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离响

吉祥的思考(小说)

2025-03-08 作者:离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离响:本名王莉华,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9届高研班学员。海南创意文学院秘书长、小禾写作负责人。

  纪录片中天空的飞鸟折翅身亡,街边枝头鲜红的木棉花坠落尘埃,海面上飞鱼跃起的一刻命丧海鸟的利爪,麦粒竟然……生命不过如此——四十岁的吉祥在思考。

  吉祥坐在咖啡厅里,右手拿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焦糖玛奇朵,咖啡还温热。她双眼没有目标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关于死亡的事情突如其来地闯入了她的思想里。就在昨天麦丽丽签了器官捐赠协议,吉祥很受震动。

  麦丽丽是吉祥最要好的朋友。

  麦粒,你想清楚了吗?吉祥一直把麦丽丽叫麦粒。

  想清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死都死了,还执着个什么呢,麦粒说,我不能告诉他们,只跟你说了。麦粒口中的他们是她家里人,也应该包括她前夫。

  吉祥已经四十岁了,过往的事情多得像牛毛,像山野乱生的芒草,几十年来,其中的很多事情她都跟麦粒一起经历分享过,可是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过麦粒——麦粒的前夫邢文远多次找过她。

  找过?吉祥想,啊,这个词不太伤人,也没那么不雅。她需要到麦粒面前忏悔吗?到生死的关头,这些究竟还重要吗?她不知道麦粒能不能理解,或许麦粒根本就不在意,也或许她会难过得死去活来——她发现她对麦粒并不算很了解,麦粒没有跟她商量,是决定签协议后才告诉她的。

  有些事情,终究要她自己消化,她注定要带着这些秘密一直到死。

  因为麦粒这样的做了,吉祥就自然地想到了她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把自己的器官捐出去。由此就产生了一些胡思乱想,比如,心被移植给另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感受到这些秘密呢?能否觉察到这颗心里隐秘的情感。

  她不迷信,对灵魂之类神秘的事情模糊不清,对于人体科学也没有了解,这不过就是她临时想到的问题而已。

  这么多年的纠缠,她很疲累,但这些事情,这些情感是她生活的大部分。当初麦粒带着邢文远高兴地出现在吉祥面前的时候,吉祥已经是一岁孩子的母亲了,那时她二十三岁,麦粒二十一岁。

  十八年前,海口可没这么繁华。邢文远跟麦粒在解放西开了一家窗帘店,日子过得紧巴巴。好歹邢文远高中毕业,人也灵活,从一家小窗帘店开始,渐渐红火起来,后来竟然有人询问广告牌的事情,他热心地帮了一次忙,之后就接起了广告牌的业务,从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变成了广告公司的老板。窗帘店就归麦粒管。

  陈嘉秋就看不惯邢文远上蹿下跳的样,无论邢文远对他多好,他都只给邢文远半只眼睛。吉祥就说他,陈嘉秋更是不服。

  就是这个过程,吉祥发现陈嘉秋并没有她当初想象的那么好,他心胸狭隘,爱占小便宜,虽然表面看起来为人老师,但骨子里极度自私。为此她跟陈嘉秋经常吵架,当然,最终都不了了之,论不出输赢。

  而麦粒也经常抱怨邢文远,她经常向吉祥一小时一小时炮轰邢文远,数落邢文远的种种毛病,整夜不回家、花钱如流水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她猜邢文远在外面寻花问柳。吉祥不怎么搭话,在她心里邢文远是不错的。

  吉祥就不免设想要是麦粒嫁给陈嘉秋会怎样,陈嘉秋会怎么挑剔麦粒,或者正好相反,他根本不敢挑剔麦粒,这都是没用的假设,不过,这没用的假设也往往是最有趣的。

  要是她能像你这样多好,有一次邢文远说。

  吉祥没说话。她原本该说麦粒有麦粒的好,应该劝说邢文远对麦粒好一点,这是一个劝架者应该有的态度。可是她竟然什么都没说。一次意外的拥抱,彼此都意犹未尽。就这样,邢文远找了她很多次。

  最终,邢文远与麦粒离婚了。这可不是吉祥的责任,吉祥劝过邢文远。可是离婚的决定竟然麦粒下的,麦粒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邢文远问吉祥敢不敢离婚嫁给他。吉祥就慌了,她可没这个勇气,为了孩子,吉祥是不会离婚的,再说她也要替邢文远考虑,最主要的还是麦粒,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太特殊。

  她跟陈嘉秋依然小吵不断,往往都是陈嘉秋找茬,她从不主动挑事。一下就过了这么多年,邢文远没有再婚。

  麦粒经营窗帘店,赚了不少,有很多男人自动送上门来,为此麦粒也损失了不少钱。这期间,吉祥和麦粒还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麦粒陷入爱情的时候,吉祥就远了一点,麦粒失恋的时候,吉祥就亲热一些。

