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呼岩鸾

“空间”艺术的探访

——呼岩鸾《新世纪诗选》读后

2022-10-12 作者:陈明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将“空间”艺术引入诗歌,让一些词语在空间里游移,使得诗中的空间在呈现个性特色之时显得五彩纷呈。诗人的这一创作实践,为他的诗歌带来了艺术的春天,也可说是为诗坛带来了艺术的春风。
作者简介

陈明火,笔名执仗,湖北省鄂州市峒山人。系世界诗人大会、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六届委员。已出版著作《无锁的情空》《挑剔名作及评点》《包容冰佛诗赏异》等九部(三部中英对译),主编或编著省级教材《综合阅读》等三十余部,在国内外发表现代诗、文学评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数百万字,有两百余首(篇)译成英、日、俄、希腊等文字。曾获《中国作家》2003年“全国评比”特等奖、希腊作家艺术家国际协会2005年度“欧洲联盟杯”奖等多次。另有陈明火诗文评论集《抒情者的迷途》一部。


  呼岩鸾先生在高龄时段所写的三百余首新诗,集体亮相于《新世纪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读后,让我感到十分的惊讶:我不仅仅惊讶于他非凡经历(即年轻时“流放甘肃”)中的“夕贬潮阳路八千”(韩愈),“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也惊讶于他诗中由过去、现在与未来所共同交织的“空间”艺术里,所精心存放着的“好雨知时节”(杜甫),“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他的这个属于“第二世界”(即艺术世界)的“空间”,可以说是他的生命的空间,也可以说是他的精神的空间,亦或是魂灵的空间。
  我记得在1999年、2008年,曾两度品析过他的诗作。前者,是一篇《沉重的心灵显影》,后者是一篇《诗学中的静态操练》,可谓分别探访了“心灵显影”、“静态操练”的艺术。尤其是后者,我发现他诗作中的“静态”非同一般,哪怕是写阔大的决斗场——《战争》,亦能于搏击之中“进行艺术的静物处理,使之静化到‘把你梦中的人/俘虏到我的黎明’”(《诗学中的静态操练》),给人的是一种十分难得、也不多见的“静态”。真的,呼岩鸾先生在“静态”的心空聚集了人生的所有能量,用艺术的魅力与人生的磨难试求着:让时间退居于第二位,而让“空间”艺术占领诗歌的主导地位,使空间的长度、厚度与深度自如地表现出来,使物质存在的广延性与伸张性巧妙地显示出来。
 
  聚焦式空间。所谓聚焦式,也就是拍摄式。诗人让他的诗笔定位于一点,而后,再使诗的空间无限地扩大。比如不足三十字,被特意排成两个诗节、五行长短不一的短诗《乐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是这么写的:
 
     阳光没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
 
     阳光照耀着
  草原为一朵花哭泣
  的
  声音
 
  这首诗采用了聚焦式的写法,不论是诗的排列样式与组构都很美。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设置的两个“聚焦”点:一是没有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其潜藏的东西很多,但都被省略了;二是有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不言其他,只以“阳光照耀着/草原为一朵花哭泣/的/声音”来呈现,既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因诗人让没有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作为有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的陪衬,就悄悄地把我们的视线带到了阳光下的草原。进而,让我们去体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没有阳光照耀着肯定是不行的;有了阳光照耀着,但阳光照耀着的却是“草原为一朵花哭泣/的/声音”,亦应引起我们的警觉。此句中的“照耀着……声音”,运用了通感的艺术手法。这就是说,诗人于视觉与听觉的“通感”之中,将诗之嚼不尽的不同味道悄悄地潜藏着,就像花生仁、核桃仁一样把自己独特的品质不动声色地潜藏着。
  想想看,在那茫茫的大草原上,一朵花的空间是极小的,而草原的空间是极大的。诗人巧妙地让无边无际的草原,像母亲一样关注着一朵在忧伤中“哭泣”的花。这种由大到小、小中显大的组构,无疑的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那就是在以面带点的表述里,平添了一层耐人寻味的厚重感。从花的“哭泣”之中,我们能悟到诗人隐去了草原人的悲苦与忧伤,自然原生态的破坏与摧残。当然,还有其他的含义,如关心与呵护的悲悯情怀,阳光的过于暴烈,个体生命之伤悲与不幸……
  悲伤,可以说是诗的底色。诗人在世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悟的一切,似乎都与这种“底色”相关联。在此,我们若是再回过头来看看短诗《乐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不难发现:诗题为“乐曲”,重在一个“乐”字,而诗中却有“阳光没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暗含“忧”或“悲伤”)、“阳光照耀着/草原为一朵花哭泣/的/声音”(明示“哭泣”,凸显了“悲伤”与“苦痛”)——这种以“乐”衬“忧”以及明、暗互衬的衬托手法,是十分高明的。其字里行间的一些看不见与摸不着的深刻含义,似乎都在聚焦点之后的空间里,可让我们从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去自由地分享。
  《2001年1月1日》:“吃着吃着突然一不小心发现/自己吃了20世纪的剩饭”,能让人联想到“20世纪”的日日夜夜。这种实指的时间(“2001年1月1日”)之聚焦,蕴含的却是虚指中的特定空间(“20世纪”)与特别意义(“吃了20世纪的剩饭”)。
  《帕米尔的鱼》里,“一个人在帕米尔/像一条鱼”,这“一条鱼”的定位与“游进黄河,一浪一浪地,游出最高的黄河”相连接,让聚焦的点扩大再扩大,使得一种无形的空间感跃然纸上。
 
