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俯瞰滇缅战场,然后有眼泪,诗……
——评海男长诗《中国远征军》
2019-10-12 15:19:58 作者:孙大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孙大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硕士学位。曾任沈阳市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诗集《白天鹅》《失落的回声》《远方的蝴蝶》等。
无论这世界如何变化,那些曾经的英雄史诗依然流传,如《伊利亚特》,阿喀琉斯,赫克托尔,以及中国抗战史诗滇缅远征军的壮举。
许多人可能知道或不知道远征军在野人山里所流过的血,所失去的生命。
但诗人海男用诗的语言描述这场战争,于是就呈现了两个时空画面:旧时的战火硝烟,与凌驾之上的心理活动。
我与海男是几十年的同学了,但仍被其诗中的语言所打动,所振感,如屏障生出屏障。
这句话让我拍案叫绝。
套用影视界的窼臼,我也可以称海男为囯民女诗人。
真的,现在为历史擦拭浮尘,缅怀旧时光的诗人不多了。
海男是中国诗歌界中有良知的女性诗人的代表。
她的诗歌语言修养造诣我不配评论,只能说钦佩至极。
多说一句,海男的诗句中呈现出的心理场面描写,宏伟生动,耐人寻味。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想起了有位名人说过的这句话。
附:海男长诗丨中国远征军
——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
海男:原名苏丽华,生于云南永胜,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等;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照片摄影/烟枪
1
一直想有这样的机会,回到60多年以前,回到那个暗夜
如果天有多么黑,我的嘴唇、发丝、诗歌、足踝、双臂就会
有多么黑。因为黑,永远是战争的源头。我一直在黑色的箭头下
出发,穿过21世纪的虚伪冷漠,穿过那些人造心脏的宣言
穿过遗忘,尽管这遗忘是天性,我还是要力图穿过它的长廊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正在穿过玻璃大厦的结构,穿过那些满城的谎言
贪婪。像巨蟒般舞动的21世纪,就这样,我来到了缅北
站在热气荡漾的中缅边境口,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
一团热浪深处, 它托起我身体将使我经历一种创痛的开始
因为战争,我的嘴唇开始变黑,这是硝烟之黑,战火之黑
这是我被战争所诱引之黑。它是一曲以黑色为主调的挽歌
将带我沉入那黑色的远方,噢,远方就是中国远征军
为生死之谜而赴约之地。远方,有子弹在飞,有子弹在飞
那嗖嗖穿过的子弹,确实在飞,像沉重的眼泪在飞
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飞,只有当我飞到子弹穿过的缅北
我的肉身才可能飞到子弹前面,只有飞扑在热浪之下
我的肉身才可能寻找到子弹寻找的敌人。因此,我在飞
21世纪的缅北遍地是商品,像我的祖国,商品们
已经堆集到灵魂的出口,阻止了天下人自由自在地飞行
此刻,我在飞行,我想寻访到那些子弹穿过的热浪涛涛
2
天幕中呈现了中国远征军,这是一支出现在夜幕最黑的
热谷中的军队,他们抵达之地已被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
来自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战刀挑开。战争是用锋刃掠开后的舞台
每次战争都与掠夺和侵略相关,因此,战争就是毁灭
在毁灭和进攻中将有更多人死于子弹的穿越之中。这穿越声
使滇缅公路暗藏着玄机,我知道那玄机,那些比死亡更惆怅的
是什么?你们知道滇缅公路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吗
筑路劳工的死亡书铺满了它的开始或末尾,而此刻
有书载:“我军陆续由此入缅,军运全用卡车,每车载25至30人
马则4匹,日常军需甚多……”这一天又一天
苍茫无垠的高山峻岭深处弯曲而凌冽的路况辗转出满面的尘埃
在尘埃之上的将士们,同样是满面的尘屑和奔赴的壮志
这些壮志之下铺展而去的形状就像一条条缅北湿热森林中
脱颖而出的巨蟒,它们披载着满身的星月和灼热的心跳而去
直到今日,我仍能在这条著名的滇缅公路上
触抚到那些从无数尘埃和野生灌木丛中蔓生出的心跳
那是一个人的心跳,一群人的心跳,比如一只鸟一群众鸟的
心跳。这心跳声未在战史中有过任何记载,历史从未将心跳声
记录在案。我想在此刻,借助于那些纷乱的尘屑
划破地平线的刹那间,倾听到一个人或一群将士的心跳
尽管泪水已经蒙蔽了我的视线,我仍想追赶上那个季节的心跳
3
那些越过了尘屑的心跳将越过泛黄的卷书,那些没有紫气纵横的
远景,被一阵又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心跳,弥漫之后,我想看到
中国远征军的舌头,那些属于连接着红色心脏的舌头
保持着足够的沉默。因为,这些用于言说的舌头,只为了
在战场上去喊叫。因而,我所看到的舌头,全部都呈隐形的
飞翔,呈现出植物河流上空以无影机随的飞翔,沉默于云絮之上
沉默于21世纪的星辰之上。这就是我捕捉到的
云里雾里的玄机之一。而此刻,当我正在伸出我的舌头时
我证明我在活着,当我的舌头活着时,我的言词也在活着
所以,我使用我的言词在追赶着前面滚滚激荡的热浪
追赶着中国远征军将士们充满温度的舌头挟裹在远天之外
噢,缅甸,中国远征军正在出缅甸,出缅甸
这个拥有森林玉石的国家在哪里?隔着遗忘之梦
我的触觉,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可以触到那些60多年前由隐形
到喊叫的舌头吗?这些缄默的舌头,直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
缅北,直抵我心头的一场纠结,直抵我尽头的一场荒凉
直抵我的追忆,现在,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戎装
看到了那些从古至今的戎装上的黄,草木和秋色般的黄
不是绚烂的黄,也不是尘埃般的黄,而是壮士和英勇的
那种黄。黄色裹紧了这支神秘出境军队的身躯上半身
裹紧了足踝。而舌头,唯有最柔软的舌头还没到达叫喊的时辰
4
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们大多数都脚穿草鞋赴缅
是的,我看到了用中国乡野间的茅草或稻草
编织的草鞋。我知道中国工农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
脚上穿的也是草鞋,因为草鞋是我国家的土地上最旺盛的
野草和稻草的编织体。因为穿上草鞋可以离我们的爹娘更近一些
