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书的样子很美

　　乍一见她，明人就有点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或者在哪里见过。她倚在地铁入口的座椅挡板处，肩挎着一只素色的小坤包，小坤包上系着一块拇指般大小的墨玉小兔，手上捧着一本书，专注地阅读着。那本书足有她两根手指那般厚，她正读到差不多一半，恰如两手指的中间。

　　地铁上所有的乘客，不管是男女老少，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几乎都是低头看着手机，同样的目不转晴，时而抬头观瞧一下抵达的车站，偶尔换一下身姿，也有的移步了几下。这是地铁里常见的风景，虽然，车厢的广播里，那字正腔圆的女声，不时在报站名并提醒：“注意安全，不要看手机。”可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听取，对提醒没当一回事。这年轻女子是特别的，或者可谓另类，她看着纸质书，不时翻过一页，神闲气定，仿若置身于一个人的世界。

　　明人站在车厢对面，用余光注视这位女子。有时也用似乎不经意的目光，浏览般地扫视，在她身上停留须臾。女子衣着自然而时尚，上身一件香芋紫的T恤，下身则是高腰宽松收脚裤，米色的，搭配了一双人猩红的尖头高跟鞋，脸上化了淡妆，挑染的黑发微卷，一付清新脱俗的模样。她究竟是哪位呢?记忆库里显然有过她的形象，却如云雾一般飘渺。

　　车站到站，有人梦中惊醒似的，从座位上起身，匆忙下车。那女子瞥了一眼座位，却毫不动弹。这一瞬间，明人的脑神经被触动了，他蓦地想了起来，是她!也是在地铁里，他和她还发生过小小的争执。

　　那是好几年前，明人也是站在地铁入口的对面。他两耳箍着耳麦，正欣赏着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地铁轮对与钢轨的摩擦尖啸，让他无法收听其它什么，交响曲足够游响停云，他只能选此反复聆听，两耳不闻身外事，以度过这段无聊时光。可两眼是睁着的，他无法不直面现实。彼时目击的一幕是，有位穿白T恤，着牛仔裤的女孩举着手机以自己为中心，360度地转动着镜头，嘴里还在娓娓而谈。他起先并没介意，也没在意她在做什么。只见她边上的一位白发老妪满脸不悦，正指责着她。她却置之不理，依然旁若无人的自拍自述着。又有一位扶着拦杆的乘客，横眉冷对，呵斥了她。她笑容未改，仍我行我素。明人摘下耳麦，这回明白了，她是在网上直播，将这公共空间作为直播间了，“绑架”了这么多乘客，作为她的拍摄对象。这显然是不恰当的。明人也加入了劝阻的行列，他当然并无凶神恶煞地训斥，他知道她在直播，不想令她太为难堪，他背着镜头，向她连续做了几个暂停的手势，她好不容易合上了手机，手机上系着的墨玉小兔晃动着。她轻嗔薄怒地瞪视了明人一眼。明人这才开口说：“你在车厢里直播确实不合适。”

　　“你这是侵犯我们的利益，你不能这么做!”那站着的乘客插话道。“你这样做，我可以告你!”那位老妪见有支持者，重重地说了一句。那女孩脸也发白了，直着嗓子嚷道：“你去告去告，我这是直播，又不是抢劫!〞老妪不让步：“你这形同于抢劫!”她们吵嚷开了。双方唇枪舌剑的，毫不退让。车子到站了，女孩站起身，愤愤地说了几句，下了站，偏巧明人也在这一站下，在她身后听到了这几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忿懑。在自动扶梯上，明人站在她身后，就说了一句：“小姑娘，你这样直播是不对的。大家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但你不该这样生气。”

　　女孩回头望了明人一眼，闷闷地说了一句：“直播是一个新行业，新生事物总有人看不惯的!〞

　　“哎，你别当人家都是老脑筋，任何新行当，都得遵守法律法规，还有良序民俗。直播行业我一个文化人是支持的，但更支持依法合规!”明人正色道。

　　“大叔，你不想想，这直播刚兴起，哪里有法律法规的!说得比唱的好听!〞女孩转身回了一句。

　　电梯到点了。明人只得迅速说了一句：“小姑娘，你说得对，法律法规不可能是现成的，但行事有道，古已有之，我希望你多读点书，再开直播。”说完，他就快步了，那女孩似乎呆楞在那边，不见挪步。

　　对!就是这位女孩，几年过去了，她显成熟了。手机不见了，墨玉小兔出现了坤包上，关键是，她手里捧着的是书!虽看不清书名，但见她浅笑宁静地读着，应该是一本引人入胜的好书。他这样联想着。可能注视久了，被她察觉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一怔，脸微微发红。她垂下头去，面对着手上的书本。

　　明人先到站了。他走过女子的身边时，她抬眼凝视了一下自己。明人想说：你看书的样子很美!但他走了过去，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