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体察:智性抒写的现代范式
——袁东瑛诗集《珍藏疼》印象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曾经以《时间》为题,写过八十多首同题诗。时空维度,在诗人的生活和写作史中,不可避免地承载了诗人的想象力,生活的法则,以及隐匿的精神图腾。
诗人也是禅修者,是一名在有限时空环境里,不断体察社会和生活的“法官”,并在个人心灵史的写作中,展示自己的“立法权”,而深刻自省的诗人,他有对外对内深度检视的能力,往往能够描摹一幅更幽深的心灵浩大的风景,描绘出跌宕起伏的情感波澜,并因此勘透生活生命的真相。
一、敏锐葱郁的诗意脉络
袁东瑛诗集《珍藏疼》里,诗歌总体的底色呈现出明朗深邃,有一种深刻的自省意识,高格的情怀。而这些特点,不是她主观有意为之,而是她秉持的审美格调决定的。
诗集中代表诗作《珍藏疼》,也是诗集的名字,在这首诗歌里,诗人把疼写出了深刻的生命体验。肉体和精神层面的疼,被诗人艺术地处理成一笔人生财富,把人生历经的苦难,浓缩提炼为成长的“黄金”。诗人珍藏疼,除了凸显自律自尊的品性,更透见慈悲良善的心灵品性。
诗人的巧思,化虚为实的手法,深刻的自省意识,让这首《珍藏疼》闪烁着辉光,烛照了整部诗集。
泰山,是五岳之首,是帝王之山,这个称谓,来源于各朝代帝王登基朝觐泰山的历史记载。他们会把自己的墨迹留存在泰山碑刻中。大众对于泰山的了解,还来源于一句耳熟能详的名句“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而诗人《在泰山》诗中,除了表现这座神山的宏大和神圣,还在诗的末节里笔锋一转,写到“很多人在五岳独尊前独尊,而我只在无字碑前默立”只此一句,风云突变,体现了诗人独到视角和深邃的思考。
这种深刻的体察,深度的自省意识,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它的诗意寓在挑战权威,更兼有“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历史反思。
如果说,《珍藏疼》是内向式的自省,那么这首《在泰山》,则是视角向外关注历史的反思。作为女性诗人,袁东瑛的这种历史的沉思,这种“智性书写”,显然在当今泥沙俱下喧嚣的诗坛,令人刮目相看。它体现诗人深刻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虽然诗歌不是僵硬的哲学的翻版,不是学识的简单叠加,但有冥想沉思烙印的诗歌,启迪心智的诗歌,才彰显出“根性写作”的活力。
诺奖诗人,瑞典人特朗斯特罗姆曾说,纷繁的现实世界,是一座迷宫,但有勇气的诗人,手握“神灵”的旨意,她不会在沼泽地迷路。深植于袁东瑛内心的这种自省意识,是她诗歌智性写作的“法器”,并令她的写作独树一帜。
《放大》,源于一次列车上的偶遇,偶遇邻座一个翻阅朋友圈美女的男子,“他不停地翻看朋友圈里的美女,放大着看,从脸部到胸部,以及大腿。想来旅途并不寂寞,有那么多的欲望,一再被放大”
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被“鹰眼”捕获。而一个被放大的欲望,一语道破物欲化社会当下普遍的现象。一个小的切口,艺术化地折射出世相。诗贵在发现,贵在窥其貌而得之神,如此鲜活的素材,每天都会莅临我们,但能否提炼,形成形而上的诗意,则是对于诗人的一大挑战。
希尼说,勇气给诗人配上一把圣剑,布罗茨基说,诗人要学会火中取栗,虽然有时不免被灼伤。但诗人的自省与审视,才是接近生命生活真相的不二法则。
