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于时空太久,我们是流浪的孤儿——二论李咏成的近期诗歌创作
(一)我们是流浪的孤儿,而故乡不过是荆棘丛生的别名
不知不觉间,我“沦”为了李咏成的粉丝。我对李咏成的好感开始于我们的一次湖北阳新之旅。阳新是我的老家,去阳新前的一夜,我在武汉应酬。疲惫、狼狈,输得身无分文,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了。我还有“残疾”并一脸的窘境,似乎李咏成并没有厌弃我、歧视我,一路上对我照顾有加。并且还给我派了一包香烟。李咏成在湖北可是一个人物,民营大学的董事长,绝对的精英人士。而我恰恰对真正的精英还有点兴趣。起码只有精英才可以给我带来情绪价值,我认识的人都是比我厉害的人。那一刻,我认可了李咏成。我也在文化江湖上混了四十来年,我己经完全拥有了一套自洽的“哲学保护系统”,修炼成“刀枪不入”。阳新之行后,我的内心认可了李咏成是可以作为我的朋友的! 李咏成浮出湖北诗坛的时间不长,我戏谑他为“新贩子”。但他的内功深厚,是深耕多年了的,是读了书的,甚至可谓是博览群书。李咏成的诗路很广泛,视域是开阔的,是有知识背景的,并不是单一单调式的语言游戏,是复调式的交响乐节奏。是西洋音乐中协奏曲的弦律,是梵音中有生命和诗歌美学张力的。我始终认为:湖北有二位诗人是长期被遮蔽了的。一位是李咏成,第二位是胡晓光。这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也很少读他们的诗歌。李咏成的有些诗比茅奖和鲁奖诗人都写得好!《观郧县人头骨化石》就写出了历史的纵深感和历史的多棱面相,有历史的体温,是用诗歌来反反复复叩问自己的前世今生,呈现出万般生存意志和奇幻的历史意象。
“眼如枯井,穿过身体的汉水/己流尽秋波,鼻腔是斧凿的遗址。”这样的诗句已经写到了语言的极致。“唯有思想的外壳,依然不朽/直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亿万年练习昂首/只为接近一只苹果。”这诗不仅仅是语言的极致,随着时光的流变和迁徙,随着身体的“运动力学”和“练习昂首”的肢体运动语言,“汉水”作为地域性流动的水源,对历史和人类的进化论作出了一种自然主义的解释。人的进化和人的形成,历来有莫衷一是的解释。是复杂、神秘的,既是自然的进化论,又是历史、人文、社会学谱系的进化论。
《观郧县人头骨化石》的语言非常生动、形象、逼真,这种语言是鲜活的语言,是有生命体温的语言。从语言到思想的过渡也是自带节奏的、活泼的,有动感和生命力的。
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不断地受到现代科学的挑战,拉密达地猿的研究结果为理解人类进化提供了新的视角,它表明人类的进化路径可能与其他灵长类动物有着根本的差异。这些差异不仅体现在身体结构上,也可能涉及行为和社会组织等方面。因此,拉密达地猿成为连接人类与猿类进化历史的重要桥梁。
这首诗表明了诗人有着清晰的历史观,不是妄自菲薄和人云亦云的。人类的祖先是非常原始的生物形态。学界普遍认为,人类祖先最早出现在非洲,距今约500万年前。然而,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人类祖先并非只出现在非洲。2019年,研究人员在希腊中北部发现了一颗距今780万年的猿类牙齿化石,这可能证明了人类祖先可能早在800万年前便出现在欧洲。人类进化的历史极其复杂,自然、环境、疾病、繁衍后代、劳动、语言、宗教信仰等等因素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全基因组测序技术的引入,使得我们能够更加准确地了解人类基因的变化和突变。同时,计算机模拟和三维打印等技术的应用,可以更好地还原和试验人类进化历史中的一些假设。
