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爱情的精神追求与婚姻家庭的苦难担当

　　著名诗人包容冰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的诗歌，是在中国西部广袤的山岭草原背景上展现的，浓郁的农业宗法性质在市场丛林中孤立出传统社会不朽的伦理价值；但并不保守停滞，而慎重稳步走进现代人文意识的文化核心；从内心率直喷薄而出自发性原生态的原住民情感，附丽于规范的与民间的精致语言本体，建构出现代版图上《诗经》古代关雎景象，开放地揽入当代男女吟诵，以期不忘于昔，尤钟爱于今的神圣不坠。

　　一、一个少女站在山岭上，一个少女站在草原上。
 
　　人在青春时期都会产生美好爱情的精神追求，浩浩荡荡在人生河床上奔涌。岷县茶住录村的包容冰，在他的由马家沟辐射到茶固滩、鹿扎、梅川村落，与岷山峰峦、洮河两岸平畴，汉回藏杂居的草原的青春期里，站上了两个少女。一个是汉族的阿霞，站在山岭上；一个是藏族的卓玛，站在草原上。两个少女在包容冰的诗篇上反复现身——从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到《空门独语》，到《内心放射的光芒》，一直到《觉行慈航》。
　　神秘的阿霞，走着山路走进包容冰的诗歌，最后成了一个谜。
 
凭什么你要把带露的青草啃光？
岁月如梭，十三年犹如昨天
草青草黄，我的精瘦马驮着梦中的阿霞
走进甘南大草原没有出来
谁在《空门独语》里独坐
忏悔改过，寻觅黄金的国度
让修炼的舍利内心放射光芒
　　——《二月初二说往事》
 
　　她是从山岭走进草原的阿霞。草原上先有一位卓玛在等待幸福的云彩或闪电时，又迁徙于青藏高原。
 
夕阳染红高原的秋天
卓玛，走过你炊烟袅袅的毡房
你认不清我是三十年前恋你的少年
而今容颜苍老
深陷的年轮，一道道
那是你读不懂的无字经卷
也许是六字真言的扩展
抑或是万德洪名的浓缩
当苦难的泪水结晶成
一颗发光的舍利，但是
再也抓不到你的手里
　　——《高原之幕》
 
　　两个少女最后的归宿是一颗智慧与感情的舍利——少年包容冰从美好爱情理想中修炼出来的闪光结晶。阿霞与卓玛，是荒僻隅地的诗人心灵憧憬的纯真少女，是诗人自己从地方志的真实中幻化改造出来的应有原型的异性象征；是诗人由此到彼由彼到此合二为一的自构的爱恋对象。理想总是美于真实，这是柏拉图理想国中的“精神恋爱”在遥远东方一隅的实践版本。真善美的有机构成脱落了一切利害较量与动物情欲，阿霞与卓玛啊，说不清谁是谁其实是一位的亲爱的美丽纯洁的少女啊，不管你们今后是苦难还是幸福，是上升还是堕落，你们在诗歌中总倩影隐约，十三年后三十年后的迢遥里，有效地安慰着一个孤独诗人。尘世愿景的排除最可人意，少女在少年眼中走失时没有缺点，走失后也不能产生缺点，永远美丽无瑕。但阿霞与卓玛的幻影永远追随着诗人，以补偿他在十六岁时的失落。“长辫子的同学照抄我的作业/热浪滚滚的心里/有难以启齿的羞涩”；以至于陷落于流行歌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面临高考各奔东西，“绵绵细雨打湿乌黑的长发/伊人挥泪，我像/孤独的一只麻雀在树上萎顿”（《描述：生命流程》第16、17节）。诗人的现实无法激发他的精神扩展，果然创造了自己的纯情偶像。爱情的非肉体精神追求，表达为伟大的诗篇，出现了意大利但丁《新生》中的女子贝雅特丽丝的绯红幻影，更古老的是中国曹植《洛神赋》中由一个坎坷女子神话出的女神。但是现代人间被一个诗人不能忘情的阿霞与卓玛，却能真实地穿越荒野进入劳动少年的无涯春梦。
　　包容冰美好爱情的精神追求诗歌，源自古代的与现代的优秀爱情诗篇，但存在着巨大的历史性与地域性差异；而同流竞奔的声响充耳可闻，它们用以诉说的语言带着各自的口音。
　　《诗经》首篇《周南·关雎》，是中国爱情的第一声；并出的《周南·汉广》《王风·扬之水》《召南·野有死麋》《王风·采葛》《陈风·车门之枌》等等民歌，河流与植物之上的少年们，自由热烈地走近少女身边诉说爱慕之意，他们还没有被后来的封建枷锁铐住真情真性。以后历朝历代的诗人们都辛苦地种植了自己的爱情花园，尤以宋词的爱情百花最为鲜艳。自由恋爱观念开始流行的现代，诗人冯至的《南方的夜》、戴望舒的《雨巷》、何其芳的《预言》；夜色中或雨雾中都走动着爱情的轻轻脚步。当代诗人海子《日记》、西川《十二只天鹅》，把爱情分割在和人世相距遥远的精神角落，你想不到这是爱情；当你想到这是爱情时，始觉得爱情是不能言说的。包容冰诗歌中的少年在设计追求理想中的少女时，还受制于闭塞的西部遗存的旧文化传统规则；他为了免于饥饿，在土地上种植庄稼；这些都是务实的粗糙的。少年在艰苦的农作之暇，将理想放逐到更高的山峦更荒凉的草原，那里生长着未受人间污染的野草野花。这样包容冰的诗歌就具备了农村年轻诗人朴实坦诚而情谊更深重的品质，是农村的，却不逊于现代大都市的文雅。诗的语言是所有严肃的优秀诗人共享的，也有其他诗人捡拾不起的珍贵方言。这些诗已不是古代丛莽里的了，也不是现代大学里的了，它们在岷山的一个山庄里。
　　诗人包容冰对爱情的精神追求的核心是诗，这也是诗人的本份。
 
