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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和尚

——学习弘一法师李叔同

2024-01-01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呼岩鸾作品选。

  前些年,我读了李叔同著《李叔同说佛》。此部佛书,收录他三十篇弘法文章,又有附录二辑。全书皆说佛说义,又说自己的修行皈依,相当于一部自传。读后感悟至深,从此成了我的案头书,不时恭读。

  今年,我读了王牧著《一念放下,万般从容——李叔同传》。此传,赞美弘一法师李叔同极热情洋溢,然叙述平实,多引征诗文著述,不杜撰事件,不虚构细节,不为尊者讳,是可靠的信史;不同于花钱雇写手写出,眼下大量充斥书肆的自传、大传、评传。此等为树碑而立的谎传,所立之碑必将倒地破碎,一地笑料。

  我同时读《李叔同传》,读《李叔同说佛》,互相印证增益说明,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形象更清晰了,立地更牢靠了。

  弘一法师李叔同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文艺家,一个伟大的和尚。是人间的人做人的好榜样,僧界的僧做和尚的好榜样——学习弘一好榜样。

  李叔同生于1880年,圆寂于1942年,享年62岁,腊寿24年。依富商之家,生活优裕。14岁以前在幸福中度过龆龄。少年发蒙,识文断字,读四书五经一应经典。14岁以后,前24年人世颠簸,后24年僧界修行。二十四年业二十四年消,步入净土往生极乐,最后遗书“悲欣交集”,说透了说全了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和尚。

  内政混乱,外夷侵凌。青年李叔同风流倜傥,手中多金,于理想破灭心情颓丧之际,虽已娶妻,亦不免寄情声色,发泄苦闷。他在沪上和坤伶杨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朱慧百、李苹香、高翠娥等等声色界人物,来往密切,各有交换所需,纠缠切切不休。赴日留学纳日本女模特儿为妾。他还作诗记其荒唐,七绝《为老妓高翠娥而作》:“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腹有诗书的青年才俊在青楼红灯醉影中,绝无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儿的下流猥琐,对可怜的下九流男女也能惜香怜玉温婉以对。此一段灰色人生,李叔同早已反省痛切,也可归入他“最后的忏悔”。

  人性色欲之业,看破了放弃,色空空之,可坚定遁入空门的信心,也是空门的起点。即如佛祖释迦牟尼,做国王太子时亦曾有逸乐生活,《佛本行集经·第八品》,记太子拥䌽女入浴:“太子入浴,水至齐腰,诸女环绕,明耀浴池……”人世此种恶浊之乐,实是对人的严重考验,陷之不拔入地狱,跃之而出往净土。

  李叔同考上了上海南洋公学。这所由蔡元培任总教习的学校,是交通大学的前身,后被称为学界的“黄埔军校”,喻培养文化名人之多也。在此校李叔同参加了黄炎培组织的爱国主义进步团体“沪学会”,成了一名爱国志士,种种爱国主义学生运动中都有他活跃的身影:反抗封建压迫退学示威;发动拒俄抗美风潮;创办平民学校,向贫苦子弟普及文化。他凭自己的文学功底,大量写作爱国诗文,宣传“撞自由钟”、“树独立旗”、“杀皇帝”、“倒政府”的时代思想。他创作了大量爱国主义歌曲,编印了《国学唱歌初编》。他创作的爱国歌曲《祖国歌》最有名了:“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祖国”的现代概念与定义,展望“祖国”的气势与前途,“祖国”从此时开始成为了爱国主义最明亮的文化符号;每有国之大事,国人即喊着“祖国万岁”的口号,走上街头。“祖国歌”深入人心唱于人嘴,旋即被全国各地学校编入教材。好歌自然不胫而走,甚至浙江省的一个偏僻小镇石门湾的小学生们,也唱着“祖国歌”上街劝用国货(据丰子恺回忆)。

  李叔同自己承认,他从事爱国主义活动时期,“我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六岁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是不断地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出家为僧,是他平生又一幸福境,长达二十四年。

