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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四题

2024-07-16 作者:离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离响:本名王莉华,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9届高研班学员。海南创意文学院秘书长、小禾写作负责人。


受伤的冷美人

 

  肖玫离婚后,也开了一家茶店,做起了茶叶生意。茶叶店开业的时候,我和书虫苏明都去了。这事,我们和茶佬说过,他不是小气的人,况且肖玫毕竟是他的前妻,情分还有的。

  在茶叶店开业典礼上,我见到了肖玫的妹妹肖槿。肖槿比肖玫小十三岁,刚好三十岁,还是单身,打算搬来跟肖玫同住,已经在一家媒体找到了工作。

  肖槿比肖玫长得好。肖玫已经是美人了,肖槿不仅美,还是个才女,写一手好文章。不足之处是她性情很冷,不多话,也不爱笑。

  我和书虫都感慨这么一个大美人,却一副冷婆子的性情。跟茶佬说起,茶佬说肖槿是情伤所致,爱而不得。

  书虫苏明却是感慨不已,他一直把人们的痴情看作愚蠢,想不开。他以为人们多看看哲学,就不会钻牛角尖,更不会为爱情痴狂了。

  “看什么哲学呀!佛家还说色即是空呢,这话谁都知道,做到却难。”我说。苏明向来不喜女色,我是知道的。

  “世间不正是因为情爱才多姿多彩吗?若谁都像你,那还有什么劲呀?”我是得理不饶人了。

  茶佬是认同我的话。茶佬已经陷入情网,正跟他的小情人如胶似漆地恋爱呢。

  肖槿虽然冷淡,然人美,文章好,办事能力强,很快就融入工作。只是很少跟同事一起热闹,外人看来不免独来独往得怪异,她自己却乐得舒适。

  一日,领导叫了肖槿到办公室,给了她一张演唱会的门票。领导是个上年纪的男人,再过几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领导对人一直和蔼可亲,对肖槿像女儿一般亲切。肖槿虽不喜欢与人逢迎,但若是遇到真诚的人,她也热情亲近。对领导也当长辈一般尊敬。领导说这是别人送他的票,紧俏得很,自己和老伴年纪大了,不爱这个,儿女在外地工作,所以让肖槿去听。

  肖槿也不爱听演唱会,然而领导一片真诚,况且也没其他事,就一个人来到演唱会现场。演唱会已经开始。她穿过人群,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自己的座位。

  台上年轻的歌手正卖力地唱,台下观众在五彩的灯光下,玩着手机,说着话,还有一些走动的身影。

  肖槿感到很尴尬,觉得不值而难堪。男歌手戴着墨镜,他为什么要在晚上戴着墨镜呢,肖槿想,若是他不戴墨镜,或是立刻把墨镜摘了,台下的观众会不会被吸引,至少大家想看看他的眼睛吧。

  男歌手微微昂着头,唱得卖力,却不能打动观众。

  肖槿觉得观众是残忍的,她又想到早上开车时,广播中也是一个女歌星,她说成功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那么这样的演唱也是一种磨练吧,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肖槿感到失望,演唱会现场并不舒服,虽然自己已经在靠前部的位子,可依然看不清舞台,只有大屏幕上的影像,她呆在家里听音乐会更舒服。

  虽然不舒服,肖槿却没想过提前离开,好像提前离开会更加不值得,路上近一个小时,加上提前准备的时间,让她不甘心提前离场,可是她依然是不舒适的,没有任何惊喜。

  肖槿旁边一对情侣拼命地摇动手里的荧光棒,有时还热烈地鼓掌,兴高采烈。肖槿想:这才是该有的状态吧。自己这样来到演唱会现场,算是白浪费了一个座位,既不能给唱歌的人叫好,也不能让自己开心。她开始羡慕起旁边的情侣,就认真打量了身旁的女子。

  女人长相乍看过得去,可细看来,丑陋极了。嘴唇太厚,嘴巴很大,眼窝深陷,本来清瘦的脸颊,更显得奇怪,眉毛很黑,短粗。

  “长成这样也要活下去呢。”肖槿心里想。难道长相不好的人就无法活下去吗?她不禁暗暗地问自己。世间那么多长相不好的人,也都活蹦乱跳地活着呢。

  肖槿并不是鄙视这个女人的长相,她没有一点这个恶意。她只是思考了一个事实,以人类的审美标准,审视这个女人。

  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活得理所当然,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

  演唱会在欢呼中结束了,肖槿匆匆离开,解脱了一般。因为从演唱会出来得早,她很顺利地就把车开出来,看着人流往停车场涌来,肖槿心里庆幸自己离开得早,不必堵车。

  回到家里,手机震动起来,手机的响声让她烦躁不安,手机那头总有乱七八糟的事,她不能关机,就按了静音,即便是手机的震动,也能引起她小小的惊吓。手机如同一个魔法器,里面装满了别人多彩多姿的生活。相比之下,自己变得不堪。

  她不小心打开来一个微信群,大家正在说一个文艺晚会,肖槿点开了一段视频:一个文学界的前辈和一个脸上涂了粉的女人正在演节目,女人一看就有些年纪,四十或五十岁,脸上的粉在灯光下显得怪异,丑陋,她开口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文学前辈正准备开腔,肖槿立刻关掉了视频,她实在看不下去,胸口恶心起来。