可以离我们故土的星月更近一些。因为穿上草鞋可以更轻快地
抵达战场可以纵横中越过壕沟,可以勇往直前
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就这样穿上草鞋来到了亚洲的主战场
在那时刻,无论是穿草鞋的、穿胶鞋的穿皮鞋的将士们
脸上都充满了英勇赴战的豪情,尽管每个人都知道
赴战者生死未卜。我知道占卜术,多少年来
我身边一直有《易经》相伴。它是我与时间与命运
结盟中的亲密伙伴,因此,我深信
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生死未卜的神学符咒,都有相依相随的
金线银线萦绕不息。而此刻,赴战者就在层层叠叠的热浪中
每个人都忘记了生死之谜,因为只有在忘记生死之谜时
才可能利用穿着草鞋的脚,穿过生死两茫茫的地平线
这是脚下穿越的前奏曲,中国远征军第5军的先头部队
已从滇西边境的畹町到达了腊戌。之后,是东吁
之后的第二天,仰光已陷落。啊,陷落,就像是一座城的灵魂
倏然间,从头顶到脚下的惊慌失措。之后,是一场梦魇
5
布防战争,在今天的21世纪已经逐次消失于口语和生活的
层面上。我早就已经滋生并挥之不尽的忧伤
在今天的语词中将结出新的痕迹。从中国远征军入缅布防开始
我将去用诗篇寻访到生死之谜战争舞台的传记
传说,这个词源于我们灵魂领域中那秘密的巢穴
或者源于一曲飘忽不定的歌谣。此刻,热浪涌过我面颊
我寻找,为另一个自我的前世追踪,为了我眼前的祭典
中国远征军已经布防仰光,这是滇缅路的入口处
这是一个穴道,仰光丧失,就意味着滇缅路失去了魔法口令
今天的我,来到了仰光,西斜的光泽移动着往昔的光阴
在这光阴中,是否移动着中国远征军的足履
来自中国滇西的足履,破密林,劈开深幽的江河已步步逼近
这热带水果的深穴。而此刻,从满街的异域水果花篮中
散发出榴莲、菠萝蜜的奇香。啊,这世间之味
让我去何处探测60多年以前在那个暗夜对仰光的布防
那些抵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第一道堡垒啊
我对于堡垒的执迷,源于白蚁的宫殿,在辽阔的滇西
到处都是白蚁筑造的深宫;在我书房中,也有我的堡垒
除此外,每一只鸟飞翔处都是枝叶繁茂中的堡垒
每个人用其一生都在建造着供个人心灵出入的堡垒
一场战争的开始不知道要多少道堡垒又要摧毁多少道堡垒
6
布防于同古,是因为同古是位于仰光和曼德勒之间的一大城市
在它们相互的挟持中,水生出水,叶簇拥着叶,屏障生出屏障
之后是棠吉,在它果实般的腹地上,缔结出了公路铁路
通往塔泽,铁路衔接着仰光和曼德勒,公路还连接着景栋和腊戌
布防于曼德勒,是因为曼德勒从缅甸中部脱颖而出
在它那西倚伊洛瓦底江的岸上有激流,东依东加亲山脉余支的
是屏障,在激流和屏障中的曼德勒城已沦陷
布防于腊戌,是因为腊戌是入缅中国远征军的基地
为缅北通往中国滇西的主要门户
缅北的腊戌啊,有起伏的腹地,装满了中国远征军的抱负
救命的粮食和弹药。布防于密支那,是因为密支那
位于伊洛瓦底江的上游,高黎贡山的西麓
其地理位置,显示出了中国远征军的后退之路
布防于密支那,意味着中国远征军已将密支那的
特殊战略谋图预见。从布防仰光、同古、棠吉、曼德勒、腊戌
密支那的路上,我掌心中央仿佛被一场充满生死之谜的卜告术
笼罩着。它用纹理中推动的波澜,助我在缅北
造访我内心最猛烈的痛,造访子弹到底能不能击穿肉体的拷问
造访黑夜深处的曼德勒的布防图卷。而此刻,一个着裙的缅北
美人,吸着香烟,我想起了金三角坡地上大片红色罂粟花
我想起了大麻、鸦片、白粉。而我抬头,我陷入了最深的战乱
我陷入了生死之恋的炉膛,我陷入了红色和黑色的长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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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最深的战乱已在我骨头中成为史前的寓言,我不能偏离它
是因为我爱上了诗歌。是诗歌使我在滇西发现了战争遗梦
就像我幼年是滇西蝴蝶让我发现了蝴蝶的标本,从而让我
成为了诗人。我正穿过曼德勒城,我穿衣穿鞋是为了在世间
停留或涣散于爱和谜语。我追循战乱是为了赴约于光阴
给予我的造化和梦书。我在曼德勒城回到了60多年前的沦陷
只有在这里我会与折磨我的那个人相遇,爱情不是用来聚守的
也不是用来繁衍生殖的。爱情被灵魂所熔炼,必被灵魂牵引于
云之上,雾之间,必被灵魂用来制造生离之别的盛宴
爱情让我来到了曼德勒,在幻觉和理念的双重帷幕间
我需要云絮升腾的幻觉,替我寻找到孙立人将军的再生
我也需要石头般的理念,替我在人间复述清楚爱的涅槃
噢,因为战争,孙立人将军来到了曼德勒
他着中国远征军将军服,我一直在研究那军服下他身体中的弹片
据传说,他身体中已经布满了弹孔。我曾为那些莫名的弹孔
哭泣过。此刻,眼前是60多年前曼德勒城的残垣断壁
孙立人将军走过来了,这是60多年前。恍若隔世也是一种
美学,它载满世间的虚空,尽管如此,在那一夜
曼德勒城最破碎之夜,我看到了孙立人将军充满骨感的脸
我看到了一场爱情的风暴。我看到了一个逝者的永生
我看到了由我开始的一场醉生梦死者的远行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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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或死别,始终是我最依恋之美学。即使我操纵着剪刀
也无法将舞台上荡起的这一幕的忧伤剪断,在风起的又一层
热浪中,此刻,让我正视中国远征军的武器,今天的我们
已经无法追赶上一个古代狩猎人用弓弩追赶到的那只猛兽
我曾经在一家关于古哀牢王国的博物馆,久久地凝视
那只几十个世纪之前的弓弩,我似乎倾听到了那弓弩
顷刻间风化的声音。我也曾经在风生水起的洱海边寻访过
南诏王的弓剑。从弓驽到剑的演变再到子弹上膛的时刻
因为人类的杀戮,激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武器发明者
人类以发明适宜人间的各种游戏器物而名世
啊,从最古老的新石器时代所熔炼的青铜刀剑开始
我认识了淬于火的仇恨和爱恋的人语声声
我透过史前的战乱,透过从亚麻布的帷幕中初露出的人类杀机
听到了苹果坠地的声音,看到了秋橘被劈开的泣泪
正是这些东西发明了人类的武器,发明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
黑色蝙蝠侠式的角斗和碰撞。之后,是群蜂般的倾巢出动
是野兽般的嚎叫,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中国远征军肩头的武器
要敛集继往开来的所有历史舞台上的秘史
要敛集天下人悬于心底的那一束束惊悚之寒光
要直抵人之身体要命处的那种尖锐之凛冽
要解决爱恨交织的立场要让子弹出膛要让炮火弥漫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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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掠开战争的幕布,那沉重的幕布