《墙》某种程度上是一首自勉诗,诗人把虚拟和现实的墙,都看得通透,“无非是隔离了风,隔离了雨,隔离了空气中的霉味”,“隔离了我的一些冲动,我的视线,以及不回头的勇气”,“还要谢谢这堵墙,总有警示和标语题在上面,有时向右,有时向左,更多的时候是请勿通行”
当审视自我和他物,成为一个诗人写作的习惯,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和现实的内心世界里的各种对手博弈,直至诗意的泉水奔涌,滋养出内心的繁茂花草以及唤醒内心“那头沉睡中的猛虎”。
二、明察秋毫,生活经验生存体验的透视镜
作为女性诗写者,袁东瑛的诗歌文本,不是以女性常有的阴柔的风格示人,更多表现出强烈的思辨意识,她的诗歌多从日常经验入手,敏思熔铸诗意。即使与以理性思维见长的男性诗人相比,她的文本的穿透力丝毫也不逊色。甚至,由于情感细腻,语言精准精致,在与男士人的对比中,她有过之而不及。
她的这种写作风格,并没有消减文本的亲和力和趣味性,反而增加了一种隽永深邃的美学风格。而正是上述因素,让她的智性写作与简单的止于语言层面的所谓“智性写作”,有了本质的区别,她的诗歌有根,有韧劲,有一种开阔之不凡气势。
在其缜密的诗思脉络里,你会不由自主跟随她的笔触,去“追本溯源”,探求事物表象背后的惊人的秘密。
在一首写海的《蓝》中,诗人对于司空见惯的大海的蓝,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这些蓝,最深刻的地方,是不见底的欲壑,它伪装成最纯净的样子,让你想到纯粹,想到干净”,而“垂钓者总在夜晚,放出一条长线,而蓝,却像饵料”。
诗人,把放长线钓大鱼的典故变换视角,重构了一种独特的发现,而这种“发现与探险”,正是诗意的高格,诗歌的价值所在。
在《獐子岛观海》里,诗人透过辽阔的大海,诠释了欲望和死亡的关系。“一条孕育欲望的海变得急促,一些浪花急急上岸,成为告密者”,只有死亡会坐收渔利,一些浮力球就像一只只抓钩,拖住了海面,没有谁能轻易地漏网”。
诗歌,是性灵写作,一个诗写者的潜质是在于通过语言,解构真相的能力,而这个“真相”揭示,不是毫无逻辑的胡思乱想,而是通过生活的素材,点石成金,发现事物表象背后的关联,袁东瑛显然是胸有成竹。
《我一直取悦于我的歌喉》,是一首思辨的哲理诗,它用对比演绎了表象和骇人的真相的关系,这首诗反讽意味十足,诗人写到“其实,我一直想取悦于我的歌喉,一些真诚地说着假话,空话,瞎话,甚至胡话的人一直比我唱得好听,他们卖力的真诚,让浮云看起来都很踏实”。
在接下来的续写里,诗人刺破虚妄的气球,直捣黄龙,揭示了这些浮云的真面目,“倘若浮云是需要沉默的,当它成为雨和闪电时,所有的真诚都会是骇人听闻的”
袁东瑛的诗性思辨,源于她多年写作的积淀和人生阅历的储备,她善于在悖逆的事物间,发现对立统一的关系,比如光明与黑暗,得到和失去,生存与死亡,欢愉与痛快等等。我们可以在她的短诗《当我赞美》里读出这种理性思辨的辉光和魅力。
“当我赞美你的明亮时,其实,我已经赞美了黑暗,我仿佛找到了依据,光芒是被黑暗发现的,如同诞生与死亡,如同人类的两只手,一边得到,一边失去”
袁东瑛的诗歌,除了形而上宏大的主题之外,俗世生活里的思辨之诗,呈现出另一面温馨柔软的质地。
在《每一道菜里都盛满甜言和蜜语》,诗人就爱情,婚姻中男女双方的交集和背离,都做了形象丰盈的诠释,它既注重感性的释放,更注意写作的整体布,常常居高临下,以俯瞰的姿态,写出令人信服的诗意警句。
“今晚,每一道菜里都盛满甜言和蜜语,我从未表达过的甜言和蜜语,少女的冷拼,少妇的热炒,现在的清汤。它们千娇百媚,等着我向你和盘托出”
这样的幸福是香糯饱满的。当然爱情和婚姻,也包含着双方的智慧和理解,是两个具有独立思想人不断碰撞不断妥协的过程。在“生活递过来一张白纸,我们都喜欢在上面涂涂抹抹,你画的是物质,我画的是精神,我们至今不知道,物质与精神,哪一个更重要”。