“燧石取火,你把自己烧成一件石器/历史学家借以开挖尘封的贯籍/牛羊还藏在洞穴/而用于统计猎物的绳结/成为后世无法解开的疙瘩。”历史只是人类的实证主义的一种假设,甚至是一种虚幻的假设。“悬于时空太久,我们是流浪的孤儿/而故乡,不过是荆棘丛生的别名。”这首诗既写出了作为诗人的浪漫以及作为一个“理工男”的逻辑和理性,以及高度的清醒和自洽意识,揭示出了人类普遍命运的尴尬处境。
科技的突飞猛进以及核军备竞赛、技术主义、数字人,既给人类带来了便利,也带来了灾难。我们必须依靠手机这个“魔盒”而生活着,须臾之间不离这个魔合。很简捷地说,人类由于长期受到手机屏幕的侵蚀,眼睛的瞳孔会逐渐放大,眼睛的寿命从遗传学和生物学以及基因工程学的角度上说,它的生物学结构会发生一系列的病变。眼睛的生命周期率普遍变短,这可能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所面临的比癌症更严重的问题。
《观郧县人头骨化石》的结尾写出了人类的一种堪忧的未来命途,并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人类只是一根芦苇,一根没有思想的芦苇,这种对人类命运和处境的深刻反思,恰恰是一批高质量诗人的使命和自觉。这也建构了一位大诗人的重要潜质、从情景到意境、从意义到思想的一种自然性转捩,完成了一位诗人的神圣使命。“我们是流浪的孤儿,而故乡不过是荆棘丛生的别名。”
这正如海德格尔在深入解读诗人特拉克尔所吟唱的:“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二)详尽的文本分析和预测
“保持清瘦/ 瘦骨嶙峋体重不宜超过灵魂/如此,才能在天平上比另一端站得高一些/如此,才能偶尔在浪尖上/跳一支舞。”(《养生计划》)
李咏成是灵魂超过了体重的人。只有灵魂超过了体重的人,我才可能拥有自由的意志和蓬勃向上,永不枯竭的诗意。
“地下铁拄着两根铁轨盲行/一个看不见光的人/常常精通玄学/在为那些视觉正常的人把脉/指点迷津。”(《地下铁》)
“编钟的脆弱具有传染性/王宫里翘袖折腰的舞者/巫风摇滚/如屈原/如宋玉/ 如景差/山河破碎的屈辱/ 汨罗江水不能洗尽,博物馆里的编钟/总给人错觉/舒缓的旋律擅长于隐匿烽烟/舞台华丽/选择性留下/歌舞升平。”(《编钟赋》)
我对李咏成诗集《活在人间的秘密》是做过较为详尽的文本分析的,他隶属于学者型诗人。我认为他的代表作就是这首《编钟赋》,因为他对历史的洞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能够冷静、理性地用不同的视角去观察和审视历史,而不是人云亦云地照搬前人的观点和结论。山河破碎的屈辱, 仅仅凭借着汨罗江水就能洗尽吗?诗人不是用的诘问,也是肯定说不能洗尽。对历史的反省和反思,正是一个民族觉醒和奋发图强的滥觞。
“然后把五千年的乡愁/塞进一座炉窑/……疆域辽阔/大不过一块瓷片……打捞一艘沉船/其实是在打捞一场宫宴/用最长的竹竿垂钓/一条躺在瓷碗里的鱼……阅读一件青花瓷/就是在阅读线装本的家谱/斗彩杯上的那片茶叶/碧绿千年。”(《青花瓷》(组诗))
这首组诗简直是天才般的语言、精巧的结构、梦幻的意象,这是需要懂得地理学、历史学、美学和哲学的,这样出众的才情是可以辗压很多人的。但李咏成为人却很低调、谦逊、温文儒雅、温和,总是把自己的姿态放低,这可能就是诗品或说是个人修为吧。
“那根扁担/用一辈子的时间/把码头挑到商铺/把晚清挑到民国/把汉正街挑到汉口北/马路越挑越宽/生路越挑越窄/长江大桥是最后一根扁担/没日没夜地/挑着三镇”(《消失的扁担》)