那比缅甸玉更沉重的时刻已近在帘下,近在我透过的时空外
尽管时空就是空得让人发悚的嘘声,从这嘘声中落下的
是梨花一样的白,那白经过周转不息的暗夜之后
是发黄的白,像所有旧日子一样的白。幕布下是中国远征军的脸
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出自中国汉字之国家的面孔,它们发黄
是因为那是土地的褐色,是来自中国老皇历布满隐喻之美的黄
而此刻,这些年轻的面孔将古老的中国隐喻带到了缅北
带到了彪关河流域,中国第5军第200师兵团和步兵工兵
来到了彪关河担任警戒。天色以黎明和黄昏之间的分界线
划出了世间的阴阳之交,划出了我所捕捉到的迷离
整个2012年,我都生活在要命的迷离之节令中
我以我之虚幻之触角在苍茫以上,够到了梨花的白
那些炫目的白,足够让我领略时间之暗夜的满屋凋零
水就在炉上沸腾着,橘树就在山坡上暗自生涩和成熟着
而我却已经来到了彪关河,知晓中国远征军出缅者都能分晓
彪关河前哨战的记载。在一条河的周围,将发生什么
我们知道中国远征军出缅又是为了什么?现在,我看见了日军
他们长驱而来,穿过海洋上岸,想征服内陆之岸上的国家
他们穿着军靴而来,穿过了缅甸的地下矿产已来到了彪关河
那些轰隆过来的车辆来到桥上时,顿然间随大桥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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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遗梦正从我的呼吸声中穿越而去,它们已随一场战役
在飘荡。只有在这个时辰,我可以咀嚼从我心腹间深深垂落的
那些早逝的梦境。我可以仔细地端详一座桥梁上的敌人
是谁发明了敌人这个词汇?是口腔上的舌尖?还是冰天雪地的冷
是谁发明了敌人这个词汇?是热烈的爱与恨?还是难以
忍受的燥热?是谁发明了敌人这个词汇?是细雨淅沥中的晶莹
还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风景?是谁发明了敌人这个词汇
是惆怅的催眠术?还是芒麦上的针尖?是彷徨的时间
还是明镜照耀下的词语?很长的时间,在缅北,我所看到的
都是我们的敌人。就像在彪关河我看到了成批的敌人倒下去
在1942年3月20日的彪关河北岸,第200师先遣部队们
与日军1000余人发生了遭遇战。噢,遭遇到战争的人们
他们也许就是相互的敌人。这些遭遇使两个国家的将士
在河的北岸相遇,他们用刺刀机遇,用腥红奔溅的热血相遇
用捍卫和践踏来相遇。几十次的遭遇战争中倒下去了又一批人
彪关河战役使中国远征军挫败了日军的骄气,有500多日军
倒了下去。这次战役捕获到了日军的军用地图,这摊开的
地图上的侵略符号,仿佛想一口气吞噬热气腾腾的美食
这就是战争的潜符号。只有在这个云南的初秋,我领略了战争
内心又回到了中国远征军的远征,回到了热风荡涤下的
那些汗淋淋的战争,回到了来不及喘息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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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只有在光阴中虚度过,虚度完真正的青春年华以后
才会爱上布满疤迹的身体,爱上苦难和遭遇黑暗统治的岁月
爱上洒满鲜血的玫瑰与刺; 爱上勇敢复述在生与死
摧残中升起的伟大而辽阔的时间。我就是这样的人
此刻,再一次的,我用牙齿咬住了舌尖上的痛
那些从阴郁中感知光芒来之不易的痛,那些切肤之痛
那些从中国远征军的一份份阵亡书中获悉哀愁的痛
在这个八月末的最后时辰,我呼唤于语词,因为语词
世界焕发出了时间的魔章。我又来到了另一战役
这些战役距离我们确实太远了,远或近永远是一道风景
它的美,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它的美学消磨着我们的年华
而此刻,我的叙述重又翻过层层叠叠的险川
去缅北的路曾经是我用眼球感应的一道地平线
就像地球于我是一片绿洲一片沙漠,它们引领我
去造访人间的轶闻。我曾感慨万千复述的生与死就在前方
我叙事中蛇一样蜿蜒的,是奔涌奇崛的你们:我爱上了你们
我仰头聚首的你们,是一场我生命中的蛊惑:请你们爱上我吧
就像我爱上了你们出膛的子弹。没有人告诉我,一个人
是怎样将子弹推出了漆黑的枪口?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铸造黑色的铁到熔炼一支枪,到底需要多少秘诀
就像进入缅北的我,不知不觉已进入了东吁之战的长夜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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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坚持使用弥漫这个词汇
弥漫于我,是乐音师调音律的心节,它们为下一神曲准备好了
波澜,因为音律的前世就是一道道穿水而来的微澜
弥漫于我,是酿酒师的酒窖,它们在澜沧江之岸上
要下到底谷的深渊,才能酿制出醉生梦死者的迷宫
而此刻,弥漫于我,已来到了东吁,只因为东吁
是仰光至曼德勒的第一座大城,距曼德勒200公里
只因为东吁在战事中是曼德勒的一道重要屏障
在战争中屏障也就是我们的胸膛,世上所有人使用屏障之渊源
都是在复述我们身体的此处或他乡。它所抵达和造访处
又都是神出入的圣地,在这个初秋,我已在东吁落脚
各种商贾们在这座城占据了上好的风水,神在天上瞩目着
我在风口的旅馆里下榻,我在风声中等待一场
滂沱大雨的来临。我在这座城寻找年仅38岁的
戴安澜将军的身影。雨已来临,这是我预想中的大雨
我要在东吁之战中,默诵戴安澜将军的遗嘱
我要请求大雨奏乐,这份卓而不凡的遗嘱上写道:“如师长战死
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以参谋长代之
参谋长战死,以某团团长代之。”
雨在窗外滂沱,我在这份将军的遗嘱中沉濡下去
仿佛这一生一世已获得了一部关于瑰丽的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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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我的依然是时间之谜,这神圣过往的时间只留下词曲墨宝
只留下了嘘声无数。东吁之战的1942年3月18日
日空军飞机40多架,分3次轰炸东吁
美丽的大城在大火中已变成瓦砾。今日我们城市
同样因遍地的拆迁而时时展现出一堆堆瓦砾
每每我的目光从瓦砾中下沉,就能触到灰一样的天空
在天空下,是压在箱子里的旧唱片发出沙哑的呻吟声
而在60多年前的东吁之战中的中国远征军们的200师