前世种因，今生结果（共七节，录三节）
1
秋天已逝，冬天就要到了
我把那一片片失魂的落叶
捡起来，放在你读诗作画的书案
倾听落叶的金黄和诉说，亲爱的
足够我们品味一季
 
2
亲爱的，人生苦短
在黄昏的漩涡里打捞日子的沉船
假如你是鱼，我就是年过不惑的渔夫
星星的篝火还在野外燃烧
月亮铺满大地的温床上
盛开我们
梦中耀眼馨香的玫瑰
 
3
匆忙的整个秋天
谁知道我在乡村和城市的路途中
打盹，睡眠，思忆和奔跑
而洁白的稿笺未着一字
仿佛我苍白的嘴唇失去润泽
亲爱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你
来去如风的踪影
日夜为谁奔忙
　　优美得是树叶也沉重得下坠的诗篇，中国1930年代与1940年代唯美主义诗人字字柔情的呻吟，越过战火、饥饿与社会震荡，又声传在2010年代的西部乡野，发生出月光和当归白色花朵摩挲的音响，比唐代李商隐《无题》系列爱情诗多出了庄重与真诚。全诗共七节。年过不惑的诗人，在人生奔流了四十多年的河流的陡岸上，像一个渔夫猜想波涛中的鱼儿隐于何处的踪影，打捞日子的载重的沉船。能诉说的落叶被诗人捡起，金黄掩盖着青涩，等待剔除让昨日青春再现。诗人一个秋天的奔跑，他的玫瑰之梦，星星的篝火，全部的身心疲惫，是为了找到他青春的爱情象征——年轻的诗歌女神。接下来，他期待诗歌女神“你就轻轻地从我窗前走过/叮当的脚步声/且莫把大地敲得流泪”。诗人自觉青春衰微，叹息“亲爱的，我的诗歌在世界的汪洋里/找不到醒目的标签”，请求青春灿烂的诗歌女神的拯救。诗人体贴女神雪花般无言的孤独，自己也孤独着走进雪花的怀抱。最终出现的是拯救的实证，包容冰诗歌由于宗教感情的融入遂使他的唯美不同于以往所有出现过的唯美，神性的唯美诗歌“像秋天红润的苹果/挂在枝头招展我们的名姓”。他的爱情的青春追求实现在诗歌里了，实现在诗歌女神对诗人的眷顾中。世界上的诗歌女神不是只有古希腊的缪斯；中国的诗神有住在庙堂里的，有住在学院书斋里的，她们已被亵渎得污迹斑斑。包容冰的诗歌女神住在黄土院墙的农家院里，农业的诗人保护了他的童贞。阳光打在活命疗饥的洋芋的绿叶上回旋着上苍的谶语。神性的红苹果在太阳下变得更红，在月亮下显示美丽。岷山下洮河两岸的平川里，也有一座伊甸园。
　　中国西部的太阳是劳动的太阳，农业的少年在太阳下收割了青稞又收割小麦；西部的月亮是浪漫的月亮，钟情诗歌的少年在月亮下做梦。
 
