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霍尔诗选

确认
 
诗/唐纳德·霍尔
 
变老意味着失去一切
人人都知自己会老去
即便在年轻时候
偶尔，我们会瞥上它一眼，点头示意
祖父离去
然后我们在仲夏夜的池塘
划船多年，无知却洋洋自得。婚姻
一开始无害，而后散落
成岸边的碎石
一位学校的好友跌落
在岩石滩失去知觉
若一段新的感情陪伴我们
度过中年，我们的妻子将去世
在她最风华韵致的年纪
新的女人来来往往。全部离开。
漂亮的情人宣布
她也会走
大胆的女人
中年遇到老年
深陷在她无法承受的焦虑之中
另一位几十年的朋友疏远了自己
以污染了三十年的话语
让我们窒息在池塘边缘的泥地里
并确认一切都会失去
并愉快地开始接纳
 
 
马的名字
 
整个冬天，你野性十足的肩膀勒紧项圈和坐垫
穿过梣木颈轭去拖
雪橇上历经春夏两季干燥的柴火堆
为明冬的格伦伍德炉灶及炖锅而备
 
在四月，你拉着一车车粪肥撒播在地上
来自荷斯坦奶牛的黑色粪便，拉着一丛丛燕麦节
整个夏天，你都在干草场上割草，割草机
在你身旁叮当作响，当太阳高悬于清晨之上
 
酷热的午后，你拖着钉耙耙过几英亩土地
收集草垛，拽着马车从一堆运往另一堆
再回返，上坡，来到那座破旧的谷仓
在早晨，从草场收割三堆干草
 
星期天，你驮着轻便行李一路小跑到两里外的教堂
一辆四分顶的皮革四轮马车，在赞美诗的声音中擦身而过
一代又一代，你们的脖子磨蹭马棚的窗台
当大海磨平玻璃之时，那块木头也会磨得光滑
 
当你年老跛脚，每当吃草，你便腰身疼痛
某个十月，每个早晨喂养你，给你套上马具的人
牵着你穿过玉米茬地，来到鹰池上方的沙地
并在旁边挖了一个洞，你站在那里浑身颤栗
 
他将枪口伸入你耳后的软洞里
让子弹射入你的大脑，他推倒你入坟墓
铲起沙子覆盖你全身，将金菊花插在你的头顶
等到明年夏天，地上凹陷的洞穴成了你的遗迹
 
一百五十年以来，在马尸堆积的草场
松树的根须穿透你苍白弯曲的肋骨
在秋天，黄花盛开绽放在你的头顶
在冬天，寒霜布满地上的骨头——那些辛勤耕作的人，那些土壤制造者
 
哦，那些罗杰，马科洛，莱利，奈德，内莉，切斯特，幽灵夫人。
 
 
老年生活
 
夜晚下起了雪
在五点十五分，我醒来瞧见浅蓝色
松软的雪堆包裹着
本田汽车。喂养过猫，煮熟咖啡
我扫掉车上的积雪
驱车前往卡尔萨基迷你超市
在艾米开门之前
从包里拽出《坏球报》
回家，我将咖啡杯放在
简的身旁，她仍就昏昏欲睡
无意识的嘟嘟囔囔
感谢这个天空碧蓝的早晨
然后我坐于我的蓝色椅子上
就着蓝莓百吉饼和浓
黑咖啡，阅读报纸
讣告，漫画及体育消息
我的杯子端至二十英寸高
我坐于书桌前
整整一天
专心致志于一个任务及愿望
 
 
悲伤的俳句
 
再过一周或十天
冰雪
将会融化于公墓小径上
 
我来了，不要移动！
 
又是一个四月
今天是
我们结婚
二十六周年的日子
 
四月将近
中途穿越三月
 
你认为他们的
即将离世
是最糟糕的事情
 
而后他们死去
 
霍尔写的
诗行将束手无策
唯有哀怨和悲叹？
 
在四月，蓝色的
山从蓝变绿
 
波士顿红袜队
连赢一百场比赛
老鼠割破
狮子的喉咙
 
然后死者才归来
 
 
闪耀的奇尔沙治山
 
奇尔沙治山冰川闪耀，在铁杉树枝上
冰雪滑向雪地，所有的小溪，小渠或河流
皆纹丝不动。今晚
我们肩扛一大堆原木
 
从柴棚至格伦伍德，生起一堆火
来抵御窗户外夜晚的寒冷
卡米拉坐于柴炉旁
我戴着白色眼镜                                          
 
我们谈论天气来打发时间
并接受我们的无力改变
风暴在他们讨论结束时停止，不久过后
桦树闪闪发光
 
冰枝弯向闪耀的冰霜地面
我们避免气象员一般的职业微笑
从盒子里出来，因暴风雪而欢呼
并顺其自然
 
活在当下，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那些时刻无比珍贵，我们紧抱每分每秒
在我们这个宠溺的国度
不久之后我们会离开，当天气转晴
 