面对着日军的12门重炮、面对着坦克、装甲车的进攻
我看到了中国远征军抛出的一束束手榴弹
这已经是上好的武器。由于英方的拖延,由于道路的缓慢
由于战乱,中国远征军的武器、弹药、粮草一直滞留于后
这些缓慢,将使中国远征军的攻克一次次受挫
这是攻克之路,在后来的苍茫的高黎贡山
我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仰攻之路。而在缅北我看到了
悲壮的攻克之路。其攻克的姿态注定了将赴生与死之路
其攻克中的身体,中国远征军将士们的身体
就是拦住日军炮火子弹的屏障。在这幅图像中
我来到了东吁的疆场,正是在这里,一些人倒下了
一些人站立着再往前攻克。这里是东吁的鄂克春村
我见到了38岁的戴安澜将军,我读到了将军立下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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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遗嘱之下可以再现穿过黑夜而来的子弹,那些毫不留情的
子弹它们可以射进颅内、心脏,从而要人的命
从遗嘱之下可以再现像马蜂样疯狂飞翔的弹片
那些穿过芒果树、菠萝蜜的热带
那些让生命植茎毁灭的弹片;从遗嘱之下可以再现戴安澜将军
置身于东吁城战事中的时刻,一个将军将自己在忘我中
交给战争的一个时辰。生命是什么?我沿东吁城
来到了戴安澜将军率先立下遗嘱的地方,银色的月轮
仿佛像一把大提琴,仿佛让我仔细地体验生
也在感悟着死。那一夜,我似乎已逢着了草木的再生
自然也就逢着了将军的生,那是他38岁的年华
只见戴安澜将军亲临阵地,那如此美好的年华啊
我看见了他的手枪在密集的弹雨中射出了一颗又一颗子弹
我看见了他四周的战壕、机枪、手榴弹,狂风暴雨地
发射在敌人的心脏。那一夜,夜色沉寂下的东吁城外
有贩卖水果烟土日用品的小贩子们的车辆经过了我身边
那一夜,我看见一片昔日的战壕之上已是东吁的农贸市场
那一夜,我看见有最后一只战壕裸露在原野之外
那裸露,从里到外都是倾诉和缄默。我来到了它身边
仿佛它就是一座青铜,尽管它的身心长满了漫天飞舞的野草
我还是能通过它,寻找到戴安澜将军立遗嘱之地
立下遗嘱之后的戴安澜将军以纵横驰骋的姿态抵御着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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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东吁必失守,这是中国远征军的失利
因为英缅军一直让军心涣散于战争之外,在之前
他们就已不断地撒离,偏离了战争的核心区域
因为200师自开战以来,从未获得飞机的支援。飞机到哪里去了
飞机到了云层上的哪里去了?当日军使用飞机时
为什么没有飞机?由于日军先后攻克了仰光、勃生
东吁的空军基地,英国人的飞机消亡,而陈纳德将军的航空队
也同样撤至滇缅边境。所以,在200师着战的东吁城
也完全没有空中飞机的支援。这就是20世纪中叶的战争
这就是拼刺刀,洒热血的战争。在200师要抵御日军
第55师团、56师团外,还面临着第33师团由西向东的威逼
这是三面受困的险境。我每每与三角形相遇
就知这里有一个言之不尽的危境,在所有的角度中
只有三角形给予我这样的感受。所以,在此危境中我终于理解了
戴安澜将军立下遗嘱的悲壮,何谓遗嘱,它是将生命已交给
死亡的签证。在这里,遗嘱之下,是戴安澜将军为首的200师的
抵御。这是怎样的抵御啊,已艰苦作战12天,补给断绝
我一直在幻想,中国远军征作战12天的日子,他们在吃什么
在喝什么?这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尤其是在21世纪的今天
当所有人在抵制高血压、高血脂、高蛋白的全球健身运动中
我却在想象200师在吃什么喝什么?这个巨大的问题
让我感受到了饥饿之痛,有三天三夜,我一直梦见饥饿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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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于高黎贡山的云层战争中,当日军剖开了中国远征军的
身体时发现了胃中唯一未消化的食物,就是几根野草
这个传说让我可以充分领略中国远征军的饥饿
由于200师面临着饥饿面临着被聚歼的危险
第5军军长杜聿明不顾史迪威的坚决反对,命令第205师
放弃东吁。于是,200师的突围开始了
我们知道突围是什么吗?这是戴安澜将军的200师的突围
在那个风吹东吁城的夜,200师已向东吁以东突围
200师已渡过了锡唐河,河水中映现出将士们的脸,之后
转瞬即逝。世界所有的美景和残局都以转瞬即逝而开始或结束
我在这个八月末获悉的新旧之间的轶闻也将转瞬即逝
包括我爱上的人或爱上我的人之踪影也将转瞬即逝
只有在转瞬即逝中,光明之美可以获得永恒的庇护
之后,是突围出东吁城的200师的命运,是日军获得的一座空城
突围中的200师,没有将一个中国远征军伤兵留在东吁
突围过去后,等待200师的又是什么?清晨又临,我窗外
是东吁城的一条街道的叫卖声,在晨曦后的一家古收藏店
我又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钢盔帽,店主笑咪咪地用缅语
诠释着这顶钢盔帽的故事。啊,追忆,绵绵心灵间的丝绸
所有讲故事者都拥有追忆者的情怀,我触抚着钢盔帽上的铁锈
顿然间埋下头,嗅到了一个中国远征军战士的汗渍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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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仍然在使用我自己的舌头,它是品尝生活的第一现场
是豁口,也是隐藏秘密和忧愁的发源地,正是它的在场
让我拥有了沉默和话语的权利。如今,我想陈述境外的热
还想在芭蕉叶片的掩饰下痛泣一场。又到了暮鼓晨钟的时刻
这篇轶闻将我带到了何处的钟声之下?又到了祈祷的时辰
我是否还在庙宇的圣殿祈香,让万个心结归于一结,让万种祈愿
归为一愿;又到了独自寻访缅北的一日,当怒江边岸的万朵木棉
盛放凋零以后,我心头的思绪,我肉身中的灵欲,是否已抵达
真正的虚怀若谷?在热带,漫天绿色藤架铺天盖地,你难以
确信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死去了那么多人,你并不知晓
有哪一条路可以通向遗迹?其实所有的地方都深藏遗迹之谜
因为所有的地方并不是同一个地方,它们割裂开来
有的地方是峡谷,峡谷之上就有悬崖有恐惧和扑面而来的巨鹰
有的地方是江河,就一定会有惊涛骇浪以及在波浪中逆行的人
有的地方是平川,就潜藏着梦游者们的腹部就一定会让平川有浪
在有我舌头抵达之地,必有我爱上的人出现,这对于我