  李叔同天赋文才,“二十文章惊海内”,在诗词、书法、美术、音乐、戏剧、金石篆刻、外文翻译……“五四”前后凡文艺所能涉及的所有领域,都涉足进入大力经营,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有些是同代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他对中国文化所做出的贡献,直到今天还在发生作用,今人对之仰赖。他在文艺的所有领域,都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五四”时期出现的大师胡适、鲁迅没有他全面,共涉领域也起步比他晚。在很多文事上,李叔同都是中国第一。他建立了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是话剧中第一个男扮女装演员;他办了第一份戏剧刊物第一份音乐刊物;他是倡导中国绘画改良运动的第一人;把西洋绘画引入中国的第一人;他画出了中国第一批油画水彩画;第一首爱国主义歌曲《祖国歌》;他是第一个使用裸体模特儿用于绘画的人;他撰写了第一部《欧洲文学史》,比大师周作人早七八年;他精通英文日文,翻译了不少外文书籍,有些类型的书他是翻译的第一人。他执编《太平洋报》,刊登自传文采飞扬的广告词,又研究现代广告学,写《广告丛谈》发表,又是第一人。李叔同门门皆入,敢争天下先。

  李叔同用美国音乐家约翰·庞德·奥德威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的曲调填词,形成了中国传唱至今的歌曲《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别了!别了!中国人告别了中国的文艺大师李叔同。他是空前的,又是绝后的。

  送别了李叔同大师,迎来了弘一法师。

  李叔同于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

  一个俗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当僧人的,必然是有缘有故的。李叔同的生活环境是佛教环境。他天津老家四周全靠近佛寺。十年所居的杭州是“佛地”,约有两千座佛寺。他家是一个佛教家庭,老少信佛,常做佛事法会。他的师友学生马一浮、夏丐尊、徐尉如、丰子恺等,都是佛教徒成了他的助缘。他出家前已读佛经,对佛义佛行佛相有了证悟。

  他最得意的学生丰子恺勾勒了恩师出家“三层楼”的路线图。一层物质生活,即衣食温饱;二层精神生活,即学术文艺;三层灵魂生活,即皈依三宝学佛弘法。这是李叔同自己个人的皈依途径。知师莫如徒,丰子恺居士的看法是对的。从根本上说,每个人都走自己的皈依之路。

  佛教宗门很多。李叔同进入佛门专修最难修最冷僻最荒凉的律宗门,因为他看到了末法时代中国僧界衰颓破败的乱象:“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来,或可谓僧种断绝了!以平常人眼光看起来,以为中国僧众很多,大有达至几百万之众,据实而论,这几百万中,要找出一个真比丘,怕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盖因佛教戒律不修不行之故。人间有人间法治理,李叔同曾翻译了《法学门径书》《国际民法》等近代法学著作;僧界也要有佛教戒律治理。李叔同发大誓愿,专修已经荒废六七百年的南山律宗,以戒律治理佛门复兴中国佛教。

  弘一法师温州十年弘法后,以佛庙林立,僧尼众多(约占全国汉族地区僧尼总数的四分之一),闽南为基地弘法十年。他不做主持,不蓄子弟,杖锡苦行,不忘著述,名著有《净土法门大意》《普劝净宗道偈兼持地藏经》等数十部。弘一法师弘法功德卓越,和虚云、太虚、印光被僧界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弘一法师独辟蹊径,精修南山律宗,继承正统有所发明,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等不朽律宗著作。他在泉州创立中国第一所也是唯一的一所南山律学院,广收律学子弟。他号召老实念佛,以戒为师,根据戒律教导僧众惜福、习劳、持戒、行善;奉行“常随佛学”学习佛自扫地,佛自修房等佛德;要求僧徒改过,改不良习惯。弘一法师守戒最严身体力行首先做到,不做“应酬和尚”,做苦行头陀,不追求“名闻利养”。生活上绝对以戒律修持,艰苦朴素似一贫民,一件衣腰有二百个补丁,像印光法师食毕舔碗效法,吃饭不遗一粒米;视有情众生一律平等,圆寂前犹立尸床规条,不伤虫蚁性命。