  为什么平时那么清高帅气的前辈,此刻让肖槿如此反感。“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方式”肖槿努力这么劝自己,“哗众取宠”她又想,她无法对这位前辈保持敬意,无法在内心尊重他。肖槿很惶恐,她怨恨自己的怪异,不合群。

  “我就是不愿多见人,更不愿参加活动,难道这样就是有心理疾病吗?然而,什么是‘心理疾病’?这种病是谁规定的?我才没有病,我只不过是清醒而已。”肖槿理直气壮了,这样想着她觉得世界都变得十分可笑。

  她脑子里还是不停地一幕幕地出现各种人影,亲戚、朋友、同事,全都变得怪异不堪。

  “都觉得我怪异,真可笑。”肖槿想,嘴角出现了不屑的冷笑。她一抬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她笑了一下,靠近镜子,又笑了一下,眼角赫然有几条细小的纹路,她立刻收住了笑容,还是少笑为好,她认真地端详起镜中的自己。

  这时,她的手机又震动了几秒。她打开手机。

  “我喝醉了。”对方说。

  肖槿看了这几个字,嘴角又一丝冷笑。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去回复,这像吸毒,明知不该,却忍不住继续沉迷。

  “为什么总是醉?”肖槿这么问。心里却在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喝醉了,也许只是说喝醉了而已。

  “我是精神的东西太少。”片刻后,对方回过来。

  肖槿看到这行字,皱着眉头,看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好像这几个字有魔力一般。然谁又能救得了谁呢,她想。

  “纸醉金迷也是一种生活,你喜欢就好。”她这样答复对方。然后,她把手机放下,从书架上拿了米兰昆德拉的《玩笑》,这本书她在大学读书时看过一遍。前几日路过书店,看到就买了回来。她刚翻开书,手机又神经般地震动了一下。

  “我好像并不喜欢。”对方说。

  “我其实不大能理解你的状态。我是很纯粹的,回家时,说想见你,我是真心想见你。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没成为陌生人,我很开心。真心希望你一切都好。”肖槿回复说。

  “留下的都是美好的。”

  “不管你说的是你自己的往事,还是我们之间的,你能这样想很好。”肖槿当然希望他说的是她们之间的事。她本来想说: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最后却打出了“很好”两个字。

  肖槿心里是希望他说的是自己,然而,她不能再自作多情,人到中年,不得不理性,事情不能都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这么想的话就会让自己走入歧途,陷入被动。

  “我直觉,你是感情没有得到满足。衍生出了各种精神空虚,不然,有一项兴趣爱好就可安心了。”肖槿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她和他这一段时间都在玩暧昧,话从不讲开,这是他的哲学。可是肖槿玩够了,累了,她要一针见血。

  “别急着否定我,不会因此小看你的。”

  “人生本不该争胜负。因为每个人都是输家。”

  “从出生就往坟墓里走。”

  肖槿把这一连串的文字发过去,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很兴奋,终于她不是纠结的那一方了。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输赢呢,肖槿心里想着,不禁黯然。

  “我还没那么悲观。”

  看了这句话,肖槿不免失望,他终于无法懂她了。看到死亡,看到人生的终结,并不是她悲观,他竟然是不懂的。

  “才不是悲观呢。看到了,就原谅了自己,也宽容了别人。”肖槿回复说。肖槿不是跟他玩文字游戏,更不会故作高明,她是真这么想的。她认为自己也在实践自己的想法。

  肖槿放下手机。虽时间已近凌晨,她却没有一点睡意,又翻开《玩笑》读起来。

  “玩笑啊,玩笑,到头来还不是都如玩笑一般。当初他是衡量得失后,毅然娶了别的女人的,如今怀里抱着自己的老婆,还跟我玩文字游戏。希望我如飞蛾一般再次扑过去吗?可笑!”肖槿忍不住想。

  手机再没有声响了。肖槿想着他和另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肌肤蹭着肌肤,她的心再一次平静下来。

 

下坡路
 

  茶佬最后还是走上了离婚的路,这不是茶佬的意思,而是她老婆肖玫下的决定,所以茶佬很吃惊。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肖玫找我。我让她到我的花店里来,我只雇得起一个员工,自己也得倒班。这样肖玫就来到了我的花店。

  正是中午,没有客人,所以说话也方便。我事先并不问肖玫找我干什么。一般别人找我,若是对方不说原因,我从不主动问,反正找我的人总会告诉我的。

  和肖玫通话后,我就立马收拾起来,准备泡壶茶给她喝。我本是个卖花的,没想过在花店里摆茶桌。可我的朋友是茶佬,他让我必须摆一个茶桌,还得用他的茶,若是碰到有需要买茶叶的,可以推荐给他。我无法拿花放到他的茶店,因为花没有茶的保质期长,那样,我倒成了白给他供应鲜花,所以这笔生意,我是吃亏的,谁叫我是“贾明白”呢,总是吃亏。不过我一想到这事,也不积极给他推销茶叶,反正他生意兴隆,也不差我这点功劳。可是偏偏有两个人在我这喝了茶就问我从哪儿买的,可见茶佬的茶不错。这两个人是我花店的左右邻居,一个是卖五金的,一个是卖保健品的,他们可从没买过花。

  我估计肖玫找我一定跟茶佬有关系,因为我跟茶佬走得近。我刚把茶水煮好,肖玫就来了。我看见她丰满的身体从宝马车里钻出来,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就往我的花店里走。她看见我,勉强挤出一缕惨淡的笑意。