  动感式空间。诗人不拘于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之静态,使一些诗句充满动感(即有一种意识的流动感),这样就可以让词语们像飞鸟一样拥有一个动态的空间。
  《我站在兰州看黄河东流去》,就是一首有流动感且富有诗的扩张美与含蓄美的好诗。
  诗中,“一河皱折/像无数痛苦的脸/我摸着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深痛”与“中国大西北几千年来随波逐流/只有我站立四十年/原地不走”,让我们置身于地理的人文的历史的现实的各种层次之中,让诗心在自由地飞翔。我在兰州“原地不走”的“站了四十年”的人生与“中国大西北几千年来随波逐流”的历史画面是流动的,情思是流动的。在这个流动的空间里,所呈现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坚持,一种坚强的人格,一种生命的质感:
 
     是整片黄色的土地一片接一片在流动
     是整片的黄色的天空在流动
     拖着青藏高原又拖着黄土高原
     我身上感到一浪又一浪的沉重
 
  诗人所经营的动感式空间里,不仅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宏大的气魄在自然地流动,而且还有“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值得思悟的生命觉醒与忧患意识在自然地流动。诗句中,既有母亲般的黄河、河岸上的“我”,又有“黄色的天”、“高原”;既有我的“原地不走”,又有天地间的“随波逐流”。其间的“深痛”、“沉重”,在无声地提醒着读者,并让读者痴迷于此。我以为,人们常常提到的“物我合一”、“物我相融”及“物我两忘”,在《我站在兰州看黄河东流去》里得到了有力的体证。
  《生活》一诗的动感式空间,是两代人互为呼应、此消彼长的能让人生长不同“悲忧”、“痛苦”的空间。诗为:
 
     那一个儿子,从在地上爬来爬去时起
     就目不转睛地
     一天天看着我们生活
     一天天看着我们长大
 
    有一天,他就突然地
  离开我们走了                  
  他觉得我们已经成熟
  不会再随意打破碗碟
 
  《生活》一诗中的“生活”,是有特殊含义的“生活”。其中,可以让人想到一个极为现实的社会问题:如“空巢老人”、“老人赡养”、“孤独老人”等问题。
  诗中,“那一个儿子”,应该是父母看着“爬来爬去”的心肝宝贝。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儿子”,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生活”、“我们长大”(“长大”,暗指“我们”在慢慢地变老,“他”在慢慢长大),并觉得“我们已经成熟,不会再随意打碎碗碟”——似父母早年对待幼小的孩儿一样的感觉(亦含“他”已经成年了)。其实,老来的父母已经返老还童,也许真的会“再随意打破碗碟”,更需要作为子女的“他”来照看啊!“那一个儿子”,已丢失了孝道,便在“有一天”堂而皇之地“离开我们走了”,走得很“突然”……其间,所留下的让人心酸,甚至让人心痛之回味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们视野中的空间,“走”出我们思悟的空间。
  诗中,“那一个儿子”与“我们”(即父母)所处的动感式空间是“错位”了的,充满了诙谐、调侃的反语或反讽意味,增强了诗句的可读性。而平白如话,质朴如流水的白描式叙述里,隐寓着的是人之命运、人性之价值与道德走向的思考与拷问。
  当然,此诗的“他”(即“那一个儿子”),“有一天,他就突然地/离开我们走了”之“走了”,还可以“另有一说”:比如“他”是个好儿子,却不幸亡故了——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无奈与隐痛……
 
