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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事||张智中 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传唱|第6期

2020-08-29 09:44:13 作者:中诗翻译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智中(1966—),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翻译系主任,兼任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兼职研究员,《世界诗人》季刊客座总编,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副主席。

 

栏目主持:赵佼




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传唱
张智中
     
   汉诗英译,是我几十年如一日的爱好与追求。一旦见到此类书籍,必买来先睹为快。当然,也读了不少中国古典诗词和英语诗歌方面的书籍。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更好地译出汉语诗歌的味道。古诗英译之难,众所周知。其实,即便是古典诗歌的白话文翻译,想要译文出彩与诗味,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比如李白之《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及其白话文翻译之一:
     
     床前洒下明亮的月光,
     我怀疑是地上铺了一层霜,
     抬头望望高悬的明月,
     低头思念可爱的故乡。
    (申修福、吕震邦 译)

   尾韵“光”、“霜”、“乡”,袭用原诗,第二行加上主语“我”,其余似乎都是在原本诗行的中间,增加了一些填充物,将诗行拉长,如此而已。读来读去,译诗之诗味,远不如原诗。再看译文二:

     床前洒满了银色的月光,
     我疑心地面上落了一层秋霜。
     抬头凝望那皎洁的明月,
     低头更思念遥远的故乡。
     (陈昊、若松、赵晗 译)
     
   同样沿袭原诗之尾韵,同样第二行添加主语“我”,同样在诗行中间添加词语,将诗行拉长。与译文一的风格如出一辙。来看译文三:

    床前洒满皎洁的月光,
    我疑心是地上凝结的寒霜。
    抬头望见窗外明月高挂,
    不禁低头思念久别的故乡。
     (陶文鹏 译)

   第三行的尾字“月”,变成了“挂”,但这无伤大雅 ,至少无伤“小雅”:尾韵“光”、“霜”、“乡”,一如既往。观察其余,译文之译风,依然未变。再看译文四:

    望床前皎洁的月光,
    原以为是地上的寒霜。
    抬起头来才看到天上明月。
    却又低下头去想着故乡。
     (詹瑛 译)

  显然,“光”、“霜”、“乡”之韵式,依然采用。只是,译文并未添加任何主语,似欲保持原诗之朦胧美。然而,“抬起头来”、“却又低下头去”的措词,使得译诗有了一种油滑的感觉。来看译文五:

   床前皎洁的月光,
   疑是地上的白霜。
   抬头凝望着明月,
   低头思念着故乡。
(何严、羊春秋、龙连安 译)

   译文整齐划一,只是比原诗每行多出两个字来。每行尾字,“光”、“霜”、“月”、“乡”,悉抄不误,每行首字,只第三行之“举”,改为“抬”字,其余未变。如此翻译,有何意义?再看译文六:

    看到床前的一片月光,疑是地上下了一层霜。抬头望见了明亮的山月,低头不禁令人思念起了远方的故乡。
          (詹福瑞、刘崇德、葛景春  译)

   译诗没有分行,似乎散文出之。但稍加阅读,便知“光”、“霜”、“月”、“乡”仍在。译诗只是没有分行而已,比之前引之译诗,似乎并无亮点。最后看译文七:

   床前洒满了月光,
   使人怀疑是地上落的一片秋霜。
   举起首我望着明月,
   低下头竟思念起自己的故乡。
        (徐放 译)

   同样的诗行尾字“光”、“霜”、“月”、“乡”,同样的诗行首字“床”、“举”、“低”。不过,诗行长短不一,有了参差感。于是,似乎多了一点儿诗意。不过,“举起首”的表达,实在不如原诗里的“举头”来得更加贴切自然。话说回来,徐放素以汉语古典诗歌的今译而著名,出版了不少集子。如果仔细阅读,可发现不少精彩的译诗,译者本人也是一位诗人,他采用的翻译手法时见灵活。因此,徐放的译诗赢得不少读者的肯定和赞美。但是,就上引《静夜思》的翻译而言,却似乎同样不能非常令人满意。究其原因,译诗之时,译者还是太过拘泥于原文、亦步亦趋所致。
   在上引七个译诗中,译者多为汉语古典诗歌研究的专家和学者,其中徐放以古诗今译而著名。但是,《静夜思》的七个译文,未能很好地再现原诗通俗的语言、明确的笔调、悠远的思乡之情。可见,古诗英译,并非押韵即可奏效。


   由《静夜思》所生发出来的汉诗英译的困惑和忧虑,在笔者已是多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突然受到新诗英译的启发,觉得中国古诗的英译,亦可不必拘泥于原诗的形式,采取自由体来译,或许效果更佳。于是,便有了如下译文:

              Missing in the Dead of Night
                         Li Bai
           A moonbeam through the window
          is suggestive of frost
          on the ground;
          upward glancing
          at the bright moon
          reduces me
          to homesickness
          soon.