  弘一法师有著作,有德行,被佛门奉为中国律宗第十一世祖。

  温州十年缘,十年缘闽南。缘缘都缘佛,人间出世间。高僧世祖,是修行修出来的,不是宣传宣传出来的。李叔同说话只说佛。

  人必须要做一个“像人”的人啊!弘一法师在《青年佛徒应该注意的事项》演讲中说了:“自己时时想着:我当做一个伟大的人。”

  弘一法师做什么像什么,做人是伟大的人,做文艺家是伟大的文艺家,做僧是伟大的和尚。

  这个伟大的人,这个伟大的文艺家,这个伟大的和尚,唤醒了华夏炎黄的祖国。日寇凶焰逼近,他自题寮房为“殉教室”,愿以身殉国;日寇犯闽,他高呼“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他的“佛教救国论”千古传声。他最后作的歌曲号召国人:“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国争光。”这宏亮的声音是他的《祖国歌》的回声。

  我一边读《李叔同传》,一边重读《李叔同说佛》,明白了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个伟大的和尚,在中国混沌的浊世中是怎样出现的,我写下了我的感想。国家民族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文艺家,这样的和尚;他就必须出现,成为做人、做文艺家与僧侣的榜样。我梳理出的材料就是砖石,塑造了一尊伟大的塑像。有些塑像必倒,此尊永立。

  南普陀寺矗立着弘一法师雕像。一个身子颀长的和尚,颈上挂一串佛珠,身披僧衣,面向我们跨大步走来,我们似乎听到他衣角的风声,他的穿芒鞋的赤脚多么有力啊。

  弘一法师在中国人的心里活生生地活着。

  读了这两本书,还引起我的两点想法。

  弘一法师佛庭“三层楼”的路线,是非常罕见的个案,大体可验证佛教学者汤用彤居士(1893—1964)以后的说法:“溯自两晋佛教隆盛以后,士大夫与佛教关系,一为玄理之契合,一为文字之因缘,一为生死之恐惧”(《隋唐佛教史稿》)。弘一法师与佛教前二点关系很明显,对于第三点,他也考虑了生死问题。弘一法师多病,最严重的是肺病,以至咯血。肺病在当时视为绝症。他恐寿已不永,佛土是死的最佳宿地。

  民国四大高僧的虚云(1840—1959),太虚(1889—1947),印光(1861—1940)和另一高僧弘一(1880—1942)的皈依路线不同,都是因缘际会进入佛门,学佛证得菩提而成圣的。

  当代佛教诗人梅川居士包容冰,开创白话文自由体佛诗局面,写出新佛诗三千多首,以诗弘法,硕果累累。他家在甘肃岷县,此县是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共隆共盛之地,曾有佛寺数百座,他的姻亲先祖明代国师班丹扎释驻锡的大崇教寺,即在他家六公里处。佛风佛雨熏沐着的包容冰,在饥饿、苦难、烦恼的夹缝中,在陇西十方寺缘遇主持方丈送佛书启蒙发端,后读经学佛践行善道皈依三宝,成为了当代佛心虔诚不虚的佛门善知识。

  条条大路通佛教。

  李叔同在俗世时努力创新文学艺术,但和当时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并无明显的交集,只可算作精神暗通平行运作。1918年李叔同出家为僧,一心于发展佛教事业。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但李叔同的新文艺成果已成历史遗存,再无和“五四”文学革命联手的可能性。倒是他的老师蔡元培,站到了“五四”领军人物鲁迅、胡适等大师一边。

  李叔同的新文艺开创业绩,应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叔同这个伟大的人伟大的文艺家伟大的和尚已经走远了。但他的精神活在他的学生作家画家丰子恺的540幅护生画的线条里,活在他的学生音乐家教育家刘质平的五线谱里,活在他的学生的学生的心里。今天,不论是佛教徒,还是有别的信仰的人,都在读弘一法师李叔同。这是任何人力都营造不出来的文化最高境界。

2023年12月1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