是遭遇,对于诗歌是抒情和隐喻。而此刻,没有人知道我
为什么要沿中国远征军出缅之路寻找遗迹。而我周身之外
到处都是遗迹,一只装满异果的篮子下就是前世的战场
一个热带妇女站在街市眺望时不知不觉已将前世的窗口看见
一片热浪织物时已裸露出了前世的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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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以南阻击战中出现了日军第55和10师团的几个联队
他们向北猛扑而来。在战争中,参战者们都在效仿着猛兽们的
狂走,那些不分昼夜的狂走,只为了捕猎和杀戮。在战争中
跑得最快的人或跑得最慢的人,都有死的定数。60多年前
世界还没有进入数字时代,记载战争死亡者的是满山遍野的
哀悯。我知道哀悯是地球宗教中最大的神曲,是这个疲惫的
星球上最原始而永恒的宗教。曼德勒以南阻击战中的日军
虽然拥有飞机、坦克和大炮的支援,仍然被中国远征军
第22师66团挫败。仍然以不足万人的兵力
抗击了拥有坦克200辆、大炮200门的日军2个师团
近5万人的兵力,以18天的激战,毙伤敌军4500人
当我默念着这些源自史料的记载,我所置身的时代
已进入了全球的数字化时代,在不费吹灰之力的情况下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个春天在车祸中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矿难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泥石流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疫情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海啸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地震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一场暴雨中到底又死去了多少人
你就会利用数字搜寻到春夏秋冬中死于心碎的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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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远征军出缅记,已萦绕我心头太长的时间
它让我从一场场短暂的爱情中脱身。一旦我抽身而出
我会比女妖们跑得更快。而一旦我陷入时间上的轨迹
我就会像女妖情迷于山水,情迷于时间的中途
我是谁?我出现在夜空下时,当然只是一束黯淡的吟唱
我追索有光泽的物体,有音律的妙品,我暗淡的生活
是终曲也是开始。如今,我又遇见了仁安羌大捷的传说
传说,不是从金属或玻璃大厦中说出来的,每每我与传说相遇
都是在民间,那充满村舍、灌木、秋橘和溪涧的民间
我喜欢民间的龙潭水,只有喝到这里的水,舌头会沁入甜意
我喜欢民间的饶舌,那些从地气、井栏和牧场冉冉上升的语言
我喜欢民间的姿态,它们像蛇一样自由地蜷曲或纵横着
因而,在传说中我又来到了仁安羌,这里的内热散发出
沙漠的干燥。仁安羌有油田,新38师师长孙立人将军又出现了
他是仁安羌大捷的灵魂者。当我说到灵魂,灵域已被打开
在打开的窗扉或檐角之下,万千候鸟有可能在此地筑巢
抒情的歌吟者有可能会在此地聚首; 蹉跎不尽的细雨有可能
已渗透了我们的年华。就是在此境遇中,遇上心中爱慕的故人
是一件重大的事件。仁安羌大捷,中国远征军以不满1000人的
兵力,击败了10倍于中国远征军的日军,救出了10倍于
中国远征军的英军。我在此停留,故人已远去,故人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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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已远去,这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在远逝的世界里
我们只是缅怀和追循者。故人已远去,他们像燕子一样身心轻盈
抵达的不再是人间的渊源。故人已远去,春夏秋冬的演变
不再阻碍他们的飞行之旅,亦不再使他们的心绪弥漫着霜雪
故人已远去,我仍在迷恋纸上的虚构和想象,眼前的一场细雨
就会滋养我再生的土地。故人已远去,战乱的屏障,危机四伏的
狼烟,马蹄下的血色,纵横的将士已一去不复返。故人已远去
一场秋雨一场冬,漫卷下的驿路已模糊不堪,邮寄的纸笺已被
封口。故人已远去,“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又在此邂逅了
心中爱慕者的一个春天。故人已远去,微澜溅湿后又退下
微澜已退出了我心中的堤岸。故人已远去,西去的鹤很多
不知道哪一只白鹤曾是我的密友。故人已远去,一年四季中
我最挚爱的是春秋的文字,不知道它们在何处漫游
故人已远去,明净的天宇,麦穗稻浪的天下是否仍保留了
你从前的乡音。故人已远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一只杯中
倒映着旧时的一轮圆月。故人已远去,我的足履间
有满天的灰尘、有偶然的爱意弥漫。故人已远去
知我者在哪里的窗下织物。故人已远去,哪一片秘笺之下
有我聚守的田园物语。故人已远去,无限的疆场
已不再是你豪情壮志下的世界。故人已远去,又到了细数落花的
光景,我的心又开始绵长追远。故人已远去
昔日景,难以追,昔日之爱,难以再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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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故人已远去,我辈仍在追索缅怀。此刻,仁安恙大捷
已拉下幕布,孙立人将军由于仁安羌援救英军卓越的战功
荣获“英帝国司令”勋章和美国的丰功勋章。在腾冲,云南作家
潘灵曾跟我讲述将写的小说《勋章》的故事,那故事产生于
细雨朦胧中的和顺乡。此刻,我又面对孙立人将军的勋章及忧患
尽管故人远去,我还是能将目光穿越在仁安羌大捷后的幕后
英军已开始大面积地撤离,他们已放弃缅甸向印度转移
这是一个让历史悲哀的现实。英军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后
违背了中英的防御法则,这将使中国远征军陷入更深的危机
当今年的橘子重又出现在眼帘下,说明秋气已经越来越近地
逼近了窗帘。秋色是用来呈现硕果的,也是用来标志成熟的
成熟是什么?我看到了中国远征军功勋章里的成熟
我也看到了忧伤。秋色给予我们的是芳菲也是质疑