   若以散文读之,则译诗为:Amoonbeam through the window is suggestive of frost on the ground; upwardglancing at the bright moon reduces me to homesickness soon. 显然,译诗只是两个英文句子,断开之后,成为八行。英语的跨行,乃是英诗之所长,有助于造成一种连贯而流动的感觉。若将译诗再做回译,可得如下汉诗:

        静夜的思念
     透过窗户的一束月光
     使我想起大地
     之上的冷霜
     抬望眼
     一轮明月
     立刻让我沉
     浸在乡愁
     之中

    显然,英诗跨行之特征,仍在。若散而读之,则为:“透过窗户的一束月光,使我想起大地之上的冷霜;抬望眼,一轮明月立刻使我沉浸在乡愁之中。”用如此“天然去雕饰”之语言,来英译李太白的诗歌,该是恰如其分的吧。与上引七种白话译文相比,此译风格截然不同。除了采取自由诗体之外,译诗多有变通:“床前”变成了“窗前”,“举头”淡化成了“抬望眼”,“低头”则完全省译。
其实,《静夜思》中的“举头”、“低头”,只是诗歌的一种艺术符号。因此,这里将前者淡化处理为upward glancing(抬望眼),后者“低头”省译,正得诗歌之精神——思故乡,何必非要低头?杜甫《月夜》写道: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诗中并无“举头”、“低头”之动作,但望月而思乡念亲之情,却不失浓重。是的,抬头望月,即沉浸于思乡之中而不能自拔。思故乡,当自“举头望明月”始,且持续相当一段时间的吧。“低头”之动作,只是表示黯然神伤的一种艺术符号,不必当真,更不必拘泥而坐实。
    总之,上引之回译,显然具备了汉语新诗的一些特质。诚如美国作家和翻译家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所言:“很明显,一首诗的翻译不会跟原作一模一样。但好的翻译能够在目标语言里唤起一些原作中不存在的东西。这不仅是给原诗带来新生,也是给译文语言的文学带去新鲜的活力。”是的,译诗欲达原诗新生之效果,就必须具有“新鲜的活力”,而不是亦步亦趋的死译或呆译。原诗是一首诗,甚至是一首好诗,那么,译诗在英文的语境里,也应该是一首诗,甚至是一首好的英文诗歌。这样的翻译,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忠实的翻译。
我一直觉得,译诗如同歌唱。一名好的歌手,首先必须饱涵感情,沉浸其中,有时甚至运用自己的独特唱法,才能打动听众,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作为一名译者,必须在另一种语言里激活汉语诗歌的字符,竭力转存汉诗原有的新鲜的活力。只有这样,才能让汉语诗歌在英语世界获得新生,译者才能成为中国诗歌的经典传唱人。如此,则功莫大焉。我的译诗观:但为传神,不拘其形;散文笔法,诗意内容。因此,便有了这800首唐诗绝句的英译:酝酿多年,经反复修改译出。效果究竟如何——诗意是否尚存,存之又有几何?且待读者诸君的评判,或褒或贬,咸表欢迎!
                                                                               2019年于津门译诗斋





   
  
   张智中(1966—),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翻译系主任,兼任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兼职研究员,《世界诗人》季刊客座总编,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副主席。大量的翻译实务之外,英译汉有美国经典电影系列计50余部,汉译英有中国中央电视台拍摄的84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电影《刘三姐》等。出版编、译、著90余部,在外语类核心和其它重要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发表译诗5,000余首,另有诗歌创作发表。2003年11月,获第十五届全国韩素音青年翻译征文(汉译英)优秀奖;2005年12月,获2005年度国际最佳翻译家称号;2006年11月,获第二届“蔡丽双博士•世界诗歌奖•杰出翻译家奖”;2007年3月,被评为2006年度河南省教育厅学术技术带头人;2011年9月,获中国当代诗歌奖(2000—2010)翻译奖;2013年9月,获批成为天津市“用三年时间引进千名以上高层次人才”计划资助对象;2017年11月,入选天津市高校“学科领军人才培养计划”;2018年4月,专著《汉诗英译美学研究》获得天津市第十五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汉诗英译美学研究》和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重点项目《汉诗英译风格流派研究》,目前主研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语诗歌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