  “嫂子,坐。”我说。茶佬比我大十二岁,所以我只能管肖玫叫嫂子。

  “贾明,我知道胡国军在外面有个新相好。”肖玫开门见山。胡国军就是茶佬。肖玫从来没叫过我“贾明白”,至少当着面从没叫过,她一直像一个嫂子一样严肃地叫我“贾明”。

  我没接话,我还是喜欢别人自己说下去。

  “前段时间他还带着那个小婊子去欧洲浪了一圈。”她说,然后眼睛看着我,“我知道,这事你知道。”

  我不能否认,我确实知道,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虽然爱胡思乱想,有时跟亲近的人爱胡言乱语几句,可说的都是不关痛痒的事。我从没对具体的个人发表过什么想法。这跟我的性格有关,我是个悲观的人,每次要发表的时候,总是反问自己:我说的就对吗?这样一想,我就没有底气了,况且很多时候,我也是自卑的,长相不帅,钱不多,哪有资格评论别人呢。

  听肖玫这样说,我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闷声不语。我心想:她不像让我劝茶佬的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者只是想把事情挑明,让我进一步觉得茶佬对不起她。

  我说过,本来我是不同情肖玫的。因为我觉得失恋不是同情能解决的问题。可是面对具体的肖玫时,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她面色不好,本来保养得很好的皮肤显出了褶子,她此时只是一个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要知道,她跟我的母亲本质上属于同一个阵营。面对现实中具体的事情,我就无法胡言乱语了。

  我又倒满了一杯茶给肖玫,说店里新来了桔梗,颜色很美,让她带一把回去。肖玫便起身去看花。我趁机就包了一束给她。

  “这淡绿的颜色,让人看了真舒服。”她说,然后我们就说起花的事,之后她便拿着花很高兴地走了,我想她心里肯定还想着茶佬有情人的事。

  第二日,茶佬打电话跟我说,肖玫知道了他在外面小情人的事,正闹冷战呢。

  “这次,她竟然没跟我吵。你说这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出奇了。”茶佬说

  “嫂子,昨天来店里跟我说了。”

  “还说了什么,你看她是什么想法?”

  “嫂子也没多说,喝了杯茶,拿了一束花就走了。”我说,这不是撒谎,是事实。

  挂了电话后,我心想:是冷战啊,之前肖玫总是大哭大闹跟茶佬吵的呀。

  又过了几天,茶佬说肖玫提出离婚。我知道茶佬没想过离婚。毕竟以前是茶佬追求肖玫,感情还是有的,只是朝夕相处,茶佬忍不住换新鲜,就像一个北方人喜欢吃面条,吃多了,突然发现米饭也不错,后来又尝了米粥,米粉……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贬损面条,毕竟还有旧情呢。令茶佬想不到的是,肖玫倒要主动决裂。

  茶佬很紧张,情绪不稳。我虽然也没有解决之法,但是我深信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老子还说无为呢,我不知道这么用合不合适,反正我心里是这么个理。

  对于离婚这件事,肖玫是这么解释的。她说,那天从我店里离开后,回家把那捧桔梗插在玻璃瓶里,她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这让她心情不由得的好了一些,好像有光照进心里。这时,她非常想出去走走。她考虑到自己的状态不适合远行,便决定把整个岛都转一遍。

  有了想法,似乎一刻都不能等,当天下午,肖玫就开着车开始她一个人的环岛旅行,这是她人生最痛快的一个决定。她并不悲伤,茶佬沾花惹草是常事,她习惯了,只是心里烦躁、憋气。既然决定出去散心,她首先想到了茫无际的大海,她认为此时她的心和大海是相通的,风平浪静里波涛暗涌,白浪拍岸中也有深沉宁静。

  海南岛东线的海是无可比拟的,所以她便沿着东线走。十月天里,正是海南岛的好时节,酷热渐退。一路上,人很多,路上车流不断,好不容易到海边,也是熙熙攘攘。其实,这些海边风景,肖玫是玩熟了的,她只是想出来静静,可是人一多,况且海边浪漫之地,多是情侣,家庭,她孤身一人,虽在人流中,却觉得寂寥无比。

  肖玫便开车随便乱走,经过一个镇子,街上很热闹,她听见一阵苍老嘶哑的歌声,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循声望去,肖玫看见一个老太婆蹲在路旁,她身前的地上摆放着几把香蕉,还有一小堆番石榴,底下垫着一些报纸,她的头发全白,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唱歌,双手正在整理香蕉。老太婆是用海南话唱歌,肖玫听不懂,但是她受到感动,把车停在路边,要买老太婆的香蕉。

  老太婆抬起头,停止了唱歌,看着肖玫笑。肖玫指着一大把香蕉,说要买,老太婆跟她说海南话,肖玫皱着眉,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老太婆的连皱纹纵横,黝黑的肤色,配上她稀疏的白发,更显得苍老丑陋。

  “小妹啊,会唱歌不?”老太婆一边拿出一个电子小秤,把装着香蕉的塑料袋一掉,一边对肖玫说。这次她用的是普通话,并不标准,肖玫知道她是海南老人,普通话都不好,所以,老太婆说话时,她极认真地听。