睡在月光的婚床上
 
睡在月光的婚床上
摘几颗最大最亮的星星
枕在头下做梦
扯几把轻柔曼妙的秋风
盖在身上御寒
我们和衣而眠
你开始倾述思念的惆怅
我接着诉说独处的荒凉
……  ……  ……
……  ……  ……
 
睡在月光的婚床上
如果我是写诗流浪的舍利
你就是放牧岁月和悠悠白云的卓玛
篝火还在燃烧，酒碗开始放大
这湿地草原上跳舞的蚂蚱
这唱着花儿寻访爱情的少年
留下的依然留下
远走的正在远走
 
　　月光飘满了草原，铺出一张广阔幽丽的婚床，写诗流浪的舍利唱着花儿，和放牧岁月与悠悠白云的卓玛，又一次精神约会。“月光的婚床”不是新人遇合的实体，而是精神旧侣重逢便于倾诉的虚拟卧榻。还是那个不离不弃的卓玛少女，在诗人的梦中应召款款而至，和诗人一起继续前梦。爱情的象征对象是可变的，爱情的追寻永恒。爱情的云雾和历史一样长，中原的霸王已经别姬，岷州的董卓正在舍弃貂蝉；二者的距离和杭州西湖与高原雪山一样长。纵然枕头下最大最亮的星星变不成婚戒，少年与少女一个留下一个远走，诗人在篝火燃烧、酒碗放大的人生中紧紧抱拥的还是对美好爱情的精神追求；由于虚幻非现实而永远忠贞的少女符号也不会走失，西部的月光在包容冰诗中不会走失。主要是诗人“骑着诗歌的精瘦马/走过草甸，走过草原/酒碗放大的草原，格桑花摇曳/卓玛挤奶”（《描述：生命流程》），到达的目标设定是有奶有鲜花之地。
　　包容冰又把爱情的精神追求转移到西部土地上常见的桃花、杏花、梅花、牡丹这些花朵上，这些花朵早就是爱情的植物，爱情从来像植物那样容易生长与茂盛，一切美源于自然。诗人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白居易的“惆怅阶前红牡丹”，陆游咏梅“寂寞开无主”。当代诗人包容冰诗中的这些同名花朵，由于历史性、人文性和地域性差别，自然和古人的爱情花朵开放得有些异趣，出现了新的形状、色泽与芳香，凋残陨落触地也发出异响。
　　《和一朵耀眼的桃花相遇》，“我在春光宜人的三月/和一朵耀眼的桃花不期而遇/她淡淡的芬芳让我感到温暖。心潮起伏/想起艳若桃花的人/人老珠黄/众多往事打了皱褶”，回忆如缕中悟觉了爱情本相。《别有洞天》，“梦中风景摇曳成三月的桃花/擦亮我的眼睛/一晃而凋谢的桃花/哪一朵是我前世今生的妹妹”，梦中寻她中认桃花为妹妹。《花朵，我不再为你失眠》，“在这个红杏出墙的春天……/可是我曾经为花伤情/也为花失眠/那时我多么幼稚年轻/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再诱惑”，窥见了这一种红杏，觉悟少年的庄重坚毅的爱情风信旗不为所动。《描述：生命流程》，“梅川，梅川/我在白塔山下种植梅花/梅花在腊月里一朵朵结蕾”。梅花结出的是纯粹的精神之蕾，物质匮乏的焦虑引领诗人包容冰把爱情理想寄托于西部人民热爱的吉祥富贵之花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后》，“三月的和风一吹/桃花妹妹就笑了。桃花一笑/我就走进牡丹园，看望/捱过冬天的牡丹王后”，期待着“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选在四月/一次一次的婚嫁使高原醉倒/我枕着你芬芳袭人的落红/入睡。怀中的诗篇/擦亮酒神朦胧的眼睛”，尊牡丹为花中王后，爱情的花朵富贵不俗归入诗歌。《四月，朋友邀我赏牡丹》，“坐在你妖娆的身边，我就感到富贵/也不想遽然离去。尽情地吮吸/你国色天香的芳菲”；“我不为情人流泪/愿为芬芳四溢的仙子/写诗寄情”，尊牡丹为花中仙子，爱情的花朵妖娆吉祥归于诗歌。《牡丹十二月情歌》，卓越的牡丹民谣十二咏，掏心掏肺的爱情长路十二程，最后是牡丹情歌的人世绝唱：“腊月风疾寒流浓/穷汉走路比马快。阿妹呐/谁把我的牡丹心上牵/国色天香/谁说你是艳压群芳的花中王”，是诗人把平民喜爱的牡丹心上牵，奉持她为国色天香的百花之王。诗人包容冰青春爱情的理想，此刻升到了极致之境。
　　诗人美好爱情的精神追求，附着于人进入婚姻经受人性的锻炼净化；附着于花进入家庭生根开花结果。爱情婚姻家庭顺序进入诗歌这面明镜，映现不可回避的人生情态。