这首诗中的蕴涵不仅有着“长江大桥就是一根扁担”这样夸张的浪漫主义想象,还有“生路越挑越窄”的悲悯情怀,以及对现代化、科学主义、越来越迅猛的高科技发展对社会低层生存环境的窒息感和挤压。对社会的底层始终抱有一种同情和同理心,也揭示了,在这个时代中我们必须时刻警醒的生存危机意识。
这样的诗人他不仅仅具有观察日月星辰的能力,还具有探入历史的褶皱和肌理,并进行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国内,像熊召政、张清华、欧阳江河、耿占春、西川、江非、藏棣、陈先发、胡弦、张执浩、剑男、宗仁发、汤养宗等等,这些诗人都拥有自己的知识学谱系,有着深厚的文化积累和文化沉淀。
我是对熊召政是有所研究的,熊召政诗文中浸润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他才是真正的大家。这点是客观事实,熊召政真正读了万卷书。
起码李咏成是具备这样的潜质和知识结构基础的,这是有可能成为大诗人的必备素质和条件。所以,我总是期许着李咏成以自己从江南平原中的原生态出生,写出自己通过勤奋苦读,走向都市的人生轨迹和精神成长史的长诗出来,这是对于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的一代人有着普遍性启迪意义的。
李咏成还拥有“冷幽默”“冷抒情”,像喜剧大师卓别林那样戏剧化、戏谑性的表演性、天才般掌控诗意情景剧的能力。像这首《非 常——诗人卢圣虎素描》就是一部情景剧、一部舞台剧,一部动漫电影。把诗人卢圣虎写活了。我都对卢圣虎都有凣份嫉妒了。这个卢圣虎仿佛是阿Q?是唐吉诃德?是于连?是卢圣虎?是一只未进化的猴子或大猩猩?是哈姆雷特?是普希金?是现代版的老年闰土吗?是盲人阿炳?也许是什么,又不是什么?把诗人卢圣虎写绝了,写通透了。他所勾勒刻画的卢圣虎形象必将成为新时期诗人为诗人画像的经典桥段,这是需要很深的内功的。
“年轻时在武汉大学学历史/喜欢古籍/五十岁之前就开始把自己做旧/肤黑/皮糙/ 缺齿,少发/在额头刻上/宣德年窑工拉坯的痕迹/他是自己的考古学家/ 凭一己之力/把他的断代史往前推了十几年/洪湖出生的男人/内心像莲藕一样通透/而风浪/是心仪的表情包/戴着专家帽/却爱用文字沽酒/税务库里由此多了一位作家老板/诗瘾犯了/去市图书馆做个讲座/喝浓茶/吃肥肉/指间缭绕自己的烟火/视力异常/血糖异常/ 骨骼异常/耸耸肩/他笑谈脑袋上的十八只吊桶。”
总之,我对诗人李咏成是充满着期待的,我是相信他完全有能力驾驭一部大诗,写出一部有其独特风格和个人辨识度的大作品出来,我充满着期待。
(三)晩年写作及其可能性
我对李咏成诗歌的创作怀有最深情的期待。按照类分法,李咏成今年六十岁了,度过了媒体所谓的“中年写作危机” 。我不知道这种类分法的依据是什么?过了六十岁就不属于中年了,这个年龄限制也是可以说得通的。是一种通常说法。 我是鼓励李咏成要写出一部长诗出来的。
李咏成的人生就差一部长诗。他的短诗已经写得非常成熟了。语言、修辞、意蕴、技巧、比兴、隐喻等等手法都是趋向上乘。有的诗写得很有气象,甚至是犀利、凛冽。
“一只雄鹰划过天空/在历史课本里若隐若现/红杉林孑然屹立/像北伐的士兵/两千年来,一直高高地/举着霍去病的马鞭。”《十月的贡格尔》
他诗歌的异质经验以及他的真性情抒写、在沉重的历史性语境中的温情叙事,都有其自身的辩识度和个性化风格。“嘴角反刍出故国的夕阳。”这都是可以成为永恒经典式句子,映射出斑驳血腥历史的一抹亮色。
“天鹅的世界里/我是有罪的/我的颜色只在盲人眼里/享受正义。”(《乌鸦》)
“把乌当巫的人/没有读过我的家谱/黑命贵/ 不存在的/我只是一朵小小的夜晚/一个寒风中怕冷的风筝/如果有来生/ 不要给我寓意/不要用竹竿捅我的老家/我年迈的父母/已无力捕食/我家徒四壁/一无所有/除了嘴角几只虫子。”(《乌鸦》)