  肖玫摇了摇头头。

  “我唱给你听啊。”老太婆又说,这时肖玫已经把钱递给了老太婆。

  “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党……”

  老太婆一边给肖玫找钱,一边唱。肖玫没想到她竟让唱的是这样的歌曲。肖玫家里世代都做些小买卖,无论是听歌,还是去K歌,接触的都是些流行歌曲。

  老太婆又笑着说了一句,肖玫没听太清,大概是:读书就不唱歌,不读书就唱歌。

  肖玫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但是她不愿再问老太婆。后来,肖玫就忍不住感慨:老太婆看来生活很清苦,年纪这么大,还要出来卖东西,难得如此乐观。

  不知怎么的,肖玫买了老太婆的香蕉后,便不想继续沿着海边走下去,她想往村庄、往山里走走。

  她行驶在村路上,虽说都是水泥路,可宽窄不一,颠颠簸簸,她反觉得有意思起来,想起自己还是少女时,坐着三蹦子去城里赶集的情景,三蹦子发出哒哒哒地噪音,冒着股股青烟,车上说话的人把嗓门提的很高,笑声也很响亮,两边田地里一片水绿,风吹得人都迷醉了。

  经过一片农田,田地里有农人在劳作,男男女女的,戴着斗笠,弯着腰,眼都不抬一下,专心地劳动着。肖玫放慢了车速,看着,觉得很美。杨桃树、芭蕉树,还有根根直立的槟榔树,在村路两边随着山势高低起伏。

  肖玫沿着路这么走,穿过很多小村小镇,就上了省道,她跟着前面的一辆车,继续走,竟然是上山的路,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五指山下,就沿着山路一路盘转而上,她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一直在爬坡。山路平缓后,她进入了五指山市,这个城市像隐藏在山间的一个王国,热闹非凡。整个城市是随山势而建,道路便高低起伏,不似沿海城市那般一马平川的无趣。

  肖玫就在五指山停留下来,她在这个山顶城市过了一个舒适的夜晚,甚至还在一间发型屋做了头发。

  第二天,肖玫离开五指山市,继续往前走。她得先下山,这次她是盘转地往下走,车子如同一个玩具在滑带上往下滑,肖玫集中精力,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她觉得很过瘾。

  “我在车子从五指山往下走的时候,决定离婚。”肖玫这样说。我无法理清这件事跟离婚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女人的感觉跟男人总是不同,但她说车下山时那种冲速,让她决定了离婚这件事,那这就是事实。

  从山上下来后,肖玫一路行西走,山渐渐多起来,树木更加浓密,农田不多,只在村落的周边才有一些四方形的农田,村镇也比东线冷清很多,空气却是极好。肖玫在上山下山之间穿行。在一个条路的岔口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标注了一个黎苗村寨,肖玫心一动,就拐上了这条路。山路很窄,不时还有下山的车,可怕的是山路两边都是陡坡,且在山路和陡坡间都修筑了深沟,一步小心,车子就会陷入深沟里,在每个路的拐弯处竖起了一面凸面的园镜子,肖玫不知道这镜子的用处。直到她吓得出了一身汗,不敢在沿着山路盘山而上的时候。她在一个转弯处把车子停下来,决定不再往上走了,她不想再迎难而上。

  “我为什么要迎难而上呢?人为什么非要迎难而上?”肖玫觉得她跟茶佬的婚姻也在一条向上的山路上,她不想再往上爬了。

  肖玫在这个转弯的地方,缓了缓神,便掉头往回来,在她给车子掉头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面圆镜的用处。在圆镜子里,整个车身和车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这让肖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山上下来,又回到了省道,肖玫突然间哪也不想逛了,她开车直奔海口。

  茶佬本以为肖玫要出去玩几天的,没想到肖玫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她到了海口,就打电话茶佬。这时候,我和教授“书虫”正在茶佬的总店里喝茶,说着茶佬的家事。

  “我看嫂子这次是真生气了。”书虫说。书虫精瘦,个子很高。偏分头,透过厚厚的镜片透出哲学的光彩。

  “事情过一过,就没事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茶佬说。茶佬一向乐观。

  “我觉得嫂子这次有点冷静了。”我说。

  “贾明白,这次是真明白了。”书虫说,他总是调侃我。因为我们都是三十三岁的单身汉。

  这时电话响起,他看了来电号码,一脸蒙相。

  “你嫂子。”他说,眼睛咕噜噜地看了我和书虫,便按了接听键。我和书虫都知道肖玫和茶佬冷战的事。

  茶佬听电话里肖玫的口气很平静,他猜不准肖玫想干什么。他告诉肖玫,他回早点回家。

  我和书虫见茶佬和肖玫有约,便相约离开。我临走时,叮嘱茶佬回去太对要好,认错道歉。这是我从我父亲身上学来的经验,多年来,面对家庭问题,不管对错,只要我母亲生气,我父亲就陪笑脸,道歉认错,所以,家里一直没有大的风浪。

  茶佬晚上十点给我打电话。他说肖玫提出要离婚。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落寞,必定是伤感的,不然他也不会专门打电话跟我说这件事。

  “那你怎么想?”我脱口就问。

  “我答应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她要这样我就随她愿。”茶佬振振有词地说。

  “这事,你和嫂子告诉孩子们了吗?”我问。

  茶佬和肖玫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是龙凤胎,都在大学读书。

  “啊呀,还没说呢。这事呀……”