霜雪融化，在旧路之上，倾听
动物鸣叫，随着春天降临，从未错过
一天的快乐时光
在两种气候统治之下 
 
 
白色苹果
 
父亲去世一星期后
我醒来
他的声音犹在我的耳边响起
从床上坐起
 
我屏住呼吸
盯着紧闭的苍白色门
 
白色苹果及石头的滋味
 
如果他再次喊我
我将穿上外衣和套鞋 
 
 
死亡机器里的男人
 
在新几内亚的一个高坡上
格鲁曼地狱猫舰载机
坠落在鲜亮的藤蔓间
其大小粗如胳膊。在1943年
飞行员紧握双手
将飞机滑翔到了这里
荒无人烟
 
在驾驶舱，佩戴头盔的
骷髅坐直
由脖子与肩膀的
风干肌肉支撑
肩带勒住盆骨
穿过开裂的座椅皮革，胸骨
缠住降落伞的
帆布罩
 
如果弹片
没有击中他，他飞
回航母，每一个
早晨，搭载火车，他的苍白的
双手搁在黑色行李上，然后
坐直身子，由
牢固的安全带系紧
 
 
南丹伯里教堂的圣诞派对
 
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们聚集在白色教堂
装饰红绿花彩，树木闪烁
红绿彩灯在祭坛旁
主日学校的小孩
背诵圣经，集体合唱
抹去独奏
他们退场为了终曲而装扮
再次露天演出
玛丽亚和约瑟夫跪在
摇篮旁，三王
牧羊人和牧羊女。他们衣着
浴袍，其上虫洞点点
传自教堂的先祖
高高低低站着
他们四处张望找寻母亲
姐妹和兄弟
哈哈大笑，挥手致意
在南丹伯里
教堂，圣诞老人
和她的爽朗笑声
及一袋袋爆米花到来之前
在半明半暗的
寂静中，上帝
再次以新生儿的模样来到了人间
 
 
狼刀
 
八月中旬，在我的首次极地探险
的次年，冬雪
落满我们全身，我和坎蒂乌克
驾着雪橇沿着克里斯平湾狂冲，再次前往
搜寻富兰克林探险队的遗迹。现在暴风雨来袭
我们掉头，在雪地里慢慢
挣扎，避免离开陆地，犯险涉入冰面
大雾突起，融冰将
我们抛掷在普罗维登斯
海湾
 
薄近傍晚，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咆哮声
坎蒂乌克告诉我，两只狼，瘦得像失事船只的骨骸
紧随我们了一个小时，咬紧牙关
好似已经饱餐一顿
我仅带了一盒弹药
在我的来复枪之中，因为临近第二个冬天
我们定量配给了物资
 
天色渐暗
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在
冰丘的一角扎营
狼群也停止了移动，咆哮着
奔跑在视线之外
越来越近，直到我能够听见
冰面上的脚步声。坎蒂乌克笑着说
狼群是饿坏了
我举起来复枪，准备射击
最先冒险接近的那只狼，希望
以此吓住其余的狼
 
坎蒂乌克击落了我的枪，再次强调
狼群已经饿极了，然后大笑起来
我害怕我的老朋友
已经疯了，在暴风雨中，在冰丘之间
被狼群跟踪，坎蒂乌克在背包里
摸索，拔出两把因纽特人称作的弯刀
费力气磨得两刃锋利
快如剃刀的边缘
靠近我们养的狗
将两把刀
插入最小的那一只狗的身体
它已跛足了一整天
 
我记得当时我想调转枪口指向坎蒂乌克
当他靠近并经过我时
提着染红的刀，狗不断往外渗血
呻吟嚎叫，躺在地上
奄奄一息，好奇的堂兄和叔叔
围拢过来，也许是
饿了，他相信掉落
在雪地上的刀
 
他一离开刀子，模糊不清的
狼群
闪现，从黑暗的雪地里走出，贪婪地
舔舐着锐利刀锋上的鲜血
刀子的双刃
撕裂这些饥饿野兽的舌头
他们的鲜血喷涌而出
源源不断地
往狗身上淌血，他们
愈加凶猛地狂吃，坎蒂乌克
站在一侧
狂笑
 
