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20年11月诗选：蓉城三章

 
瀑布
 
她很惊奇。这是真的吗
黑色的肉瘤，瀑布一样
从头上浇下来
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
它们只是细小的洞
在微张。在医院的门口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
命运也是这样
不小心，恶运与不幸
瀑布般辟头盖脸地向你浇下来
 
2020年11月3日
 
 
放下那把刀

风停住，割草的手也停住
老天爷在用刀剜她的心呐
二婶叹道。对着横梁山的峰顶
山间，棉花田，白云朵朵
这是用刀在剜她的肉呐
摘棉花的二婶又一次重复着

小英莲好奇怪，牯牛一样的姨父
从广东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可不可以求天求地求每一个人
放下他们手中的刀？冬天
和送行的人在坟堆里，小英莲
找不到那把传说中的刀
小姨的脸，棉花一样白

2020年11月7日
 
 
秋天，一朵告别的蓝

翅膀离天空，越来越近
离大地就越来越远
我抱紧你，是因为我将离开
就像叶子掉落前，抱紧树干
而我的离开，是因为
一只鸟对另一只鸟的深恋

我红色的爱人，她把自己
一点点交还给河流和大地
像一个人，从肉体中抽身而去
山路又远又硬，狐兔们也少来问津
老牛累得像一块石头
割草的少女，也日渐枯黄

只有蓝是我自己的，空旷且轻盈
从檐角开始，挽住人间的饮烟
和伤痛。掩盖那些雨后腌脏的渍迹
最后，我把我交还给你
就像你，交出了另一个自己

2020年11月8日
 
 
牛皮鼓

暗红色，状如簸箕
泛着光芒的黄铜乳钉
延续着一上一下兩道弦纹

鼓面有些斑驳
显示出它的沧桑
和曾经有过的无数重击

走过的小孩，不断回头
在秋天的街道，牛皮鼓
接受所有人目光的敲打

好多次
我狠狠地按下，敲打的冲动

2020年11月9日
 
 
颤栗的金针花
 
那一刻，我不知道有多少
雷声在远处炸响
有多少风
正聚集着暴发的力量
还有多少眼睛，在暗处
把它们的针芒射向你的花蕊
 
黑夜开始向我发起围攻
我和你一样，冷从足踝开始
恐惧水一样从头上浇下来
未知的事物从远处向我们逼近
振动是从发丝的末梢开始的
沿着神经线，它们传递着
 
没人知道开始
惊恐的表情风一样展开
你摇着自己，也摇着我
瘦弱的枝叶。我举起的金针
再一次，把自己刺伤
 
2020年11月10日
 
 
蓉城三章

1.银杏

她的骨头最硬，虽然
长年被最软的雾泡着
好多接机的人
都在喊着别人的名字
她是最早
摸过飞机轮子的人
初冬了，她还一身翠绿
来迎我。我知道
她不肯老去，一如旧时模样
是因为，我尚未老

2.白鹤

她们以锦江为家了
这些川妹子，习惯群居
以至于，两岸的榕树
都戴了一身雪
那天，锦江突然出现在眼前
我就成了一个另类
如一匹狼跌进了羊群
惊惶的是我。她们
自顾临影，照水，踱步，轻舞
仿佛人间无余事。唯有沉思
值得深入。岸上
茶馆里对弈的人群发出了叫声

3.故人

1999年，阿伟和我
在南海边的电子厂里
修理流水线生产的次品
次年，他转战惠州
再次年，他飞回成都
在服装品牌里，一干二十年

春哥见我时，带了十岁的小女儿
小春妞。这个兄弟
还是那么瘦，像凤凰山的青竹竿
只是，他还是那么拗
一生只爱电子，读书和交友
对了，最近他又开始写诗了
因为他老婆，去了远方
他那个变频器维修店
抽空，得去看看

2020年双11于蓉城
 
 
候车亭

50路车是个大领导
迟迟不来。背琴的老人
黑着脸扯着衣袖上的线头
他身边的少年。蹲着
打开矿泉水瓶的盖子
给地上杂草和蚂蚁滴水
杂货店的老板娘望望天
收住嘴了，把什么话憋回心里

咣当一声，五米之外
达达快递的小哥，连他的坐骑
摔倒在路中央。好半天
他才挣扎着爬来。扶车
检视外卖货品。然后拍拍衣衫
揉揉有点瘸的腿。试两下
又翻身上车，消失在尽头

2020年11月14日
 
 
对一棵树的批评（外一首）
 
长得挺好看，均匀，修长
比村头的何菊花还婀娜
如果，你不那么高大
也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
牛也不来蹭，蛇也不来绕
乌鸦也不会来筑巢。发布
那些不实的言论
 