“卖家不易,卖出去的商品被退回来/会不会像嫁出去的女儿/又拖着铺盖回娘家,一件很轻的衣服/也许是他们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窗外小雨淅沥,冷空气一阵紧似一阵/素不相识的人,不妨试着抱团取暖。”(《退货》)
如果把《乌鸦》和《退货》对比着来读,可以读出诗人内心的巨大的悲悯性,这就是杜甫式的人民性,人民情怀。面对着世界的不确定性和愈来愈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和普通经济下行的压力,我们的诗人,这只“时代的报春鸟”是应该具有清醒认识的,也是应该拥有反省反思意识的,决不能是文化上的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杜甫为什么会称为“诗史”?就是因为他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较深的认识和观察入微的洞察力,对社会的底层有着强烈的同情心、悲悯心,不仅仅是把自己打造为一位文化上的一座高峰,而是他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的那种博爱和悲悯、同情同理的情怀。
杜甫后来创作的《登高》《春望》《北征》以及“三吏”“三别”等名作之所以能够制脍炙人口,就是因为诗人同时代共情和同理,对底层社会的博爱之心,这就是要想成为一位伟大诗人所必备的素质。李咏成的身上是兼具这种才华、素质和美德的。
李咏成的诗歌语言精练,他继承了《诗经》以来注重反映社会现实的优良文学传统,以及杜甫式关注民间疾苦和底层现实的优良传统,并不是一位“精致的利己主义诗人”,而是一位有着更高追求、有信仰、有品德、有情操的现实主义诗人。
李咏成完全有能力写出一首这样的长诗出来,为“楚人不服周”的性格佐证。这样的长诗,形式是很多样。有对话,有排比,有回忆,有叙事等等手法。
我是赞许诗人于坚、雷平阳那种万物平等,万物皆有灵性的诗学观点。这其实也是我们传统文化里,一个很朴素的哲学情怀。
正如诗人兼评论家鲜例在《结果,结果不止于一次折返》所说的:李咏成作为一个学机械专业的工科男, 大学毕业后就成为一国有企业的工程机械技术人员,并主持共青团工作。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不久,即因写作方面的才华,进入当地最高党政机关担任秘书。之后多有职务升迁直至弃职,历经 20年奋斗,见证并直接参与了新时期国家民办高等教育改革与发展的进程,跟随湖北省最大的民办教育集团同步成长,并成为一所大学的董事长。 其间的艰辛与欢乐自在不言中,但他每当夜深人静时,一定会心生许多感慨。
于坚、雷平阳、江非、陈先发、胡弦、张执浩、李元胜、汤养宗等人都写出了不错的长诗或代表作品。
李咏成诗歌的精神参照系和坐标应该是这些人,甚至还有可能比他们更高的追求。
我想,李咏成完全拥有这样的文化自信和文化野心。我也坚信:李咏成是完全有这个能力和文化实力,从语言、结构、修辞、比兴、借代、隐喻等实操层面驾驭一部长诗的,抒写他从江汉平原,从一个贫瘠的农村少年,如何通过求学、个人奋斗,走出平原,走向武汉,走入更广阔的人生舞台,从农耕文明走向长江文明和都市文明,个人的奋斗史和成长史,折射出了一代代的农家子弟精神成长和灵魂丰盈的轨迹,具有对下一代有普遍性的指导意义和历史证信价值。
其实,我们每个人就其自身的命运和处境来定义:因为悬于时空太久,我们都只是大千世界的一粒浮萍、一只蜉蝣,因为我们的心灵流浪大久了,流浪太久了,从来就没有找到归属感。
(作者系独立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