  我们又说了些废话,就挂了电话。

  以后几天,茶佬和肖玫痛快地办了离婚手续。茶佬倒不亏待肖玫,除了店铺一大半财产都分给了肖玫。十九年的婚姻,最终落得中年离婚,离婚过程中的个中滋味,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清楚了。
 

一派胡言
 

  我叫贾明。我爸爸姓贾。我爷爷希望我不至于像我爸爸一样,是个酒鬼,也不希望我像贾宝玉,他希望我明白事理,所以给我取名贾明。小时候,我同学们就给我取了个绰号,他们没有改我的名字,而是就地取材,很巧妙地在后面加了一个字:白,因此我就成了“贾明白”。

  进入社会后,遇到一帮朋友,依然捡了这个巧,不约而同地还叫我“贾明白”。既然从北方到南方,跨越了这么远,互不相干的人都形成了统一意见,那么我也得同意,少数服从多数,这是不变的事实。

  我走在拥挤弯曲的小巷子里,一个老旧地区的小巷子,我要穿过去,到我想去的地方。有些时候你要达到一个地方,就必须要通过一个地方,如这条破巷子,巷子很破,人却多,人多的地方总有破烂的感觉,你一定要说是繁华,我也不辩解,反正这是我的感觉。

  巷子很长,两边都是小店铺,卖各种东西的都有,当然也少不了成人用品店,在一个拐弯的角落里,红底白字的牌子。成人用品店总开在拥挤不堪的小街区,小巷子里,很少在商场里看见。这就让我觉得人是很卑鄙的,每个人日日都在做的事情,却总是羞于让别人看见,谁要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成人用品店,路人一定会对这个人行注目礼,眼神意味深长,让这个人从肉体到灵魂都赤裸裸得无所遁形,所以我从没见过有人正在进入成人用品店,边上的包子铺却总是有人等着买包子。

  我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总爱一个人钻牛角尖。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演讲发言时总要说:我们是长在红旗下的花朵。这时我就忍不住抬头看天,头上跟本没有红旗,只有空杳杳的天,有时晴朗,阳光刺眼,有时云朵漫天,如同幻境。再说了,怎么能把人比喻成花朵呢,我所见的人,没有一个像花的。花那么美,也那么短命。所以我的作文里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词句,当然我的作文一直不优秀,我思想奇怪,这从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当然,长大了我就明白了:长在红旗下,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但是我从不承认:人像花朵。

  我有一种讨厌人的气质,就连我自己我也不喜欢,我总觉得人是一种极其肮脏的东西,所以到现在我还是无聊地活着。

  这巷子可真长,我几乎不耐烦了,全是些男那女女,电动车、自行车,时不时还有一辆小轿车,把整个巷子都填满了,我心里想:人可真多呀。这么想的时候,我是带着厌恶情绪的,我要去见我的朋友,我有时觉得他浅薄,可我也依赖他的浅薄,因为他是绝对的乐观主义者,当我郁闷无聊,难以忍受时,总得要见见他,然后才能继续下去,对我来说乐观主义像罂粟一样,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悲观的家伙。

  我的毛病很多,还有轻微的洁癖,我看到一个卖盐焗鸡的小摊位,在一个院子的门口,它甚至不是一个店铺,只是一个临时点。可香味扑鼻,小商贩总有能力把东西做的可口的样子,香喷喷的。盐焗鸡的香味在我看到一小堆鸡的时候立刻散发出来,我不由得想:很香啊,味道应该不错。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口水都多起来。然后我再次打量那些盐焗鸡,它们赤裸裸地被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锅里,地下是一个炉子类的东西,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摊位后面,看着他的那些鸡,又看看巷子里的行人,我突然间就有了别的想法:说不定不干净呢,摊位背后的院子老旧脏乱,让我不忍多看,房间看去也是黑乎乎的,这让我又想到了蟑螂,我立刻想到说不定有几只蟑螂在那些鸡上爬过,或者在烹煮鸡的锅上爬过,而这个男人蓬头垢面忙碌起来,根本没有洗锅。这时我觉得那个矮小的男人也很脏,一阵恶心,胃里就翻腾开了。我立刻加快脚步,离开那个地方。实话说,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我知道自己是个可恶的挑剔者,可是我总身不由己,不能把事情想好一点。

  走了一段路后,我想我其实是很同情那个卖盐焗鸡的。我和他一样兜售货物,只是他连个铺面都没有,是不容易的。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家伙,该是上有老下有小呀。

  啊,终于走到巷子的尽头啦,一条大路出现了,我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去,那有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商场,我们就约见在那里的一个咖啡馆见面,穿过马路就可以见到我的罂粟—茶佬了。我的朋友茶佬是个卖茶叶的,而我是个卖花的,我有一间小花店,茶佬有很多茶叶店,他开了连锁店,也叫分店,反正就是他比我厉害,你看,一个乐观主义者总比一个悲观的家伙过得好。

  茶佬自己喜欢喝茶,可是偶尔也要换个口味,所以他就提议一起到咖啡店坐,我说这个的意思是要证明茶佬的茶都是好茶,他自己是日日要喝的,有很多人是不使用自己卖的东西的,如有些菜农就不吃卖给城里人的菜,他们另辟出一块地,给自己种菜,我就见过一个这样的老实人,老实人只能随大流,其他菜农都是这样做,老实人也只能这样做,不然他就没有能力给自己种菜了。

