
这里,有红糖枇杷的甜蜜和朝天红椒的蜜语
钟响七声,预测到以后的我还会再来
钟响八声,梵净山下的烟火正烈
钟响九声,流水回头,在云朵里生、在山峰上落
一路狂奔,看着我自己喊自己
不在山顶打坐,只小声启悟
 
——《梵净山的钟声》节选

 
  诗人书写着现场的真实。这种真实,有视觉上的“自开自醉的乔木杜鹃”、“花红了的山顶”和“满面的阳光”,更有听觉上的“鸟鸣”和一声又一声的“大钟的声音”;视觉上的观感让人轻松愉悦,而听觉上的收获则如同扫去尘埃使心灵空前宁静,“沉重的灵魂”也得到“安放”;起初是这样:“我视觉、听觉在僵硬的身体里蠢蠢欲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的是你/你却说深沉的宗教梵语,引导我走进未知的峡谷/生死相随”;到后来,“晚风清凉,流水回头,看着我们从这里远行”;我和“你”是一种说不出的关系,在交织和纠葛中难以放下,而意境的空灵似乎能让人感到某种精神上的超脱,是啊,一声声钟响敲打着“我”,“我”像一块铁砧处于冰凉的时间中,而冰凉让我清醒也让我熨帖。在山水之间,如此充满禅意的声音的确具备这样的效果,它是最原初的是纯净的,犹如高悬的灯盏让人放下一切也让人从迷雾泥淖中走出来。
 
这个春天,阳光下,我们在冶父山
谈起隐秘的心事
将爱情重新认识了一遍,将自己的往事删除一遍
伴着江水在钟鼓的背面
植下菩提树、红枫树、桂花树、丁香树
任清风慢吹,任每一片叶子在冶父山摇晃、哗哗
沿着通向山下的台阶一级落一级地聊
从现在,到暮年
 
——《在冶父山谈起隐秘的心事》节选

 
  冷抒情的调子与意象的贴合恰到好处。诗人与眼前的乌云、树丛、江水、阳光、画眉鸟和深沉的时间融合在一起,在清幽的画境中,诗人仿若已远离了人世的纷扰与诱惑,“多暖、多匀、多好”啊,不由得“调慢了脚步”沉醉其间;这是一个僻静之所,也是适合“谈起隐秘心事”的地方,“江水喃喃地在身后”“清风慢吹”,我们“重新认识了一遍”“将自己的往事重新删除一遍”,可这是能够“删除”的吗?山水只能让人乐不思蜀,只能暂时冲淡内心绵密的愁绪和痛苦,诗人是理性的,然而“阳光下,我的影子,是那样的清晰/她的眼睛,也是那样明亮/一样散发着青春的光芒”;诗人在立体多元的场域中将本真的东西呈现出来,以一种挽歌式的写法增加了语言内部的持续推动力和厚重的美学气息,这是其他题材的诗所很难企及的。
 
漓江之上,装满了游桂林山水的人
撑着我们坐的竹筏,一竿下去,被溅起的水花追赶
水花追赶着竹筏上的我们,我们的手在水下赶着水花
漓江的水,被竿子击碎,制造出我们愉快的笑声
不知道,是谁在竹筏上愉快地叫
让即将彻底沉下去的太阳,在水面露着脸
与扑面的风、细细的手指和平相处
几千年了的漓江水,漂浮着一个又一个竹筏
 
——《漓江曲》节选

 
  “情景交融是艺术意境的第一要义和第一审美特征,诗歌、绘画的魅力就来自这种思与境偕、意与境浑的情景交融”。②描写中景物的形态、颜色、声音与作者主观情感互为渗透,真正达到了“景中含情,情中含景”的境地。在漓江之上,我们能看到“两岸的山静静地挺立/倒映在碧水里”的优美,能看到“夕阳不留神地滑落进水/将长长的象鼻延伸入江心”的朴拙,能看到“水花追赶着竹筏上的我们”的谐趣,能看到“与扑面的风、细细的手指和平相处”的柔和;好的山水诗都具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征,山川风物蕴含着诗人的生命体验,景是乐景,情是乐情,也难怪“从她静默的眼神,我看见,她爱/一直凝视,凝视不停”,而我则“赞扬漓江水那优美的姿势”,直呼“美得,忘不了”。
 
芦花飞白,暮烟寻找乡愁的寓意
夕阳在渐冷的红尘,捧读河川犹在的温暖
趁枫叶犹醉,清酒未凉,豪情犹存
倾听寒风的催促,近看一潭粼粼水波
等客,在夕阳陨落之前,悄然离去
风把白墙吹凉,留有余温的廊椅,候光阴苍老
 
——《杏花村:空长廊》节选

 
  “无论是欣赏还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境界。这里‘见’字最紧要。凡所见皆成境界,但不全是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为诗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③这里的“见”便是诗人的直觉,境界的生成则是“见”的结果。当诗人来到杏花村,面对空荡荡的长廊,一种思乡的情结油然而生,此时的乡愁又不是一个人的乡愁,应该是与读者共享的乡愁,由“暮烟”“夕阳”“枫叶”“烟岚漫溢”“寒风习习”“树木萧疏”等共同渲染而成,“长廊”的“空”,是人心之空,是周围无一人的孤独与寂寞。这里的“见”是一种真,必要的联想让人与物融合到一处,让局部和整体达成了和谐统一。
 
去理塘,去理塘
穿过青稞地,将翻滚的乌云压进两侧山崖
二狼山在风中转醒,大渡河在波涛中吼唱
翻过了折多就到雅江
看着一路上的风景我呼喊
而你微仰脸庞,在理塘存着诗者的风范
把肉身锤炼成莲花,留在大地的宫廊
 
去理塘,去理塘
其实就是沿着从未走过的路
亲近没有看过的牦牛
亲近从没去过的自然
看流过的河水是否有前生样
将光明与希望把握在心坎
 
——《去理塘,从半醒到顿悟》节选

 
  在去往山水的路上,有诗人本真的追求。本真性是现代个人主义的一面,不仅强调个人的自由和“存在之感受”④,而且包含找回真实的自我样貌。这种自由,是有意识逃离城市的焦虑、喧嚣、诡诈和冷漠的自由,也是选择和回归自我精神园林、贴近心灵牧场的自由;诗人有这样的追求,而这样的追求是源自本真的,这也是山水诗应该在现代书写和保留的意义,因为有太多的人在吁求这样的空间,那就是通过固定地域的美学气息和流变地域的陌生化,让人们的心灵与自然产生共鸣。比如在本诗中,方严反复说“去理塘,去理塘”,其实就是想迫不及待地去体验现实语境中所没有的东西,陌生的体验不仅仅是空间的位移而且还包含她对本真的探求。
  或许从当前来看,方严的诗歌还不足够完美,个别地方还有提升的空间,但是从年龄的角度来看,她在语言上的天赋和卓越的诗学素养、对外部世界的细腻敏锐的感知力、以及后期她孜孜不倦的学习和实践,我相信未来可期,诗人方严必定能在诗歌写作上完成质的飞跃,在中国新诗的历史进程中留下自己坚实而灿烂的足印。 
 
①引自《试论竹林七贤对陶渊明、谢灵运诗词的影响》作者朱立新 2010年3月《邢台学院学报》第25卷1期
②引自《美学》朱立元 主编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6年5月第3版 第240页
③引自《诗论》朱光潜 著 2022年1月第1版  第58页
④引自《漫步遐想录》卢梭 著 徐继曾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6年版 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