永恒的矛盾推动着季节的轮回。我由此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
铁血远征,泪眼再次模糊了今年的秋天。啊,秋天
我的窗外飞来的是什么样的落英?在落英下我们是否会
感知飘零的滋味?在舌尖品尝滋味时灵魂是否会飞起来
飞,满世界的落英都在飞行,这就是秋天。此刻,亲爱的将士们
又到了哪里?如果生死之谜是一个问题,那么,我要会见
哪一位先知,才能诠释谜底。风,又荡开了中国远征军的嘴唇
那被战火熏裂的嘴唇,那为一曲绝唱而歌吟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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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秋雨后,世界露出了原初的面容
被秋雨润湿后的大半个缅甸,露出了它稀有矿石般的宁静
我来到了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用我的足履验证
人类的又一种尺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尺度啊
我一直在走,以走的方式在丈量,随同彬马拉会战的流产
杜聿明遂下令第200师先期向北撤,中国远征军
已越来越深地陷入困境,日军之前已再次占领了仁安羌
满山遍野的敌人不顾一切地反扑,试图彻底覆灭
中国远征军,而此刻,200师向北撤
沿八莫、南坎间撤退……啊,撤退之路
已明确地显现出了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的失败
失败,我们从出生后已经尝试够了太多太多的失败
几乎在每一种格局里都充斥着失败的滋味,只因为从火中熔炼
青铜器物需要尺度,这是火给予我们的尺度。只因为在水中泅渡
同样需要尺度,金木水火土给予了我们粮食、温度,夜与昼
同时给予了我们疼痛的肉身,之后,再给予了我们飞翔的灵魂
现在,到了我去面对中国远征军撤退之路的时刻
细雨如悲瑟,漫过出境之国的缅甸,漫过伊洛瓦底江
漫过了中国远征军的败北之路,漫过了人类的尺度之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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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意味着什么?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张面孔
他们的脸,又让我再一次地想起了青铜器物的熔炼
简言之,战争就是一次熔炼青铜器的过程。其火淬之时速
必熔炼世间一切苦难之谜,成就一切罕见之圣器
在漆黑与明亮之间,我找到了撤退的路线
当我所看见的一张张面孔,从幕布上出现,就给了我
复述战争遗梦的勇气。他们疲惫而充满创伤的脸刚刚经历了
一只青铜器的历练,现在,又将回到炉火之中去
回到战争的万劫之路,回到那一条条众说纷纭的撤退路
这里是东路远征军的撤退之路,在仁安羌
被解救的英缅军第1师等七装甲旅7000人
在解救后,已不再与中国远征军合作抗日开始向印度溃逃
这溃逃,必使日军蜂拥而来。日军迅速从西北来到了
曼德勒_平满纳一线对中国远征军开始包围……之后
是中国远征军55师和49师的溃败
在萨尔温江之岸上,是中国远征军的撤退。之后的
1942年4月20日后,日军开始将全部主力攻占腊戌
腊戌在地理中,是中国运征军进退的基地
因而,在此地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质,而此刻的27日
通往腊戌的森林、灌木丛、公路和小路上已被日军的军队覆盖
在史迪威和罗卓英的布置之下,中国远征主力在曼德勒已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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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人心歼灭,失守于只有28师一部分
中国远征军的守候。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战争的恶,失守于
攻克和后退的茫茫无际。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难以掌控于
手心又难以脱离开去的人间的白与黑。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阴霾
失守于幽灵之家的绵延。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盲目和执拗
失守于我们纠结不清的制度。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湍急之澜
失守于反复无常的信念。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哲学,失守于
黑暗与光明的交战和拥抱。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沦陷
失守于等待和观望者的体系。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眩晕失守于
轮盘之上的快与慢。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荣辱,失守于
镜子的圆面和破碎的光阴。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践踏和侵略
失守于无耻者的宣言。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背叛和良知
失守于阴谋家的乐园。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忠诚,失守于
伟大的惊叹号。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军师参谋,失守于
卜占的魔圈失效。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世界的花园和它的美学
失守于人类梦游时遇上的魔鬼。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饶舌
失守于言说之罪。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军令和戒律
失守于等级和身份的界线。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约定
失守于悲壮的生死之笺。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激流暗礁
失守于英勇的传说。腊戌必失守,它失守于战史