  我穿过马路时,急切地想见到茶佬,我已经有十几天没见他了,他跟小情人去欧洲旅游一圈,这事我知道。我不羡慕他,也不鄙视他。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我每日在花店里,看的都是花开花谢,心里惋惜,我就努力善待那些含苞欲放的花苞,不止爱花的颜色,还爱它们的叶子,和无根的花茎,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它们在还能美好的时间里,舒适地过,这种理论我同样用在人的身上,虽然我骨子里是厌恶人的。

  茶佬不爱他老婆,但是他养着他老婆,同时爱着另外一些年轻的女人。我不能因为所谓的道义就鄙视茶佬的行为,茶佬也有舒适的权利,毕竟茶佬也会死的,现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爱上了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我无权批判,因为大学女孩很粘茶佬,她是开心的,人有开心得权利。我觉得茶佬的老婆也可以去爱别人。我从不同情失恋的人,因为失恋不是同情能解决的。我执拗的认为,当一个人不能用身体爱另一个人的时候,难道还能用道德去爱吗?我总觉得不可以,因为我是一个极悲观的人。

  我也爱过那么几个女人,后来都不了了之,这都是我悲观的性情所致。每当我对一个女人抛出情思,而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我就想:何必如此呢,人生这么短,总要死的,爱谁不爱谁有什么重要,况且并不一定非得爱人才能活,还可以爱些别的东西,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所以我就有了一种泛爱,花就是其中一种。我从没觉得哪个女人比花美,这是不能比较的。但是除了茶佬,我从没对外人说起过这种想法,因为,面对人,我更怕,厌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怕。

  我穿过马路,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过马路的时候,我差点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到,吓得我着实冒了一身冷汗。我忍不住骂:“开车这么猛,总有一天撞死你个王八蛋。”

  冷静下来,我又想:这样骂人不好,太恶毒了。说不定他很急呢,老婆要生孩子,他急着赶去医院,或者赶飞机,要知道,人们总有很焦急的理由。于是,就原谅了那个冒失的司机。

  我终于来到了咖啡馆,茶佬已经稳稳地坐在那里了,他有些胖,见我进了门,便笑笑地看着我,像个佛爷。他的这幅样貌也是我喜欢的,让我感觉安全,善良,看见他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暖暖的阳光普照。

  “已经来啦。”我说,我知道这是废话,反正我每日都说很多废话,也不多这一句。我是笑着对他说这几个字的,我的笑却显得冷淡,没有感染力,这是我无数次对着镜子想出来的。出门见茶佬前,我还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呢,我这个人就是毛病多,爱一个人偷偷地胡思乱想。

  “来啦。”茶佬说,他说的当然也是废话。因为他已经坐在这了。茶佬眼角眉间都是笑意,且有春意盎然的感觉,这是我想的,因为他刚跟小情人翻云覆雨地浪漫了一段时间。我脑中不由得出现了茶佬和那个年轻小女人在床上的颠鸾倒凤的画面,还有销魂的声音。我心里想感慨:真难以想象啊。这时,我想的是,茶佬这么胖的一个人,像佛爷一样,在床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呢?我还真有点觉得不妥。我觉得自己这么想朋友很下流。

  “玩的开心吗?”我说,我依然在说废话,哎。

  茶佬笑笑,不语。我也对着他笑笑。

  “你跟书虫联系了吗?”茶佬问我。我们三人经常要见见面,不然也有无尽的相思之情,朋友似手足。

  书虫是大学教授,手不释卷,就连上厕所都带着书。每次聚会的时候,他的话题总是离不了书,我就给他取了个书虫的外号,大家就都喊他书虫了,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只说书虫。书虫并不介意,因为他是个十分大度的知识分子,并且为人师表,小气不得。

  “联系过了,前两天给他打电话,他说正在蹲厕所。”我说,“你说这人,蹲厕所还接我电话。”

  “他蹲厕所还看伟人传记呢,怎么就不能接你电话,矫情。”茶佬笑着说。茶佬说话总能把我噎住。

  我确实不能跟伟人比,他蹲厕所都能看伟人的东西,接我的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我一想到伟人也要蹲厕所,我就有点受不了,就显得他们没那么伟大了。”我说。说出这种想法,确实让我很为难,也就是跟茶佬,我才敢说出口,因为他是个乐观的佛爷一样的人。

  “这是什么话,谁不蹲厕所?”茶佬说,连咖啡杯都放下了,惊奇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被我这个想法惊到了。这我就不得不说清楚了。

  “先从我自己说起啊,”我说,“其实,每次我蹲厕所,闻到那种气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谦虚卑微起来。”茶佬认真地听着,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每次我取得一些小成绩,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时候,一上厕所,就立刻谦卑起来,我想到了人类竟然能排泄出这么恶心的东西,让我忍不住觉得悲哀。”

  茶佬若有所思,没有接我的话。

  “你想啊,电视上,讲座上,那些专家,经常说人的排泄物都是毒素,我就奇怪了,吃进去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东西,怎么就要排泄毒素呢,可见人类是毒素的加工体。”

  茶佬还是没有接话,我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好好地解释清楚,让他了解。再说,我好不容易说的想法能让茶佬不噎回来,我肯定要趁热打铁,说得更明白些。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你说自然界的动物,被吃了被猎杀了,我们说这是食物链,为什么呢,难道不该是自然万物都平等吗?我真是想不清这些了。”

