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或者海之辞（外一首）

 

漂，或者海之辞

 

一

 

风，从背后吹来

海床与沉船一起陷落

只有岛屿，波浪上的

骨头，指引着鲣鸟把天空

填满连绵的无岸之域

 

太阳像一枚红草莓

浮起，又坠入

拔开水路，一排唇印

爬上妖魅的遗体

诱惑气旋从远方狂暴奔来

 

二

 

劳作的木船晃动

夜的宁静

鱼群把黑暗压得更低

一盏灯需要多少明亮

才能够抵达不眠的渔火

 

洋流潜伏，珊瑚

安居水底的女子

盛妆娇媚与容颜

乌贼打家劫舍

一张网捕获空空的月光

 

三

 

大地的嘴巴被撬开

众生之母，孕育或毀灭

火焰在水中吞吐

一根海藻

拉紧通往炼狱的绳索

 

攀附而上

雷和闪电孪生相依

乌云之下，盐做的城堡

高过桅杆的飞翔

雨，一直瓢泼过来

 

四

 

舢舨坚持微小的缄默

面对横掠而过的

风，或者欲言又止的海鸥

凸起的黑礁

绝非可以挽留的旧时光

 

一排巨浪，又一排巨浪

它们没能如期打开

脚步奔忙的花朵，只有呼啸

吞吐着泡沫和隔世的愤怒

在月亮的牵引中发出声音

 

五

 

司南之殇

针路图被岁月撕裂

铁锚锈迹斑斑

瓷器蒙尘，更深处

木质龙骨显露森森的壮烈

 

阳光已经无法温暖

夭折的路程，水能载舟

也能够将欲望、财帛

和远行的丝绸拦腰截断

鲸鲨之眼布满了泪水

 

六

 

高樯如猎猎的旌旗

波澜聚集，万千擂鼓手

换上整齐的白衣衫

见风使舵者离开了炮火

灰烬，落在涌起的潮汐上

 

与缆绳相亲，人如泡沫

荣耀遭遇食肉之兽

万丈深渊，幽灵隐没

鲜艳的尾鳍摆向遥远

黄昏的拐角，夕阳照亮天涯

 

七

 

候鸟飞越季节之门

或明或暗的星辰，抖落

天空的尘埃，比羽毛更轻

鳞光涌起，那些迁徙的生命

仅仅为了一种未名的承诺

 

没有停歇之处，散落的树枝

木箱，以及灾难过后的伤痕

冷寂成孤独的岛屿

流失在风雨中的鸣叫与饥渴

究竟是谁，在等待着谁

 

八

 

没有此岸

也就没有了彼岸

间或万马齐喑，间或

狂野的马匹长出黑翅膀

扇动接踵而至的恐惧

 

阳光浮动于上

万物匍匐于下

穿过水母拥挤的幻境

所有的事物变得简单

只有它们，看见繁复的透明

 

九

 

滩涂，此消彼长的见证者

一片红树林

把霞光与暮色揽入怀中

白鹭鸶不只是寄往天堂的纸片

细小的招潮蟹写下了注脚

 

被反复吞噬，又吐出

迷途的呼吸

窘迫如卑微的沙虫

掠食者擦身而过，寒流暗涌

伪装的节肢终究层层剥去

 

十

 

航路纵横，万物终归于无形

沉默的冰川接纳炽热之痛

温情脉脉是一把锃亮的刀刃

剔出深藏的冷寞与寂寥

贝壳蠕动，一一渐成浮尘

 

肉体也将腐烂成泥

钙质的泪，凝结不朽的石头

逆流，洄游的宿命

永生的漂泊绾结万千归途

大海，从来没有停止之处

              

 

 

归来

 

一

格桑花、薰衣草、枫树林

经幡、白塔、山寺、教堂

岁月小心翼翼

漂洗出飘落的纸屑

牧马人抛开缰绳

一弯新月，被风吹冷

 

