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美的集体（组诗）

高原

 

汽车在高原行驶

明月悬挂前方

硕大

圆润

与方向盘几乎重合

让我瞬间

产生了幻觉

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

手持月亮

驾驶着整个尘世

颠簸前行

 

 

许多灯

 

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

亮着。我轻轻走动

它们就摇晃

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

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

陪领导笑谈。十年了

竟无人发现

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

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

 

 

送葬

 

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

走在离开的路上

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

 

 

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走着走着

就哭了

那么多人

闹麻麻

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

人越多越孤独

眼泪越少越悲伤

 

 

一只乌鸦是天空的僧人

 

是的，只有天空才是它的道场

一只乌鸦是天空的僧人

用乌黑之躯

缝补落日的破碎

野地汹涌，人兽迷失

在悬挂的天空面前

向一只乌鸦

行跪拜礼

一具人骨也在黑暗中翻了翻身

 

 

抽屉

 

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

摊开在面前的生活

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

举起又放下

生活的抽屉

悄无声息合拢

不断反复

生命被抽空

像一张抹布

在擦亮几件东西后

蜷缩在角落

擦亮的部分

能保持多久不会生锈

 

 

献辞

 

黄昏从四面包围

天空垂落

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

只有好人压低翅膀

回到裂缝中的人世

 

 

西行

 

万物归于沉寂

在念青唐古拉山顶

我和一只蚂蚁

分食半吨白云

 

念青唐古拉山是座庙宇

风为倒下的石头

念经

 

 

剥皮术

 

令人震惊难安的

不是当头那一棒击

而是他剥皮的精熟技艺

从羊的嘴角开始

柔软的唇尖

往后

刀片在皮下精细游走

失去痛觉

有一种麻痹的快感

不过半小时

皮被剥尽

未见一处细末伤口

吹满气

羊皮鼓起来

还是羊活着的样子

只是已没有一星骨肉

它真的空了

可看上去

它好像还不知道

唉——

当一个人感到空虚

想想这只羊的空虚

 

 

故事

 

你坐的位置

下一个人来坐

 

你开的房

第二位客人接着开

 

你占有的空间

不久

被更多人占取

 

你呼吸的空气

穿过了一群人的肺

 

你来到人世

还有许多新鲜的人

前来寄托

 

你走了

遗留下一点臭味

不可能百年

 

掩埋你的泥土

从前埋过别人

 

你的墓穴

很快

成为别人的墓穴

 

 

如是愿

 

选择一个小国

选择一座小山

选择一间小庙

庙里一个人

人身上养一粒虱子

虱子立在头顶

被满界的月色照得

透亮

 

 

一个疯子也不是自由的

 

一个疯子也不是自由的

他被一条街道捆绑着

他问大家好

他比大家还好些

疯子 疯子  人们叽叽咕咕

指头缠着阴影

但疯子听不见

他的耳朵套起两只旧袜子

他说那是角

他说只可以向一只麻雀致敬

突然他吼了两声

人们惊惶地

向后退

他又吼两声

人们又退

空气就静止了

就真的有一只麻雀

像锋利的针 穿过人群

疯子笑了

疯子说 我并不想抛弃你们

 

 

你们太拥挤了

 

你们太拥挤了

而我自成一列

我是那个在暗夜里

独自守候的人

被灯火照耀

结出锋利的果子

远处机声隆隆

穿过天空的漏斗

一列火车满载着

人类的模糊面孔

 

 

人间颂

 

毒药也是解药

疼痛也是安慰

套索也是方向

此曲终了

我们不再有隐私

把我们都上交吧

连同我们的婴儿

连同我们的内分泌

上交吧

多么美的集体

 

 

风吹人间

 

风吹人间

大地苍老

我走在地球与织女星的

切线上

只是一粒移动的火屑

而今日是

昨日唯一的出口

 

 

点名

 

殡仪馆发放火化证

工作人员在窗口

喊死者的名字，死者的亲属

代替死者回答

喊得越快，一排等候的人

回答越快

喊得越来越快

回答也越来越快

突然有些慌乱，那个人好像

站在人世的缺口

清点我们所有人的名字

 

 

平衡

 

深夜，在农家院落里

看满天星斗

如果用线，把它们连起来

就能编织

一个真实的天国

多好啊

天国盛大，我住在这个小院

和它保持平衡

 

 

礼物

 

肉身不过是一蓬荆棘

而死亡是一道窄门

不得不脱下有形之物

连多余的一口气都无法带走

但是死亡也是礼物

我的兄弟提前去了自己的封地

 

 

鼓浪屿

 

黄昏来临，游客散尽

我站在日光岩顶

天空独自为我披上绚丽的袈裟

落日加速，大海上升

鱼的灵魂骑在鸟背上飞翔

只有这一刻，心才是完整的

它被粗砺的寂寥灌满

一日终将过去

而一日和一生

还不到一只鸥鹭落地时

所产生的

寂静的轰鸣

 

 

雨夜笔记

 

雷电从深夜抵达，收割一场暴雨

它们提着雨水的头颅。

天空拧紧盖子，不想放走夜里的一切。

我用手电照射窗外，没有什么用

世界荆棘密布

行走在消逝中。

雨水穿过沉睡者的头皮

我们被人世扣押，孤独是一件湿透的囚衣

包裹在身上

成为解不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