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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难度使一个诗人的成熟真实可信

2018-10-11 13:22:40 作者:王家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家新,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翻译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1992—1994年在英国等国旅居,回国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楼梯》《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尔摩》《雪的款待》《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
        很高兴来参加施施然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的分享会,同时也来见见石家庄这些写诗的朋友。这里有很多我很认同的诗人,有创作实力的诗人,他们有一个非常好的诗歌品性,那就是忠实于自己,不管外面风朝哪儿吹,动静再大,都能忠于自己,我本人非常认同这一点。另外,石家庄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当然他现在不在人世了:陈超。
        几年前石家庄曾颁给我一个“赤子诗人奖”,当然我是不敢当,开始我推,推不掉,我说石家庄本身有很好的诗人,应给他们,后来评委会说已经决定,只好来接受这个让我受之有愧的奖。石家庄的诗人们都很真诚,我也非常感动,那时候陈超还没有过世,下午他也来参加了活动,而且晚上石家庄的诗人朋友还给我过了生日,这是我人生度过的一个非常难忘的生日。
        我讲的这些题外话其实和题内话有关联的。我认识施施然,就是在那次颁奖会上。颁奖方请她做主持人,她主持得非常好,有一种古典的美,民国的美,让我有一种所谓“时空穿越”的感觉。后来我又注意读她的诗,发现她居然有一首诗《小兽,或追寻》,是读我的诗之后写下的,我读了很感动,也受之有愧。
        刚才施施然谈到了她的一些写诗想法,她的诗观、创作的经验,但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她的作品。关于她这部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我也写了几句话作为封底推荐语。关于施施然,首先,她给我们的感觉是很天然、很优雅,这是人们都知道的,只要一接触就知道,或者一看照片都知道,她有一种天然的优雅、温柔和一种古典的气质。
        这些气质更多体现在她的绘画当中,她的画非常纯净、美好,很有品位。但是如果说我们读诗,仅仅这些,我们可能会不满足。后来读了她的诗我还是很喜悦,因为在她的诗中有更多的发现。其实我在认识她之前就读过她一首诗,只是当时不知道是她写的。那是有一年南京有一个“柔刚诗歌奖”请我做评委,当然所有作品都是匿名的,我当时一下子被一首叫《杨保罗的讲述》的诗所吸引。那首诗很扎人,也是我比较认同的风格,它不是很封闭的主观抒情,而是借一个人物,带有叙述性地写他的事迹,在叙述中道出了作者对历史、人生、命运的感受,而且是很刻骨的感受。那首诗含而不露,很克制,但是每一句甚至每一个用词都体现了作者的痛感和独具的艺术匠心。那时我是力推这首诗的,那个诗歌奖我给了这首诗最高分。后来我在别处读诗,才发现:这不是施施然的诗吗?刚才我又重读了这首诗,她的个人气质融入其中,很优雅、很含蓄、很有耐性的一种气质,但又有更多生命经验的痛感,写得扎人,词语之间,不经意的一种刺痛,这正如她刚才在发言中讲到的,正因为如此,诗歌有了“下沉的力量”。

        而且她的近作也在表明她在走向成熟,她的诗不是强烈抒发性的、外露的,而是不动声色的、克制的,反而更有力量,体现出了一个诗人在艺术上的修炼。我现在很欣赏这样风格的诗。另外她在走向开阔,施施然刚才发言多次用了一个词“客观世界”,当然这个词是否准确是另外一回事儿,因为诗中的“客观世界”肯定会打上诗人自己的印记,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只有跳出自我,才能进入更广阔、也更真实的世界。我觉得近些年施施然试图朝这样一个纬度在迈进,当然她没有脱离她的自我,但她学会了把个人放在人类生活的丰富性、经验的多重性、世界的广阔性中来把握。
        施施然有一首诗叫《窗外》,写的是和一位女性朋友聊天,听她讲述自己的秘密,但是我可以感到诗人的“感同身受”,从别人的秘密中辨认和体验出自身的命运。最后一句是“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竖起衣领站在那里”,非常准确,也让人过目难忘。我是很欣赏这样的诗的,这是诗人由青春期的抒情走向成熟的体现。她的诗已经比我们想象的更广阔,她把生活中丰富、复杂的经验带入了她的诗中。