从这种滴水不漏的逻辑陈述里,我们读到了感性与理性的双重镜像。诗人左手握紧玫瑰,右手握紧着律令词典,感性和理性交融的抒写,并不是单调简单的直线式,这也是袁东瑛诗歌内容多维和诗意表现力丰赡的原因。
三、内外视角有效结合,凸显鲜活的在场感
现代诗歌历经一百多年的发展,出现了各种艺术流派,但万变不离其宗,诗歌抒写的主体,离不开诗人心灵的律动和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一批批诗人们,前赴后继,苦心孤诣地修炼自己的手艺。
袁东瑛诗歌恰当地调动内外视角,她将纷繁多变的现实生活,时刻纳入自己的诗思范畴,并表现出强烈的在场感,她很多时候是“陪审员”角色。而内外视角的混融策略,令她的写作,避免掉入“虚妄”,“空蹈”,“虚幻”的陷阱。
《适度的想象》,是一首唇齿生香的诗作,诗人把生死和太阳连接在一起,把生活的豁达和一只苹果的香气联系在一起。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份诗意,既浑圆饱满,又玲珑剔透
首句“我的诞生与死亡,与太阳的初升与降落没有不同”,就彰显格局和气魄,而“我每天会翻炒到一些苦或一些甜,唯独尝不到死亡的滋味”,则显示出豁达乐观,“今天,我在思想的果盘里,加了适度的想象,却发现浓淡相宜时,生活远远超出了本身的味道,生死,置之度外,我,有了比苹果味还浓的香气”,这一句则一语道破了生命体验的真谛,这种美妙睿智的发现,仿若令人登临一处生活的“新大陆”。
袁东瑛的诗,是一种心灵的“淬火”和修炼,对于读者而言,则是精神的瑜伽,同样得到一种愉悦的享受和启发。
如果一个诗人,不能在心灵层面淬炼自己,她的文字就会单薄很多。诗人,首先也是肉体凡人,她也会面临各种“生存困境”,她不缴械不投降,而是超越这些藩篱,用诗歌“救赎”自己时,诗歌就会表现出别样的景观。
《答谢者》中,诗人用风暴,腐朽,木乃伊等词汇,刻画出自然和心灵上面对的一次次惊心动魄挑战,这里面有虚实相互转化的技巧,但更多的是诗人显示出的超然姿态,她写道“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撕裂的快感,如果没有替勇敢说声谢谢的人,我说”。这令人读出诗人的真诚。
“经过许多不平常的日子后,你会看见风暴帮助一块岩石站着,也帮着它倒下,腐朽和糜烂,向木乃伊靠近。而我的答谢词穿过了风暴,以莫须有的幸福,”这些诗句令人目睹了巾帼不让须眉的洒脱和豪迈。
卡尔维诺擅长从一种司空见惯的事物和现象里,取其象征化的内涵,纳入他的小说创作中,这令他的小说呈现出吊诡和丰盈的特质,处处散发着魔术师的味道。而袁东瑛擅长把外在的物,与内在的精气神有效贯通,把自己与众不同的见解,置于她跳跃的诗性思维的湍流中,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又感同身受。
《36度的体温》里,诗人首先将现象变形处理,展示在眼前“你不会想到,它是通过衣缝、针脚的隧道,飘移潜入身体里的入侵者。这是风的专属语言,它告诉你,需要降低热度”。
而后,诗人将自己的独特发现,用磁性的语言,层层推进,最终用犀利的洞察,挑落深秋和霜降于马下,“秋天正在去繁就简,而我正在添加一件件外套。需要取暖的是心和心情,我必须小心翼翼,保持36度的正常体温,拒绝供出体内的春天”
诗歌戛然而止,但掷地有声,余韵悠悠。诗人通过不同“分贝”和“音色”的文字,让人发现了季节更迭的秘密,发现诗人自己内心信仰的密码。袁东瑛对于文字搭配,内在节奏,声调变换,已经轻车熟路,时刻展现出写作的在场感。她诗歌中那种自觉的蓬勃的生命意识,像一朵朵盛开的莲,有形无形地在向读者召唤暗示,而辽阔的诗意就在她嬗变的笔下喷涌而出。
四、饱满醇厚睿智,缤纷摇曳的文本姿态