众多的羽翼已然停歇

雨欲来，浮云无意

我是遗失在路上的

一颗石头，收藏火的内心

铁的品质

 

二

雾霾淹没了天空

河流停止了冥想

太阳行经之处了无痕迹

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

乌鸦，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目睹黄叶纷飞

兽迹返回洞穴

斑驳的树皮瞪着眼睛

从凌晨到黄昏

从春分到立冬

我，一直在赤裸奔跑

 

三

与潮汐相互应和

星辰点亮渔火

一盏烈酒是迟到的新娘

隐秘之境被荒草打开

独行者芒鞋竹杖

 

一朵后现代主义的云突然

跌落，棉花提前绽开

诸神之父解开衣襟

波浪奔腾，吐露大海的秘密

宿命是一个牢笼

我宁愿枯坐余生

 

四

蝴蝶收拢翅膀

返回蛹的躯壳

逆转短暂的欲望

幼虫与绿叶私订终身

不再作茧自缚

 

低头赶路的人回到山上

在泉眼的源头

每一粒细砂都年代久远

它们曾经活着

呼吸、行走、生长、交配

然后，死亡

 

五

丢弃赘言和挽歌

繁复的花拥有语辞

我拥有沉默，而那些

飞翔的事物

是否可以从一而终

 

雨，已经顺着屋檐落下来

如果寒流如期抵达

树木停止思想

水停止涌动，一阵风

追赶着另一阵风

冰棱倒悬，恍若钟摆

 

六

静止的时间、地点、人物

我决意改变发生过的事件

把鱼群赶上岸

把鸟巢筑造在岛屿

孤悬海外，让奔跑的家畜

找回凶猛的本性

 

我要撕烂衣衫

回到树上，让毛发疯狂蔓延

遮蔽羞耻之处

与溪涧相伴

日夜擦洗蒙尘的眼睛

 

七

零散的回忆被午夜重新捡起

泪水退入珠蚌的温床

哦，伐木者

记事的绳结被词语砍断

空谷只留下空空的回声

 

紫荆树把羊蹄蹈向半空

地底的焰火向上升腾

而我必将从天而降

像佝偻的王，挥舞巨大的旌旗

行进在枯草中

身后追随着渺小的战士

 

八

群山高过黑暗的天空

森林高过飘忽不定的雷电

最初的宫殿显露原形

我要坐回残破的石阶

茹毛饮血，冷暖自知

 

臣服吧，疾病的制造者

所有的伤痛已被收藏

和出卖，迷失的草药

飘出致命的芳香

好男人蛰伏经年，砸碎

月亮的瓷，像米粒一样纯粹

 

九

勇士解甲归田

杀戮的人放下屠刀

白云苍狗，放归南山的

马匹舔咬旧日的悲恨

一间茅庐怀抱浩瀚的胸襟

利剑入匣，蜡烛照亮旷野之风

 

万木萧索

早岁的叶子和枝条纷沓而至

掩埋裸露的狂欢与寂寞

露水不曾来临，也从未消失

抱紧头颅的人，是我

 

十

或许，冥想者从不孤独

喧嚣置于身外

冷漠浮于言表

旧爱新欢

藏匿在时光的背后

高山，阻断不了流水的去路

 

暗夜多梦

一个更比一个遥远

秋光尽了，寒露在途

如果再等不到雪

我会慢慢变老

 

 

                           

　　作者简介：陈仁凯， 1972年农历10月出生，中国诗歌学会、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自1989年始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诗神》《作品》等报刊发表作品，散文、诗歌作品入编《广东青年诗选》《广东省作协成立50周年作品选》《岭南散文新选》等选集。2005年、2006年和2016年出版诗集《河流的梦想》《灵魂之门被谁打开》和《叙述者》。曾获首届玉平诗歌奖主奖提名、首届国际潮人文学奖诗歌奖。中诗网第二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