        比起单纯的抒情,施施然现在更多的是“叙事”。她叙述的手法其实挺有难度的,她是把观察、倾听、叙事、经验细节的捕捉融为一体,比如那首诗中最后“死去的男人在细雨中竖起衣领”,这个细节就非常准确,达到一种很精确的,不能更改,必须就是这样的程度。她还有一首诗叫《绿皮火车》,写她母亲“头发被晚风掀动”,也是这样结尾的。写得不一样,但同样让人一读就记住了,很难忘。
        施施然很多诗都给人这样一个感觉,除了她这本诗集之外还有一些我在网上读到的新作,写得也不错。比如她有首诗《时差》,在法航飞机上听到机上广播依次是法语、英语、日语,这时诗中有个声音在骂:“他妈的,这里又不是东京!”在这句诗后,叙述者紧接着把镜头一转,转向舷窗外天边的夜里的黑云,她把不同的东西拼在一起,非常含蓄,让读者自己去读,但我们可以真切体会到她内心要表达的东西,她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种空间。我很欣赏这一点。《行驶的大地》这首诗写得非常完美,作为一首抒情诗,朗诵效果也会非常好。这首诗抒情的韵味浓郁,但又有多重的空间感,意象的转换也给人深刻印象。

         另外,作为一个诗人同行,可能会和一般读者的角度有所不同,我们在读诗时,会注意一个诗人的语感、语气、语调、句法。我觉得判断一个诗人是否走向成熟,不仅看他的思想境界,还包含这些技术方面的东西。我感到施施然在形成她自己的语调、叙述方式和她自己的句法。她的很多诗都有一个特点,很多句子并不是很流畅的、一气呵成的长句子,而往往处理成断裂的、转折的、破碎的,她在一句一句地表达自己的语感,但整体上又很连贯、浑然一体。她的句法、她的语调、她的叙述方式,从艺术上看是一个诗人获得自己声音的重要的标志。这一点很重要。
        许多诗不具体举证了,这正是一个诗人自己的标志。这样的叙述、这样的说话、这样的调子、这样的句法就可以让我们辨认出一个诗人。当然,这样一种风格是她自己走向成熟的标志,我也觉得体现了这么多年中国当代诗歌在艺术上的进展。叙述这种手法自古就有,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诗人更为关注。在八十年代都是抒情的、隐喻的,但后来九十年代诗人不满足这样的写法,想打破这样的写作模式,以把更多的经验纳入我们的诗中,使诗歌向一个更广阔、真实的世界敞开,包括和我们的生存经验、语言经验发生一种切实的摩擦。九十年代的诗人往往是这样。那么我看施施然个人风格的形成也有这样一个背景,我觉得她非常敏感。她很注意去观察别人或者吸收一些东西,不像有些诗人过于盲目自信。施施然不是这样。她既关注当代诗歌的艺术进展,又非常注意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当然这一切毕竟都是有难度的,但也正是难度,使一个诗人的成熟真实可信。