我也跟着笑了，也许这是上帝再一次
拯救了我们，或许在极端的情况下
远离康涅狄格州，发现那里的生物
荒谬至极，如此狂热
吞下自己的鲜血，起先是一个，然后紧接一个
倒下，死亡
在雪夜中，伴着自己的鲜血苍白
坎蒂乌克取回
他的弯刀，从一只大狼的大腿上
砍下瘦肉，我们饱餐
感恩，赞美上帝，因为我们饿了
 
 
我是一张桌子
 
偶然发生
出其不意，在一个凉亭
正当品尝醇厚咖啡
在谈话之后，或之前
 
我悄然栖居于
一个密度里，在语言中
无人能阻止它
因没有什么能守住界限
 
简单的无知呈现
随后，礼貌用语
常见的套话，按照惯例
 
什么也没有
仅是内心的沉默，没有什么
在原则上得以缓解
如今这种紧张一步步加剧
 
 
鳄鱼新娘
 
我的生命时钟缓缓流逝
猫在窗外吃着麻雀
曾经，她给我捎回一只小兔子
我们一起吞食，在
帝国之桌下
一个男人尖叫
收回了金色雨伞
 
如今时钟上的胡子变白
我的那只猫凝视黑暗的角落
遗失了她的金色雨伞
她爱上了
鳄鱼新娘
 
啊，微小精致的
白牙！新娘，用她的尾巴支撑
身着白色蕾丝
穿过一双眼洞
向外凝视。她张大卡住的嘴巴
嘲笑大臣及子民
 
在光秃的新木头上
十四个西红柿
十二个玉米穗
六瓶白葡萄酒
 
一个西瓜
一只猫
西兰花
及鳄鱼新娘
 
泡泡糖的颜色
凡士林的稠度
邪恶渗出
从我的左掌
我的猫舔它
我看着鳄鱼新娘
 
大房子如一堆碎石瓦砾
紧抱自己
以明胶
我无法做白日梦
天空是一把瞄准我的枪
我扣动扳机
我那些承诺的头骨
斜靠在黑色壁橱里，张开
它漂亮的嘴巴
去吮吸奶头
 
鸟飞来飞往
在我用明胶覆盖的房间
猫扑向飞鸟
失踪。在帝国之桌下
鳄鱼新娘
躺在新娘的寿衣里
我的左手
滴漏在中国地毯上
 
 
安全性爱
 
如果他和她彼此不认识，并自信于
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如果他避免说出煽情的话语
 
如果她的皮肤之下长出无感的皮肤，如果他们仅想得到
另一个人尖叫的惠赠，如果他们彼此雇佣
 
以此来报复旧情人或者权贵之家
那就不会出现背叛，也不会有被退回的未读的信件
 
没有狂怒，没有让人一生羞辱的谩骂
没有战栗的时日，午夜的呕吐，也不会
反复出现一具面孔朝下漂浮在池塘边缘的鬼魂之躯
 
 
牛车主人
 
这年的十月
他数着土豆，从褐色土里挖出
数起种子，数出
存入地窖的那部分
其余的打包放在牛车的木板上
 
他打包四月剪下的羊毛，蜂蜜
用木梳刮取，亚麻布，皮革
已鞣制，取自鹿皮
醋装在桶里
双手祈求在炉火旁
 
他走过牛首，十天之后
前往朴茨茅斯市场，贩卖土豆，
及装过土豆的口袋，
亚麻籽，桦条扫帚，槭糖，
鹅毛，纱线。
 
车空了后，他卖牛车
牛车卖掉了，他卖他的牛，
挽具和轭，走路
回家，他的口袋沉甸甸
拥有一年的钱币买盐，交税，
 
在寒冷的十一月，借着家里炉火的微光
他缝制新的挽具
为来年牲口棚下的那头牛
雕刻轭，锯木板
再次打造牛车
 
 
导管
 
一
 
“上，下，好，坏，”
那个鼻子上插着导管的
男人说，“有许多类别……”
 
然而，命运一样的
极端概念
是愚蠢的——或者
可以说是有违常理的
 
他看着护士
将药丸塞入
卡在他身体一侧的
绿色喷嘴。“嗯”
那个男人说，“味道很好！”
 
（下次多来点罗勒……）
当一个渴盼已久的婴儿
诞生，多么
欢欣！比我们在性爱之中，
在成功，复仇和得到财富
之后还要幸福。但同一个婴儿
会死吗？你会用
相同的规则来
衡量恐怖程度吗？悲伤
压下了跷跷板
喜悦束手无策
 