　　二、一个青年走在牛拉的婚车前面。

　　西部农家的青年知识分子，纵然具备现代的爱情理念与认识，也必须遵守当地半封建的旧礼教规则，文化的演变不在朝夕之间。包容冰把自己的婚姻状态写成诗歌，完成了1980年代中西部社会学的田野史证。男大当婚，亲友为媒，男女相亲，嫁妆财礼，迎娶进门，不是时髦说法进入婚姻的殿堂，而是在黄土高原上现实地走进土墙四周的农家庄窠的几间黄土平房。但这个程序在诗歌中却呈现了缤纷诗意；没有殿堂的豪华也没有殿堂的庸俗。
　　诗人“二十岁央媒娶妻”（《穿过正午的时光》），被父母亲拖拉着推搡着走上了和岷山山路一样陡峭曲折的婚姻之路。长诗《父亲，母亲》第十九节，“一个农家女子爱上了我的人品/翻山越岭，每一次造访/都让我喜忧参半/她的父亲嫌路远。主要/嫌我穷——/三代同堂，七八口子人/一头跛退的老犏牛，瘦骨嶙峋”；“给我说好的亲事，一再摇晃不定/四百元财礼，揪疼了父亲的神经”；第二十节，“当婚期临近/我还跑在冬天借钱的路上，瑟瑟发抖/洗得发白的一顶旧军帽/绽开道道裂纹”。长诗《描述：生命流程》第二十节，“说成的婚姻，一次又一次/打着折扣。到手的爱情危在旦夕/四百元财礼，唬住一家三代/东借西凑，新疆的姐姐/借债三百，我脆弱的婚姻/终于有了成功的端倪//难忘的1982，腊月寒风在吹/我与一个初中毕业的农家女子/与梅川乡政府秘书室/胆战心惊地/被两张巴掌大的一纸证书/牵拉在一起”。绯红色寒冷的腊月变成了温暖的正月的红太阳。
 
描述：生命流程   22
 
1983年，正月初五，紫气东来
一辆吱吱作响的老牛车
碾过冰封的山梁
一位出嫁的女子在车轿里暗暗啜泣
走在牛车前面的新郎
衣裳被岁月洗得发白
黄军帽沿被坚硬的日子擦伤
龇牙咧嘴
 
我顾不得送亲的人们说三道四
心热得像一盆炭火，把世界烤热
牛铃叮当，山野寂静
微笑的太阳舔着我冰冷的鼻尖
小小的山村，父老乡亲们站在自家门前
扫描送亲的队伍
为村庄减少一条光棍而兴奋不已
 