施施然作品欣赏
 
鲸鱼在落日的

玫瑰金中跃起
(组诗节选)
文丨施施然
 
过达达尼尔海峡

迎着冬日冷风伫立船头的
除了我,还有成群的海鸥
 
浪头和邮轮一起轰鸣。那巨大的
海洋的胸腔,容纳人类懦弱,狂妄
战争和贪欲的迷途
 
前方是伊斯坦布尔,是欧洲。身后
地理上的亚洲,我出生的国度
 
而向上奔涌的,是海面下的亡魂
他们沉重的呼啸,鸥鸟可以听懂


 
棕 马

骑上它之前,我先用手
轻拍它棕红毛皮下线条优美的面颊
告诉它
它很漂亮,身形矫健
 
它转动沉郁而温善的大眼睛
从它认识的自然万物中
调取记忆,辨识我的脸
野性的灵魂在眼眸里稍纵即逝
 
它任凭我牵紧它的缰绳
四腿绷紧,一动不动像石柱伫立
直到我跃上它肌肉隆起的背
那里有力而舒适
 
它暂时收起坏脾气
用驯服承受一个女人
松懈她,对未知的力量的警惕
使她在速度的惊叫中
体验自己危险的好运气
 
这也是大自然与我们相处的姿势


 
时 差

1、凌晨一点的北京
我在法国航空这只金属大鸟
的腹腔内,沿地球的弧度起飞并将
墨色的云体向后抛去
 
在云层颠簸的颤动中
音乐般的机上广播响起
依次是法语、英语、日语……
“他妈的,这是在北京
又不是东京!”
 
我将脸扭向舷舱外
墨色的云体在变幻
远天镶了一道玫瑰的裙边
 
2、黑夜在继续
无聊地翻书,望着窗外发呆
航空餐饮,邻座友好的微笑
简单的交谈,一部典型美国模式的
动画片……
 
窗外,黑夜在继续。
 
3、十小时后,飞机降落在
清晨6点钟的戴高乐机场
 
哦,巴黎,天空终于泛白
趁太阳沉睡未醒
我们把时间这根柔韧的橡皮筋
抻长了一截
 
4、6:10分,在晨曦的微光中我走下舷梯
可是,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当机身携我在空中
长长地跳了一支芭蕾
有些光阴不见了
有些光阴多余出来
干海绵突然滴出了水
 
在时间游走的黑洞里
那些发生过的
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些青春的笑声、耳语
在夕阳下拥抱的晕眩
它们栖身在何处?
 
5、6:35分,我拖着行李
在人群中拨打接机人的手机号码
 
我知道,当航道折返
泼出去的水将重新涌回
时间的海绵。就像某个人
在你生命中出现了一阵儿
又骤然消失


 
源头古村

雾气和香樟静静地生长。
小溪依着村落,
在记忆的砾石上呓语着流淌。
 
老妇人腰系蓝花布围裙,
坐在自家的院门前。几只白鹅
拍动翅膀在她的吆喝下四散。
 
这六十年前的最窈窕的新嫁媳妇。
但你没有资格感叹。在这里,
朝代呼啸着穿过,从未曾减速。
 
有如一种亘古的存在。
当你置身高大威严的木牌楼下,
红土、翠竹,以及阳光下的鸟鸣,
像人类永不凋零的爱。
而山顶上,雾在缓慢移动。


 
京杭大运河

从太湖到钱塘江,从拱宸桥
到通惠河。月光下,碧波如情绪
是一条制度的暗道。
 
它波光起伏,一咏三叹。
覆盖着一些消逝的事物。
 
而愈是掩藏,就愈是彰显。
水面一波推着一浪,诉说着
丝竹怎样从高亢转向微弱,
冷兵器上有一张男人的脸。
 
两岸烟草萋,龙舟不复还。
 
而我们走在妖娆的春风里,
谈论着夜晚和星辰的置换。
有人从河流的一端消褪,
有人转过身,在另一端出现。

 
三月,雨夹雪

怎么又下起雪来了呢
你看窗外,樱花
刚刚掀起春天的帘子
在野地里粉粉地开
 
昨日才露出小腿的姑娘
今天又裹上了羊毛披肩
裸露在雪粒中的花瓣怎么办呢?
唉,春风慢啊
走一走,停一停,像极了一段感情
 
因为还有爱
忍 住了更多的冷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出版有诗集《青衣记》《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等,诗作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钟山》《文艺报》等报刊及各种文学选本,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奖项。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瑞典语、韩语、罗马尼亚语、哈萨克语等语言传播海外,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