你可以长得大众一点
符合百姓的审美，让人看了放心
站在山顶，也没有人能看出
你有称霸世界，覆盖森林的雄心
那些香樟，白玉兰等世家子弟
多占点土地，阳光，人缘
尚属合情。你可以睁开左眼
闭上右眼。如果
你瘸一点断个臂，就完美了
 
 
将军
 
英格兰，外省
智能锁店扩张了
巡视的将军不点头
 
英语培训班开业了
将军皱起了眉头
 
接连三家店面
贴着“旺铺转让”
将军径直走过去
 
生鲜店前，大妈们挤成一团
抢打折的叶菜，冬瓜和芹菜
将军忘了自己是谁
 
2020年11月18日
 
 
菜根谭
 
作为一颗菜根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不管是石头还是砂子
我都得深入下去
饮洒的人，相当寡淡
喜欢在鸡蛋里找出故事
和骨头来。每个人给我们
补充了更多的野史
 
多年以来，我努力让自己
活得更像一颗菜根
以让肉食者闲来
有一点回归的念想
就像我一直希望，成为何小竹
桌上那根肉肠。尽管
我看起来，不是那么像
 
2020年11月19日
 
 
 
替身

先从十月怀胎开始
如何痛苦，艰辛，惊惶与不安
他开始用短语倾诉，穿越
一个草民将相般起伏，波澜的一生
接着，丧主降生在桔杆丛中
天空必然有大雨或雷电
短歌变成慢调。他一样样数来
贫穷，饥饿，渴盼，岐视，欺侮
每一次，都能转危为安
小树苗也一次次倔犟长大

有情人成了眷属，撑起了一片天
他爱护家人，妻女，邻居，上级
如何敬业，如何开创事业
丧主如果是女性。她又如何奉侍公婆
如何哺育幼子。多年之后
平生事迹已了。他用上了长调
哭腔已经嘶哑，力竭，中间
数度哽咽，数度声不能响
最后他终将不得不弃他所爱
毅然远行。人世多难，在另一边
他受到了公正的对待和隆重的迎接
祝他吧！看啊，仙音，童子
旗幡都在上空飘舞。“啊呀”
唱完最后一句，他昏倒在灵柩旁

2020年11月19日
 
 
崩山涌之二

挣脱了五桂山的束缚
自从卖蔗埔的烟花
绽放以后，崩山涌
就像一条蛇，断了骨头
再也游不回石岐河

2020年的冬天
从崩山涌的黄昏穿过
夕阳弯下它的老腰
桥上掩鼻而过的人，畏畏缩缩
像这些年的崩山涌
被人，捏住了七寸

2020年11月21日
 
 
翻牌的人

蜡烛一寸寸短下去
手上的豆子越来越少

22日，菊花展，满城人挂出黄金甲
出门的人都有好运气

草在枯。三角梅春风得意
最舒心的那个人，得了健忘症

风才是那个刽子手
把同一伙人从北方赶到南方

我在河底下来来回回
在更深的地方，等她把我翻回来

2020年11月24日
 
 
醒了

下午6点
微信里数十个留言
七点，QQ传输文件
八点，东哥电话进来
说加个单。急
九点，王老板说快到了
提了货送到活动现场
十点，RlC0H数码彩印机
还不肯停下脚步
十一点，胶装机热度正盛
十二点，楼上睡了的人
醒了。又爬到电脑旁
2020年，睡着的人
开始慢慢醒来

2020年11月26日
 
 
夜渐凉

我翻开巜形而上学》
又去看巜哲学史讲演录》
夜渐凉，风摇窗
打开巜铁皮鼓》，发现有很多岐路
它们通向一个人的命运
而在《寻找无双》中
我又抽出了无数情节的线头
夜更凉，风加速摇窗
我一头扎进巜月光的合金》
满耳响起了金属之声
月光和夜风正用力地摇着窗子
扯散的窗帘拍打着窗棂
它们似乎在合力要提醒谁
谁呢？回过神来，我在沙发上冥思
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一定
哦，我想起来了！晚安！

2020年11月28日
 
 
长尾猴

他拖着长长的尾巴
走一步，蓬松的尾巴就打一下脚跟
带着它，爬高，攀低，横移
像会飞的猴子，在树间
纵横腾挪，飞转自如

每搭一根竹竿，他顺手
从尾巴上拔下一根长毛
三绕二结，飞速地束紧
手起毛落，干净利落之至
这只猴子，游戏之间
竹排山，一截截，就往云端里长去

2020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