　　婚姻终于成功。迎娶送亲队列的叙事抒情，已是包容冰留住西部历史农业社会的1980年代甘肃农村的经典图景。少量语言勾画的少量事物——老牛车、黄军帽、洗得发白的衣裳；少量语言钩沉的少量心里：心热得像一盆炭火，为减少了光棍而兴高采烈……这些存在在当下与未来已经绝迹；但它们确实存在过，没有它们就没有历史与现实，也没有存证历史的诗歌。白描直叙，俚俗直接地探进物质带出柔软的部分，这段叙事的真实性热焰灼灼地扩张了诗歌的力量，拉动稍有农村经验的人进入这一时刻，再一次被西部人民的生命意志感动。诗歌的真实性本质上是历史的真实性。少年头上的黄军帽，青年头上的黄军帽，黄军帽的历史就是历史的一个表征。1960年代末期兴起，1970年代盛行的民间黄军帽，到1980年代初期还戴在包容冰的头顶，去完成一个重大的人生任务——一顶黄军帽挂在历史长廊里——这就是好诗的整体真实中的细节真实。不要去责难诗人婚姻的真实的物质性；和当今车子房子银行卡的婚姻的高度物质性相比，四百元财礼的物质性的惊人菲薄，正提示了当时这种农村婚姻的可靠性与高贵性。走在老牛车前的新郎，走的是本来走的人少几千年下来走的人多了走出来的西部山路；新郎与新娘由这条路走进了家庭。他们代代前人走这条路走出了家族繁衍，香火旺盛，中华民族根系延伸。城市的马路，农村的牛路，能通向好结果就是好路。

　　三、一个教师手翻《弟子规》站在学校讲台上。
 
　　由小麦青稞环绕的庄窠外面的土地上，也有洋芋花当归花插花其中。作为向旧文化致敬的财礼得到宗法规则的认可，男女初步的相悦，在千难万苦的婚姻中建构了家庭，诗人与妻子的爱苗在亲情中盛开了爱情的花朵——所有青春爱情的理想都集结在这一朵花上了。坡梁上的洋芋花并不艳丽，但花下土中的洋芋可以养活人。河川里的当归花非常朴素，但花下土中的当归可以救人。自由自在的婚姻搭成的家庭，也能快速的自由自在散架。贫贱夫妻穷苦家庭院中栽下的桃杏梅牡丹，年年岁岁根深叶茂花开美艳。岷山坡上的婚姻围城里面的万千景象，演绎着令人唏嘘的但结局美好的故事。诗人包容冰青春爱情的浮想联翩，最后归结于家庭重任的担当。三个子女一家五口人的生存发展，让他们夫妻明白了家庭底蕴中的真相，明白了怎样去履行欢乐少痛苦多的家庭责任，丈夫自然是桁檩椽木中的顶梁柱。诗人务作庄稼，耕教并举，辗转在好几个小学、中学当教员，在学校任校长；给家庭带回薄薄的一叠工资；处理公婆子媳的矛盾纠纷；赡养父母；办理子女成人后的婚嫁。
　　一个青年教师站在教室的讲台上，翻着教科书讲解，翻着《弟子规》讲解，期待农村小学生们“圣与贤，可驯致”。飞扬的粉笔灰不是供诗人想象的雪花，落下来就染白了诗人的鬓发。《描述：生命流程》第二十三节，“麦苗泛青拔节的五月/有孕的妻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田野，把疲惫的夕阳送过山梁/我在腊子口的深山里挖黄芪/被一群蚊子爱抚，成了弥勒佛”；“八月，我从深山走进深山/深山里的孩子喊我老师/十年寒窗，九载熬油/只因家里缺少三斗粮/才成为孩子敬畏的娃娃王”……诗人把人生重要节点一再复述。《鹿扎：成家立业》，“我带着成家半年的新娘/离开茶住录沟壑纵横的村庄/来到梅川乡鹿扎村学/在二十八双童稚的目光里/安营扎寨”；“鸡鸣狗吠，驴叫马嘶/我每月能拿上二十五元的皇粮”；“长女出生的寒冬十月/一场大雪把鹿扎封裹/把女儿的哭声封裹/把二十岁的父亲和他/青春飞翔的翅膀封裹……”从此诗人青春封翅安身任命，而妻子的眼泪不断，而儿女接续不断地出生成长；而诗人唯一慰藉灵魂的只有诗歌。夫妻二人携手走过的苦路，并肩担当的家庭苦难，结婚二十八年后，浓缩为诗人的一首诗。
 