失守于弹药、战机、坦克的发明者,失守于人类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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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遇到了秋雨,我一生热爱的细雨。忧郁伤骨,伤及
我活在世间的形体。唯有思想能穿过沙漠,尽管沙漠中只剩下了
虚无,尽管天下人无人需要这般虚无,我还是要用探索之触
梦到你。翻过这一座山脉,就能进入你们撤退的领地
就能与你们的磨难相遇,我睁开了双眼,抖落睫毛上的雾露
抖落了内心经历的霜雪。只需漫长的一夜,我又重追上了你们的
踪影,之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已看见了滇缅公路
这是一条用身体铺就的公路,路之源头,满载着身体的哀歌
满载着笨重的石碾滚过的血迹,满载着忧愤和死亡。而今天
滇缅公路上一片混乱,中国远征军的车辆、器材和伤残病员们
已开始大撤离,啊,撤离。在混乱的脚步声中,你已无法审度
战乱的尺度,你已无法像圣人那般将目光投向清澈的蓝天
你已无法申诉或像孩子般无助地哭泣。你就是你,你就是
这撤离中的你,溃败中的你自己。无论你失去了手臂和大腿
还是伤及了颅内和心肺,你只要有一口气,仍然需要撤离
还有大批缅甸华侨难民们已在撤离,这是一条逃亡之路
啊,逃之路,像这秋雨中的虚无,从远处沙漠中涌来的虚无
如此的境遇,是我一生中遇上的悲伤。之后,5月3日日军
56师侵入中国境内,攻占畹町。8日,再攻占密支那
彻底截断了中国远征军由缅北回国的道路。随同腊戌、密支那
失守,中英联军在缅甸作战全局失利,日军进逼中国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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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就在眼前:26日,在曼德勒以南的
中国远征军开始撤退,由第5军新二十二师实施掩护
5月1日,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96师撤出曼德勒
再经缅北的孟关折向东,经葡萄、片马、泸水再退回国内……
撤离是什么?当然是朝后转动,就像黑麋鹿遇上了
人类的狩猎,所以它们必须朝着自己的老家,原始森林奔逃
就像雀鸟在飞行中遇上了空中射击手,所以它们必须直奔
更高远的天空,哪怕受创也要飞翔。就像爱情遇上了分离之路
所以,掉转头离去是必然的。就像我在此刻,遇上了秋雨
遇上了开窗以后,满地的落花,遇上了无法抵御的秋瑟
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学会凋零。在中国远征军撤离之路上
我又遇到了死亡,那是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
在缅北转战中的阵亡。我紧跟上第5军军长杜聿明的军队
又一次来到了缅北,现在,我将直抵著名的野人山
杜聿明所率部队直想尽快地摆脱日军的追击,第5军向北绕道
这不是一场幼儿园游戏的绕道,而是一场生死魔圈
这里是缅北的孟拱,一座茫无边际的热带雨林出现在眼前
它最先出现在杜聿明军长面前,他心已疲惫,只想尽快地
撤退到雨林深处去,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避难之地
透过那些油绿色的冠顶。不分昼夜的战争阻击和重创
使他开始选择了深入蛮荒的时刻,于是,野人山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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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拱以北就是连绵数百公里的亚热带丛林,因为出现了
中国远征军的传说,所以,简称为野人山。那一时刻
当杜聿明率部面对这片丛林时,就选择了直奔这避难之所的
理由,因为当空中飞来的追杀口令遇到了这人迹渺茫的蛮荒
必在空中失去杀机。因为当滚滚呼啸而来的硝烟弹片遇上了
这片巨大的屏障,必被它湮灭和挡住。就这样
杜聿明军长率部面对这浩荡的原始森林,抛下了沉重的车轭
抛下身体上的辎重,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走进了野人山
我猜不出到底是谁第一个闯进了野人山?那个人开辟出了
通往野人山的第一条道路,之后,是中国远征军进入了野人山
野人山以密织的动植物的羽毛织出了眼前铺天盖地的冠顶
那冠顶有多高,有多深邃?这是我探究不息的问题之一
野人山以湍急的经纬度海拔保持着与人类生活的距离
这距离有多远,有多迷离?这是我探究不息的问题之二
野人山以变幻莫测的诡谲捍卫着地球上最大的玄学体系
这玄学有多奇异,有多惊悚?这是我探究不息的问题之三
朝我奔来的野人山,在缅北。之前,我曾在腾冲明光乡的自治乡
一个暮色凝重的时刻,看到了山那边的野人山
之后,我就来到了缅北。啊,缅北,一个漫长的地带
一个异域之帮、一个未了的符号学; 一个让中国远征军
遭遇到磨难的异乡。我来到了缅北,来到了野人山的水深火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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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蟒、异兽们出入的野人山,突然涌进了那么多人
他们携带着军号、钢盔大刀、帽徽领章胸章、汉阳造的刺刀
驳壳枪等。他们是一支中国军队。起初是雾来了,雾雨中屏障
根本就看不到天与地的连接线,追杀的敌人终于消失了
他们在雾中前行,这是缅北著名的热带山丘丛林
它因中国远征军的到来而名世。因为它的深处有比日军的追杀
更残酷的现实。杜聿明率部继续往雾雨深处走
带着突围之后的兴奋,但越往深处走,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尽头
从玄学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到底有多深
从数字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蚊虫
从物种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动物异兽
从疫情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疫病
从恐怖上讲,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说得清野人山有多少种惊悚事件
从撤离之路抵达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首次遇上的是玄学中的