 
二
 
当我十九的时候
我我告诉一个
三十岁的人
我当时是多么愚蠢
当我十七岁的时候
“我们总是如此”他
向下瞥了一眼说
“两年之前就是一个傻瓜”
 
三
 
那个鼻子上
插导管的男人
小心翼翼地说：“我
不后悔之前做过的事情
但我声称我
做了相悖的事情
如果我不讲信用
背叛他人
胆小怕事
我有我的
苦衷，但我
后悔标榜自己
忠诚，勇敢
名声不错
 
 
四
 
“在所有幻觉之中”
那个鼻子上
插导管的男人说
静脉注射、导管
和喂食喷嘴
“最愚蠢的人
最害怕失去”
 
 
多年来，我始终相信
通过岩钉和绳索
在尽力攀爬之后
我会抵达
一个高原
并将永久散步于
红花与苔藓满布的平地之上
 
确实，确实是这样
持续的
攀爬是到达的
形式之一
我们曾经来过
除非我们假定
渴望的高度
和欲望的房间
就在鼻子的导管之上
 
 
金黄
 
淡金色墙壁
雏菊中心的金黄，黄玫瑰
压在一个干净的碗里。整天，
我们躺在床上，我的手
抚摸深邃的
金黄，在你的大腿及后背
我们入睡复又醒来
一起步入金色的房间
躺于其间，呼吸
急促，而后
再次减缓，
爱抚，打盹，你的手正慵懒地
碰触我的头发
 
那些日子我们的所作所为
一个狭小的相同房间，在我们身体内
有人将发掘我们的坟墓
在一千年之后找到
闪亮及所有的一切
 
 
物件
 
每当我走入房间，我瞧见那些绘画
多年前购得，分别装裱并悬挂
——德·库宁，阿普，劳伦斯，亨利·摩尔——
我无比珍视这些画作并细看了多年
然而我的眼睛还是回到了
零碎品的主人身上——一块白色的浑圆石头
棒球运动员的铅制模型，一个牛铃
一把曾祖母破烂的摇椅
一个作废的玩具——毫无价值却难以忘怀
这些垃圾，我的小孩将丢弃
就像我丢掉了母亲及死去的父亲
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小猫样的柯达相机
及成捆的她母亲凯特寄来的卡片
 
 
彩床
 
即便当我挺直身子跳舞
在尼罗河花园旁
我也在建造墓地
 
一千万个农人的细胞
在我的身体里，浮动石块
去建造一座白色博物馆
 
可怖，肮脏，惊惧
骨头的语言
大腿和手臂松弛
 
成干燥的肉囊
悬挂于骨架上
其上布满肌肉和脂肪
 
我躺于彩床上
渐趋衰朽，专注于
我的旅程
毫无痛苦的安息
黑暗之地
我的身体挨着你的身体
 
 
橄榄球
 
“死人不喜欢橄榄球”
我告诉我的伙伴，在八年级的
舞蹈课上，他们从来不听
我们跳着狐步舞，一二，一二。
 
我经常去询问死者
他们一致点起了头骨
我甩动黑色天鹅绒斗篷
越过双肩，怒目而视
一双深邃燃烧的眼睛
十五岁的我独自走在城市的街道
渴望啦啦队与诗歌
 
在哈姆登高中足球赛上，女孩
穿着短褶裙
腾空踢腿，我垂涎于
一双双令人难忘的大腿。
她们对人友好——诗人是吉祥物——
但充耳不闻，当我告诉她们
死人不喜欢橄榄球
 
诗人反而身着他的斗篷
继续在孤独中徘徊
吟咏晦涩难懂的诗节
作为中卫，抢断
成功，足球赛之后的星期五晚
坐于沙发上，在黑色墙壁的娱乐室里
与一群啦啦队员
 
但几十年后，当死者
已不再絮叨着
橄榄球的事情，肥胖的中卫气喘吁吁
上楼，睡在啦啦队的身旁
等待髋关节置换手术
然而一位情欲丰富，蹒跚的诗人
眼睛燃烧，深陷于
皱纹堆里，与他们的女儿戏耍。
 
 
她的患病生涯
 
从破晓直到黄昏
在医院里，他坐于妻子旁
化疗药剂通过导管
滴入她的心脏。
他喝咖啡，读
《环球报》。他踱步，他
写诗；他抚摸她的后背
大声朗读。克服恐惧，
他们哭泣，确认
彼此的爱，失去理智
一遍又一遍
一个下雪的早晨，简凝视着
黑暗中模糊的片片雪花
他们推着点滴泵
她称作伊戈尔远征
缓缓经过护士室，远及
靠外的门
由此她可以嗅到雪花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