  不过,麦粒就是麦粒,她从没因为爱情的创伤对男人望而却步,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做建材的人。三十三岁时,麦粒生了二胎。吉祥和麦粒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直到麦粒生病,她们之间又热络起来。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急性阑尾炎,医生一刀给切了。吉祥发现麦粒苍老了,麦粒有胃病,还经常腰痛。她从麦粒身上看到了更苍老的自己,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

  不知为什么麦粒生病后,在内心深处,吉祥一下子就感觉跟邢文远疏远了。其实,邢文远一直有其他女人,这个吉祥是知道的,她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她又不会嫁给他,她心里也是委屈的,只是从没表现出来过。时过境迁,彼此太过熟悉,没了当初的激情,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有实质性地跨越了,都看到了头,没了挑战和更远的期待。

  吉祥一直从事会计工作,后来升任了财务总监。孩子都大了,两年前,她就辞了工作,开了一家小型烘培店,请了两个人,生意还可以。烘焙是她给孩子弄吃的自学出来的,没想到就爱上了。邢文远喜欢吃她做的饭菜,也喜欢她烘培的糕点,起初她很高兴。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就感到悲伤了,若是她什么都不会呢?

  她隐忍,勤劳,做一手好菜,有男人喜欢,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吗?近来她喜欢到咖啡店来一个人坐一坐,放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清晰了。坐在咖啡厅里,她与世界不近也不远,一个人就成了一架回忆的内放电影机,播放的都是过往的事情,一遍遍地循环,容不下更多内容,也搜不出更多东西来。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一个人慢慢地梳理,很多事情就都顺了,不过,与此同时,心底也有了一种生命的悲怆感,除了必要的日常生活,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了,她像一架自行运转的机器,。

  麦粒还在医院里,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这次从医院出来,她没了阑尾,却多了一份事关他人健康或生命的协议,日后她身体里的更多东西将成为别人的,而麦粒才三十八岁。

  吉祥在犹豫,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着自己下决心。

  想到要跟陈嘉秋埋在一起,吉祥就感到彻底的泄气。也许她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否定了这个方向,只是她不知道而已,眼下,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必须要仔细琢磨琢磨了。即便知道死了什么都没有,跟谁埋一起埋在哪里其实都没什么关系,但此时依然活着的她,在情感上还是介意的。

  活着的时候没法再次选择,死后也要选择一次吗?她切实感到了人生的可悲。不是因为缺吃少喝,这是深层次的可悲——一生都没有自由过。

  吉祥喝了一口咖啡,焦糖粘在她的嘴唇上,她一边用舌头舔焦糖,一边拨电话,甜味让她放松。麦粒没接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麦粒这件事情。

  她坐下来继续喝咖啡,等着麦粒回复。这时,她又想到,器官是捐献了,但还有剩余,剩余的部分会进入焚尸炉,成为一捧灰,即便是这点灰,她也不愿埋在土地里固守一处了,她曾经看到一个倡导绿色入葬的消息,她记得有树葬和水葬,不如一把撒到海里去,随着海水四处飘散。

  一刻钟过去了,麦粒还没消息。这时,她又想这件事是不是太不谨慎了,毕竟,这是不寻常的事情,整个家族里还没有谁做过这样的事情,要是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终于,麦粒在邀请语音通话,她立刻接通了。她告诉麦粒她在咖啡厅里,她想好了要签器官捐献协议。

  在语音中她确实感到了麦粒的惊讶。这时,吉祥意识到这件事到此已经没有退路,如果她只是一个人想想,捐不捐都是秘密的事。现在,这件事已经告诉了麦粒,就成了一个需要尽快履行的承诺。

  你确定要这样吗?麦粒试探地问。

  当然,吉祥说,她不喜欢麦粒的质疑。

  我当然支持你,这是好事情,我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事情,这一次生病,感触很多,所以就签了,也算对自己做了个交待,麦粒说。

  和麦粒通话后,吉祥更确定了自己的决定,这将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想着要把自己的器官捐赠出去,她顿时就有了一种责任感,仿佛她身体里装的是别人生命里的东西,而她有义务保护好,到时候完好地送还给别人。其实,这样的感觉很奇妙,无形中她跟世界有了新的更紧密的联系。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器官到时合不合用,到底给谁用,因此就产生了很多联想,想好了死后的事情,活着变得轻松起来,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严肃感,每件事都显得郑重了。

  她想到马上又是周末了,孩子们会回来,吃喝一通,转眼间就又都滚去学校。她会满心慈爱地忙碌着,端上一盘又一盘的饭菜,很认真地照顾他们,听他们说学校里的事情,说老师和同学,不过,她不是参与者,只是个倾听者,她清楚这些都不是她的全部了,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一种秘密的与世界的关联,她的一部分将留存在世界上,说不清会到哪一个地方,这才是最让人着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