野人山的无边无际,当你满以为已快到边缘时,却遇上了更大的屏障,这玄学让人目眩晕,力疲惫; 之后遇上的是野人山的物种
那些出入原始森林的巨蟒异兽们,以群体或家族式的繁衍
已在此地盘距出了它们的王国,这物种让人生畏,让子弹虚弱
之后,是疫情在荒芜人烟中的传播力,它让沿途的人马倒下
让人口吐白沫会丧生; 之后,是恐怖的穿透力、死亡临前的咒语
带给你的是生不如死的念想,是穿越不透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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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命的缅北的雨季已提早到来,来到了野人山
被数之不清的热带雨林玄学、物种、疫情、恐怖所挟持的
中国远征军只带着三天的粮食,在补给断绝后饥饿来临
这是漫长的饥饿,因为中国远征军在野人山走了近三个月
饥饿于中国远征军,是怎样的现实,许多人走着走着倒下了
因为胃里再没有一点蠕动的食物,于是,胃囊迅速萎缩
之后,两眼发呆,供氧结束,血液不再畅流,这就是饥饿之死
再就是因沉疴而死,当中国远征军染上疫情又是怎样的现实
空气中到处是动植物和人死亡而腐烂的臭味,这加速了疫情的
传播力。人每每染体,血液会变黑,眼睛会失明,身体会瘫痪
死神们便乘虚而来。还有寒气弥漫,许多将士在这寒气中
遇上了死神的手再也无法脱身而出。还有因雨季而爆发的
电闪雷鸣。整个野人山只要一失去太阳光照,就像地狱之色
使视觉如此的灰暗。杜聿明军长同样染上了疫情
他在疫情通体时不断地让电台寻找向外联络的信号
他们依赖居住山林中的土著,也称野人,寻找着路线
终于,在最绝望之时刻,电台已向外界发出了求救指令
空援飞机从高空向中国远征军投下了一个星期的粮食和地图
中国远征军从5月10日到7月25日,在野人山穿巡了
地狱般的大撤退后,终于抵达了印度阿萨姆邦的雷多
终于结束了让后人无法细诉的苦难抵达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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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山,每个进入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都被蚂蝗们
吮吸过血肉之躯,因为五月之雨季,是蚂蝗们在密林深处
猖獗挡道的时刻。再就是蚁群,很多士兵被饥饿折磨而昏倒时
往往是蚁群蜂拥而上的时刻,它们用强劲的吞噬术瓜分了肉身
只留下成堆的白骨……野人山,是我诗篇中最忧伤的
也是令我最虚弱的章节。1942年8月,最后一名中国远征军
终于走出黑色的布满死魂灵的丛林,抵达了印度的雷多
据资料载,中国10.4万名远征军,战后不到4万人幸存
其中,有1万人死于战场,此外5万人都消亡于野人山丛林
噢,野人山的丛林在哪里?在里面,活下来的中国远征军
以万劫之后的再生,重又让嘴唇喝到了野人山外的泉水
而此刻,我的殇歌、我的嗓带都已沙哑,缅北野人山
给中国远征军带来了太多的悲劫和苦难,不久以后
我再次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第二次远征,那些漫长的
热带雨林蜕变成了日军的墓陵,这就是历史。我辗转处
也是最后一名中国士兵走出野人山的丛林口,我站在
出口处,仿佛感知到了那名士兵咬破双唇后迎接的曙色
尽管漫长的煎熬,让他的身心只剩下了骨架
我仍看见了他的生,那命若弦弓的生之后
是奔向另一个异域的印度雷多的聚集号,是众生的拥抱
今天的我,是多么想站在野人山的出口拥抱到这个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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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之中的200师,又让我遇见了戴安澜将军,我的诗歌
将面临着将军的阵亡。这是200师在缅北郎科地区
通过西保到摩合公路时遭遇到了潜伏于此地日军的攻击
时间是5月18日,这是被缅奸告密之后的一次残酷的圈击战
在彻夜的交战中,出现了一张张阵亡书,出现了黑夜的永诀
师参谋主任董干阵亡,599团团长柳树人阵亡
599团副团长刘杰阵亡,600团团长刘吉汉阵亡
还有599团和600团的半数以上的战士阵亡
亲爱的戴安澜将军被流弹射伤,这是在雨季中的大撤退
戴安澜将军躺在担架上,伤口在恶化
在雨季的潮湿和炎热中不断恶化。噢,没有一片消炎药
没有外科医生没有粮食没有医院,伤口越来越恶化
之后,是高烧,伤口在恶化中进一步溃烂后必是高烧
尽管如此,活下来的中国远征军仍扛着担架在心急如焚中撤退
5月26日,200师已撤退到缅北茅邦村,我看到了离国境线
很近的山脉,山那边就是祖国。而此刻,没有一丝风
只有令人悲伤的窒息,年仅38岁的戴安澜将军躺在担架上
突然间失去了血脉的跳动,突然间就终止了他生命的绝唱
我在这个秋天满眸的泪花中,细数着将军38岁的年华
我要细数尽我们亲爱的将军最热爱的春花秋实间的瑰丽之梦
然而,世上到底有哪一座瑰丽的乐园已将我们的将军轮回于人间天上
我又看到了新38师的撤退,在仁安羌大捷后,新38师
出现在了伊洛瓦底江两岸,掩护着英军和第5军主力的撤退
5月2日,38师仍在沿曼德勒至密支那的铁路北上
继续掩护英军和第5军在撤退。5月8日,中国远征军
开始进一步的全线撤退,38师肩负着整个西路军的后卫
5月10日,38师在温佐经历了一昼夜血战后奸敌400人
5月13日,38师被日军2个师包围后开始沿羊肠小路撤退……
新38师终于在进入了苍茫辽远的巴豆开山脉后
摆脱了身后的追杀者。5月27日,师主力已到达了
印度边境的普拉村; 6月8日,新38师撤退到了印度英帕尔
我又读到了美国总统罗斯福给孙立人将军的授勋辞:“中国陆军
新编第38师师长孙立人将军于1942年缅甸战役中
在艰辛环境中,建立辉煌功绩……” 新38师以7000人的
中国远征军抵达了印度,保持了最为完整的形象
我又见到了孙立人将军,在抵达英帕尔之后,我看见了
他的戒装上的传说,正是那传说将我带往了缅北
现在,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已结束。而秋天刚开始
英雄之殇荡开了我泪眼中的一幅幅出征之图,幕布已拉上
漫天飞舞的落英下,是二十一世纪的空心人和金属的对抗
啊,传说之殇,亦是我歌吟中最深的痛
中国远征军出入生死之谜的痛,是我诗歌中不眠之夜的黑暗和痛
而此刻,在秋雨中我将撤离缅北,这是一个人的撤离
我上了火车、汽车,我上了飞机,我下了飞机
我回到了亲爱的祖国,我撤回了它温热的腹部
我看到了怒江两岸的村庄,木棉树下的天堂
热烈的木棉树上我看到了最硕大而最红的那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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