现代诗歌,强调生命体验的价值,摒弃了既往的大一统声音的枯燥呆板表现形式,这彰显了现代诗歌生命力,但当下现代诗歌写作中,也出现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现象。
比如过分强调依赖叙事手法,诗歌过度散文化,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语境,自我迷恋自言自语式的无效写作,结果导致大量诗歌“坐井观天”,钙质流失,空心化,娱乐化,口水化,语言的精致度丧失,甘愿将诗写推向“地摊货”,同时将诗歌小众化的文体特点作为合理挡箭牌。
在《珍藏疼》诗集中,我读到了一个有着独立思考诗人的抗拒流俗的勇气。《珍藏疼》中的绝大部分诗歌,从素材看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从自然外部世界开掘诗意的源泉,并籍以心灵关照,袁东瑛令诗歌呈现出血肉饱满的气象。
她不遵循当下“时尚”的完全依赖叙事的策略,而是另辟蹊径,将自己主观审美判断法则,通过丰盈的多重艺术表现形式,融进素材里,并继而产生奇妙的效果。她的语言干净利落,各种修辞手法信手拈来,且不着痕迹地起到催化发酵的作用。
《顺从》,是一首有关世俗规则的言志诗,整首诗借助风云雨大海等意象,借助象征的手法,延展诗意。
“我越来越不喜欢顶风走了,我怕四十里外的人,闻到到我的味道”,“一种顺从的力,让大海宽阔,小溪从容”,“群山向脚步倾斜,树木皈依了风,蝴蝶顺从了纷飞的品性,娘要嫁人,花也不怕枯萎,春天以后还是绿”
表面看,诗人好像顺从了命运,选择了妥协,但诗人“欲擒故纵”,表达的却是千帆过尽后的豁达和淡定的胸怀。
导演《侏罗纪公园》的斯皮尔伯格说,电影是梦想,我们做着白日梦长大。诗歌何尝不是一种梦想呢,在现实生活的困境中,因为有诗歌生命才不会枯萎。因为有诗歌,散文,小说,电影等艺术形式,现代人才不会完全被科技浪潮淹没窒息。
对于人性的透视,袁东瑛在诗写中,透见出清醒和锋芒。《大雪》中,她用雪夜历险记,用一场与黑暗的碰撞的象征,用一次和自己超现实的分离,暗喻人性的沟壑和险峻、真实的谎言。
“夜走黑了路,鸟便闪动了北风的翅膀,云把自己分成若干个小雪花,这是我和自己的一次分离,我在布景,小心地诞生”,“我请你看清楚一夜白头的忧愁,一条河流洗不净污泥,而所有的干净,都是一种错觉,在执黑的人间,凭空的白,一开始就留不住一张真正的面孔”
科技浪潮下的现代生活,存在着鲜活的丰富的隐喻,而袁东瑛敏锐地捕捉到这样的现象,而且将其机智地入诗,并进一步洞穿了现象掩盖下的事物的本质。
在《自拍者》中,她把美颜前后的表象和本质做了鲜明的对比,令人豁然开朗。“你只是把夜晚睡醒的人,黎明复制了鲜活。裙裾沾上了今天的美颜,自拍,世界每一个人都想把自恋装进取景框中,美颜后增加着你的自信”,“或许人间的快乐,约等于悲哀,真相被光影的魔术手,一次次拼图,涂鸦与美化,早已改变了原有的画质”
特朗斯特罗姆的说,“我碰到雪地麋鹿的蹄迹,是语言,不是词”诠释了他深度意象理论,他对于中国传统诗歌,也和美国诗人庞德一样,满怀欣赏。
袁东瑛的诗歌文本,恰好契合了特氏理论,她的诗歌语言,“劲道,有嚼头”,她的诗歌情感深沉醇厚,诗意饱满睿智,而这鲜明的文本底色,无不和诗人的诗学修养息息相关。
她常用审视的的目光,透见风平浪静生活下的冰山,怀揣自己的辩证法,透视驳杂的人性,这些都是她挚爱诗歌朝觐诗神的表现。这种爱深沉真挚,就像她在《暮年书》-致母亲所写一样,“光线,从你的身边蹒跚而过,像极了我童年的脚步,这个颤巍巍的人间,风等在风中,水返回水里,母亲越走越矮”。
备注:此文刊于2021年7.19《丹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