  “这岂能是你我这种小人物能想清的问题,还是得来点实际的,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呢?”茶佬说,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他这句话又把我给噎住了。我只能点头。

  我又和茶佬说了一会现实的事,包括我的花店,他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还有他的茶叶店,他又在筹备开一间分店的事。

  这只是我对茶佬说的话,我是个悲观的胡言乱语之人,所以才会把乐观温暖的茶佬当成我的罂粟,其实,我就是个悲观无用的人,说得都是一派胡言,于生活没有一点用处。
 

哲学教授的爱情
 

  书虫遇到麻烦了。书虫就是苏明。他是个哲学教授,跟我同岁,三十三岁。我的名字虽然跟他只差一个字,差别却大。我是贾明,市井小民一个。苏明他学富五车,才思敏捷,在学校里领导重视,学生拥护。可自我们认识以来没见过他有女人。

  其实,苏明一直觉得女人是可怕的。这跟他成长经历有关,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出轨爱上别的女人,母亲变得歇斯底里,折磨自己也折磨苏明,后来终于自杀身亡。

  苏明长相很好,肤色偏白,一身书生气,又戴了眼睛,越显得有文化。这样一个倜傥人物,很多女学生围着转。茶佬最羡慕苏明的就是这点。可是苏明却不以为然,他对女人都是敬而远之。

  可是,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化。苏明遇到了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的口头语是:你真逗。有的时候是:你可真逗;有些时候加了称谓,就变成:某某,你真逗。这几个字简单,却意义博大。无论你说什么,别人笑笑地回你一句: 你真逗,你就不得不细细思考这几个字的意思了。若是你说的话,确实逗笑也就罢了,若是你说严肃的话题,别人也这样回复,这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苏明就是被女学生说的这几个字吸引了。女学生学的是艺术系,油画专业的新生,选修了苏明的哲学课。

  苏明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女学生就迟到了。女学生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苏明正在问学生为什么要学哲学,女学生没有直接走进教室,而是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苏明顶讨厌学生迟到,于是他想给女学生点教训,他毕竟是个哲学教授,不想用粗鲁的方式批评,他用文明的方式。

  “这位同学来说一下,你为什么要来学哲学?”苏明看着女学生问,脸上带着博学的笑意。

  “因为我男朋友在这。”女学生说。教室里顿时哄笑起来。女学生一点都不惊慌,也不羞却。两只大眼睛看着苏明,眼睛如潭水一般。女学生这个回答纯白,如同一张白纸,上面涂满了红色,让人无从下笔,这把苏明惊住了。

  “这位同学回答的很真实。”苏明说。他不得不让学生坐到座位上去,大学里是没有罚站一说的,这种事苏明做不出来,便是几岁的小孩子,他也不会用罚站这么不智慧的方法。

  下课的时候,女学生经过讲台。

  “老师”女学生叫他。苏明抬起头,看见女学生笑意茵茵,“你真逗”她对苏明说,眼睛里是狡黠顽皮地笑。

  苏明没想到女学生会说这句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勉强对女学生笑笑,心里却感到很气愤。

  “老师,再见。”女学生笑着说了这句话,就跟同伴离开了,苏明听到女学生走出教室后,跟同伴嬉笑,想着女学生一定和同伴说自己呢,心里一阵惊慌。

  这节课上得苏明很疲惫,下楼梯的时候,更觉得疲乏。这是他很少有的感受。回到家里,苏明翻了一会书,按他以往的经验,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找本书看一阵,一心钻到书里去,在里面呆一阵,出来后,心情就会好很多。可这次,苏明却看不下去,翻了一本又一本,没有一本能静心看下去的。他丢下书,走到阳台上,太阳已在西天。

  眼见夕阳向晚,傍晚来临,带着柔软的气息,苏明想找人聊聊。他打电话给茶佬和我,说晚上请我们去吃烧烤。我一听,知道书虫想喝小酒。在这个热带海岛上,晚上吃烧烤,就着夜色喝点小酒,什么事都能过去。

  我拜托了店员,便出门往苏明约的烧烤店来。苏明已经在等。

  “什么情况?”我问他。我不相信他只是想请我们吃烤串这么简单。

  “没什么,就是请你们聚聚,有几天没见了。”苏明说。他没有剃胡子,白皙的脸上长出黑黑的胡茬,很不一般,也很有魅力。

  “越来越靠近苏格拉底啦。”我笑说。我甚至没有看过苏格拉底的画像,却固执地认为苏格拉底是个大胡子。

  “什么情况啊?”不见其人先闻其,茶佬风风火火得来了。听他这么问,我暗笑。

  “什么什么情况啊?”苏明透过厚厚的镜片,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这车堵的,这才几点呀,堵成这样。”茶佬从不在一个话题上纠缠。

  从堵车的事说起,我们闲聊着,说了很多话。我知道这不是主题,这只是瞎聊,我们都擅长瞎聊,哲学教授也不例外。

  苏明要了一个小二锅头。苏教授不仅是个书虫,还是个酒虫,他爱喝度数高的白酒,常常喝二锅头,这酒与一个大学教授不搭调,这让我们觉得他很可爱,更接近一个哲学教授的样子。他不是酒鬼,因为他酒醉后从不发酒疯,最多就像一条软体虫子一样摊着睡觉。

  我和茶佬喝啤酒,酒一下肚,话题才能深入。况且天色已然全暗,烧烤店大棚里是橘黄色的灯,柔和的光晕,徐徐的夜风,气氛恰到好处。

  “哎,你们说‘你真逗’这个词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苏明突然转换了话题。我知道这才是主题。

  “哈哈哈,苏明啊苏明,说说怎么回事?”我奸笑着说。

  “啊,你这个贾明白,别扯,说说,是褒义还是贬义?”