  回望式空间。人是喜欢回望的,因为这种回望,就是回忆、念想或忆恋。在各种深情的回望中,诗人可以梳理过去了的岁月,可以重温所历的事件,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滋补。
 
        1976年,北方的闺女
 
     闺女,你们已经软弱,不能打击和被打击
     在今年漫长的冬天
     ……
     这一片干燥的板结的土地
     不能生长任何植物
     但能够生长你们短暂的肢体和辫发
     ……
     我放上冰冷的月光和不温热的阳光
     我还放上谷粒
     你们就必须这样生长吧
     听凭黑夜的絮语生长出你们女人的模样
     ……
 
  从题目及“我”的期望里,可以看出诗中的背景属于非常时代,一些人为的灾难缠绕着诗人,也拖累着子女,甚至让一些无辜的生命在无可奈何中受到不同程度的摧残。看得出,诗人能冷静地对待过去了的一切,不去呼天抢地,不去自认天命不济,只用客观的目光与心光回望着,并将过去的情景如实地推上前台。“闺女”的成长是艰辛的,而诗人在“漫长的冬天”,也只能用自然的恩赐,如“月光”、“阳光”;人力的恩赐,如“谷粒”。除此,连亲情的呵护与关心也不能及时地送达。看到这样的悲情回望,我们还能说点什么呢?唯一的是去体味诗人巨大的痛感:“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新约•罗马人书》)”。
  在《青菜与鲜花》里,诗人巧用富有象征意义的“青菜”、“鲜花”,对过去了的人和事进行了一番深情回望:仅用了六行诗,就凸显了一个独处陋室的孤苦老妪的“生死疲劳”(莫言):
 
  住在巷子底
  我每天送她一把青菜
  青菜是她的营养
 
  住进郊外墓地
  青草每年为她开放一坟鲜花
  鲜花是她的悲伤
 
  “我”,关心过“她”;“她”死后,也到“她”的坟前去看望过。就这么简单不过的回望,其间的“大爱与大悲”却是感人至深的。诗中,诗人不言老太太死前的“悲伤”(只说“青菜是她的营养”,将“悲伤”,隐藏着),而写死后的“鲜花是她的悲伤”:这种“悲伤”便是李白式的“愁更愁”——即“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曹雪芹式的“愈可悲”——即“说到心酸处,荒唐愈可悲”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有人生悲剧意义的孤寡老人,多的是苦难,而这些苦难的过往,被诗人置于诗后那令人难忘的空间里。
  “3月2日我的父亲走了……就趴在想象中,努力促使/绿叶红花长满我最重要的情绪”(《我最重要的春天》),“谁看见我的童年?/没有人了/我童年春天里栽下的树已经长大了”(《这棵树不是我的童年》),“那是一些消失的土地房屋道路和树/那是一些消失了的人”(《往事都是黄的》),其回望中的“想象”的空间、“长大”的空间、“消失”的空间,大多存储了诗人难以遣怀的,挥之不去的“空间”情结。
 
  层递式空间。诗中的层递式,也可称之为环递式或渐进式。诗人将自己的情感逐层递升,使之成为一个相互联系的艺术体。先说《神女峰》:
 