暮色情歌（全诗四节，录后二节）
3
踏碎二十八年的梦想与希望
爱河里打捞起那么多坎坷与忧伤
隐忍的磨难。而今演绎成难得的财富
强硬了缺钙的骨骼
 
我栉风沐雨，披肝沥胆
饱尝人世的酸与甜
苦和辣，哭与笑……
 
4
而秋深叶黄，你人老珠黄
翻晒我当年背木头的衣裳
那一窝仔猪死光
你嚎啕一场
也未吓退逼近门楣的饥荒
 
大雪将要来临，暮色正浓
我围炉而坐，一边回忆往事
一边看着秋风，把金黄的落叶
给大地典当……
 
　　这是诗人包容冰在2011年秋天对自己二十八年婚缘的概述和总结。收获的是苦难的财富，坚硬了家庭的骨骼，抗击着贫穷捶打家门。诗人的往事回忆像“南飞的孤雁凄凉的鸣叫”，“一个人在为一个人哀伤”——丈夫为妻子的人老珠黄的受难哀伤；“大风揭过秋天的盖头/衰败的事物露出了脊梁”，但秋天的衰老并非空忙，金黄的树叶给大地的典当，最后要用超过二十八年的挣扎、跋涉、劳累，赎回金黄的黄金。唐代诗人元稹《遣悲怀》三首，描述了他和妻子的艰难生活和于中建立的深情，“顾我无衣搜荩筪，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迎古槐”，“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贫贱艰难的此恨虽则人人有，但包容冰夫妻的苦泥在1980年代的夫妻中却是少见的，他们的悲哀何止百事。时代推动社会进步，包容冰的家庭也渐入佳境，子女长大成家立业，孙辈绕膝，衣食无虞，老夫老妻已尝天伦之乐了。包容冰有一首诗很像唐代诗人李商隐寄情妻子的《夜雨寄北》，他在北京和诗人聚会期间，打手机电话联系妻子以致思念，得知妻子此时正领着子女，顶着明丽的阳光在老家的麦田里除草。这麦田除草的晴朗比之“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凄凉，是多么乐观充满希望呀。《植树节，喊一声亲人》，诗人喊上妻子、儿女到山坡上植树。妻子做饭，“烧一壶开水/蒸一锅花卷”，孩子们“每人种三十棵松树苗/就是你们每年，对故乡/最亲切的慰问”；还让老父亲“在山坡上转转”保护苗木。此情此景比起二三十年前，诗人为打结婚用的家具腊月进山偷伐松木又长途背回家中的艰辛，真是新天新地了。新的春天，诗人领一家人来给大山致敬了，给大山补偿债务，培育参天大树了。
　　包容冰在旧礼教的规则中结成的婚姻，在艰苦的生活与辛勤的劳作中，一步步发展成现代文明中的美满家庭。新潮的男女恋情有多少能形成婚姻家庭，即便形成了终而破裂的也为数不少。其中的伦理文化原因，是值得探究的，包容冰诗歌已提供了思考的启示。
 
　　诗人包容冰是一个宗教信仰自由的社会主义社会中的虔诚的佛弟子。他遵守在家居士终身受持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也遵守包括五戒在内的更严格的加上不放纵感官三中享受的八戒；还遵守《梵网经》菩萨戒律十重戒四十八轻戒。这若干戒律中，都有男女关系伦理道德不邪淫的色戒，规范着人们食色性或饮食男女的生活行为。不邪淫是婚姻家庭的基石。
　　包容冰作为一个诗人又是一个性情中人，有时不免在女人是半边天的尘世中遭遇尴尬。“青春问柳的浪漫岁月……/望穿了桃花的秋水，映射/你的枯槁的瘦影/立在潮湿的洮河港湾”（《菩提流蜜：记忆的故乡》）。“我走在洮河岸边忧郁万千/思接千古神驰万里的想象/断裂在一个女人嚎啕的凄怆里”（《抽刀断水》）。“女主人眼含两汪恋情/站在月光下失魂。马帮走远”（《酒店》）。“杏花林边卖麻花的女子/望眼欲穿/不知为谁暗暗啜泣”（《梅川：抬头望月》）。“今晨的鸟，不只是哪一世的情人/在窗前的树上为我免费歌唱”（《早晨》）。“有一个人，我爱了多年/方知她是我宿世杀害的仇敌”（《内心的隐痛》）。“梦中的风景摇曳成三月的桃花/擦亮我的眼睛/一晃而谢的桃花/哪一朵是我前世今生的妹妹”（《别有洞天》）……性情敏锐的诗人，眼观女子生发的情绪，丝丝缕缕挂在春柳枝上飘荡，关于征途的，关于宿命的，关于向生活讨要岁月的，混流下泻，汇聚了一个伦理忏悔的梦。
 
回忆梦中的一段情缘
 
……  ……  ……
……  ……  ……
梦中情缘，温婉缠绵
伊人，哪一世种下的善因
偏要在梦中结果
 
你在大山深处的家里
征得双亲的认可，定下终身
我怎么忘记是有家室有儿女的人
在你的秀色里乐不可支
 
修行多年，尘缘未了
我的定力还不足，凡心如此炽盛
 
明明梦中有六趣
觉后空空无大千
醒来后，依然故我
额上的皱纹比昨天深陷了一丝
 
　　梦中出轨移情别恋，诗人不遁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遮羞布后面，反以佛法痛自忏悔（佛谓“自恣”），亮出六道轮回自警，使皱纹添丝自罚。现实中绝不能犯色戒，梦中越轨亦不许可。此至诚坦荡君子所为也。包容冰关于不邪淫的诗篇很多，作为色戒戒尺不离手用以正心正身。“我信佛，我学佛，我成佛/酒啊，肉啊，色啊一再诱惑/而今我统统拒之门外”（《进入九月》）。“色是刮骨的钢刀/这把钢刀锋利无比……最终/把我们刮成一具骷髅”（《色》）。“色呢，那是刮骨的钢刀/不疗伤，血肉不破不见血/一根根枯骨会变黑而腐朽”（《一忍再忍》）。“财色名食睡/地狱五条根”（《睡》）。“财色名食睡/更像一把把刮骨的钢刀”（《宁可，也不》）。“对于女色，我早已敬而远之/那是一口蚀魂的陷阱/必须绕道远行”（《走出世俗的偏见》）。“当闻之爱欲是轮回的根源/美女们在眼中变作/骇人的骷髅”（《觉悟与昏沉》）。“美女妖艳的身姿，装点虚妄的梦境/我在梦中睁开智慧的眼睛/给一堆堆白骨叩头，礼拜”（《觉行慈航》）。“夜晚睡在床上，白天走在路上/梦里妖艳的女人摇曳芬芳/梦外，一泓秋水风波荡漾/少一步是陷阱/多一步是坟场”（《闲言碎语》）。“佝偻着背，弯腰走路/不敢正视女人摄魂的风姿/唯恐马失前蹄/惹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祸端”（《如是我闻》）。……学佛的诗人戒酒食素，更视色为仇为敌，谨守色戒，不越雷池一寸，认定色是“地狱的一条根子”，是“刮骨的钢刀”，是“蚀魂的陷阱”，是“轮回的根源”，是“骇人的骷髅”，是“墓场”，是“祸端”……诗人打制了当代的“风月宝鉴”。一个学佛的诗人远离了色，远离了“色媒人”的酒及杀生的肉，守护着自己的正身正心，守护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婚姻家庭。诗人总是和同为教师的妻子同步而行，农业劳作，料理家务，赡养老人，哺育儿女。妻子也是身心皈依的佛弟子，夫妻一起做法事临道场助念送往生，寒暑假期走名山问道礼佛求法。诗人的诗中总响着呼唤老妻的声音，头发花白的诗人“喊一声老妻，你别走远/染发店里排队的青年阴阳怪气/我不羡慕他们/变色的模样……”（《走进天命》）。贫贱也罢，富贵也罢，白发偕老初心不变践行信仰，是最幸福的了。
　　遵循婚姻家庭的伦理规范，一个个稳定的家庭组成了一个稳定的社会，这是包容冰婚姻、家庭、诗篇对当今市场经济时代，商品社会中芸芸众生的一种现身说法的教诫。诗篇上真情实意建筑的爱情茅屋，比尘世上财色名利建筑的物质大厦牢固。茅屋前的桃花盛开着，作为地标的大厦坍塌了。

2019年3月1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