  中国的第一份爱情
  那一年走到这里就站住不倒了
  告诉一代代人
  爱情是什么形状的
 
  爱情是粗造的和石头一样
  爱情是坚硬的和石头一样
  脚下的流水和誓言流去没有了形状
 
  1972年2月,我从西域走来
  看穿伤痛的云看穿伤痛的雨,看到
  中国唯一的爱情也看到了我
  看到我像一粒粗糙坚硬的沙子
 
  何谓信手拈来,何谓造语不凡,何谓虚设悬疑,我觉得“中国的第一份爱情”便是。
  在诗的开头,诗人巧妙地将“神女”望夫归来(即“那一年走到这里就站住不倒了”),当作是富有真情实感的“中国的第一份爱情”,可谓虚实相间。于是,便在时间的绵延不绝之中层递着一种无声的“形状”。这就是说神女之爱的执著与坚持是无与伦比的,是弥足珍贵的。稍后,诗人以“形状”为主轴,又在爱情的“粗糙”与“坚硬”上继续层递着自己的感觉,对前面的“第一份爱情”进行渐进式的诠释,以期让人明白:爱情先是“粗糙”的,再由“粗糙”而渐进“坚硬”的境地,一如“爱得太深/石子沉入水底”(执仗《石子》),都有一个愈爱愈深的“沉入”过程。有了以上的着意铺垫,就有了“我从西域走来”的几个不同意味的“看到”:这种深层发掘远远超出“第一份爱情”的范围,自如地进入其他的领域,“看穿伤痛的云看穿伤痛的雨”,这种“伤痛”有个人的(如“我像一粒粗糙坚硬的沙子”),也有社会的(如“中国唯一的爱情也看到了我”)。由是,我们不难知道诗人从历史的角度、爱情的角度、人生的角度、社会的角度逐一地层递着自己独到的感怀与思考。
次说《磨剑》。诗为:
 
     十年,又一个十年,又十年
              磨磨磨
 
     风停了,就用云
     云消了,我用太阳光
     太阳光暗了,就用宗教的血
     血尽了,就用宗教的骨头
     磨
 
    一生一世寻找仇人
                       
  第一节:“十年,又一个十年,又十年”,为时间上的层递;“磨磨磨”,是动作与时间上的层递;第二节:“风”与“云”(组合一)、“云”与“太阳光”(组合二)、“太阳光”与“宗教的血”(组合三)、“血尽了”与“宗教的骨头”(组合四),是不同组合的层递。而这不同的层递空间,被一个不间断的“磨”字所缠绕着。第三节,“一生一世寻找仇人”;生命体生活着的不同空间是层递着的,“磨”好雪亮的剑及“寻找仇人”的空间亦是曾递着的,甚至可说是是最深层的层递……
 
  想象式空间。人的思想要无拘束地飞翔,需要合理的想象空间。为诗者,需要具备这种自由自在的想象力。一首《在我背后》,诗句平淡无奇,其想象的空间却无奇不有:
   
  现在我终于弄了个明白
  其实,从我出生之日起
  他就在我背后
  只是我老了,我才感觉到他在我背后。
  我转过身,他还在我背后。
 
  看到过我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
  我自己也从来不能看到他。
 
  两个诗节,七行,字不愈百,应为短诗的建构。然而,其内在的存储却是无限量的,可当长诗来读。
  诗中的“他”是谁?你可以想象为若干种:是神、是佛,是人、是魂,是魔、是鬼,是善、是美,是邪、是恶……似乎都有一说,而且都能说得有依有据。因为这个“现在我终于弄了个明白”的“他”,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非实指也。
  诗中的“他”,为何老在“我背后”?“他”一直在干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不过,作为社会生活中已经饱经风霜(即“我老了”)的一员,对身外的一些说得清楚与说不清楚的人与事还是有所察觉的。最起码的是,“我”的这一生与“他”密不可分,并受到了“他”的关注。我们若是想从“我”是受益者这一点说开去,而在背后的那个“他”,“从我出生之日起”,就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只是我老了”,有了生活的真实体悟,“我才感觉到他在我背后”(即知道“他”对我真正的关注),使得“我”一直能在人生坎坎坷坷的旅途好好地活着,直到耆寿耇老。而“看到过我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我自己也从来不能看到他”,则是想表明“他”似德高望重的默默无闻者,至高无上地给“我”精神力量者,亦或是无微不至地厚待“我”的至亲者……
  《出行》的想象力,有点超常。诗人在冷静地写了“檐下瓦盆里的水第一次结冰”后,点明“夜里,我听见风声/它没有进门”,就让这几句自如地引出“结一次冰又一次结冰的时间”。可以看出,诗人在出行时目睹“第一次结冰”,又想象到远行后的“结一次冰又一次结冰”,其出行的艰难便可想而知了。如果说夜来的“结冰”是实写的话,那想象中的“结冰”便是虚写。这种虚写给人的暗示是:在冰天雪地里“出行”是不易的,带有意想不到的风险……
 
  呼岩鸾先生展开诗歌“空间”艺术的方式方法,是多种多样的。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便可知诗人将“空间”艺术引入诗歌,让一些词语在空间里游移,使得诗中的空间在呈现个性特色之时显得五彩纷呈。诗人的这一创作实践,为他的诗歌带来了艺术的春天,也可说是为诗坛带来了艺术的春风。我想,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位不知“夕阳”疲倦、敢于创新“春天”的诗者!
 
                         2010年4月6—8日写
                         2019年7月15—16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