  “亏你还是哲学教授,这个也要辩证地看。可以是贬义,也可以是褒义,还可以是中性,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呀。”我说完,笑嘻嘻地看苏明。

  “你说是吧,茶佬?”我起哄地说。就是为了让苏明把事情都说出来。

  苏明咪了一口二锅头,吃了一口肉串。我和茶佬,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他往下说呢。

  “今天上课,一个女学生对我说‘老师,你真逗。’”苏明说,“你说她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和茶佬都摸着下巴,沉思着摇起头。我们实在不懂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怎么会对一个哲学教授说这几个字。

  “是个什么样的女学生?”我问。

  茶佬眼睛看着苏明,他也想知道。

  “挺漂亮一个女生,有点狡猾的感觉。”苏明说。

  “有戏呀。”茶佬一副过来人的通明。

  我们最终也没说清女学生“你真逗”这几个字的意思,却喝得微醺,便各自回家。

  后来,上课时,苏明就很留意那个女学生,原来女学生经常说“你真逗”这几个字,这是她的口头语。苏明点了一次名,才知道女学生叫曲漫。

  苏明觉得曲漫这个名字跟女学生很相配。都有一种漫漫渺渺,无法把握的深刻。

  苏明在学校里有个好友,名叫柳青扬,是教油画的。刚巧柳青扬是女学生曲漫的授课老师,这是苏明没想到的。因为学生名单上只标注了曲漫是艺术系,并没标注是油画专业。

  自从认识柳青扬,苏明也学起绘画。一日,苏明没课,便去柳青扬班上旁听。

  一进画室,看见女学生曲漫也在,心里不禁一阵颤栗,慌乱不安。曲漫看见苏明,嘴角现出了一抹笑意,跟那天说“老师,你真逗”时的一样的笑,狡猾的,无所顾忌。

  苏明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画架,闷声坐下。柳青扬安排学生自己画,便走到苏明面前,低声跟他说话。曲漫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着柳青扬和苏明,嘴角依然有笑意。

  苏明开始作画,总觉得女学生在看他,他便忍不住偷看曲漫,她正在专心作画,看不清她画的是什么,只觉色彩浓烈。

  下课后,曲漫并没有离开,她坐在画架前跟柳青扬说笑,并不像师生一般,倒像是老朋友一样。

  “苏老师,我们现在成同学了,这可真逗。”曲漫转过身看着苏明,哈哈地娇笑着说。

  “我和曲漫父母是好朋友。所以很早就认识这丫头。”柳青扬说。

  苏明听后,松了一口气。

  “苏老师,去我家玩吧,我请你喝酒。”曲漫说。

  “她父母是开酒吧的。醉心殿,就在市里。”柳青扬补充说。

  “两位老师,今天晚上一起来吧。一定要来哦,今天周五,明天不上课,我们乐一乐。”曲漫扬着头,油黑的马尾辫高高地扎着,一直垂到腰际,额前整齐的刘海,一双狡黠的大眼睛,笑起来细弯弯地勾人心魂。

  “怎么样,苏大教授,承我们曲大小姐的美意,晚上一起去吧。”柳青扬说。

  苏明笑着,没说话。柳青扬知道他是答应了。

  曲漫很开心。苏明看了她的画,画面上一盏灯,光线朦胧,一个女人的头像,只见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一张红唇,画风简练,却浓烈,很震撼。让苏明想到巫女。他感觉到曲漫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简单,曲漫心中一定有一股强烈的感情。

  “你这画,很独特。”苏明说。

  曲漫歪着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画。之后,她突然站起身,欢快地跟柳青扬和苏明告别,如同一只小鸟,飞出了教室。走到教室后门的时候,又探头进来说:“说好了,晚上一定要来哦。”

  晚上,柳青扬叫上苏明,二人打个车就往曲漫家的酒吧来。苏明并不是个守旧的人,年轻时常常留恋于酒吧咖啡馆之地,只是过了三十岁,反而安静起来,少去酒吧,偶尔会去咖啡馆坐。

  柳青扬只跟的士司机说“醉心殿”,司机不说二话,开车就走。可见醉心殿在这个城市是很有名气的。

  酒吧在市中心一栋临街老楼的一层。酒吧内灯光昏暗,人声鼎沸,音乐响声很大。柳青扬直接往里面走,冷不防,曲漫冲出来,灯光下,她画着蓝色的眼影如同一个美丽的女妖精,黑色的紧身衣,上面缀满亮片。这让她跟在学校里的曲漫几乎不是同一个人。

  “你爸妈呢?”柳青扬问。

  “你是问刘蝶女士吧?”曲漫笑说,眼睛却看着苏明。“她在里面。”

  柳青扬直接往一个流光溢彩的通道里走去。苏明却被曲漫拉着坐到吧台上。

  一个女调酒师,正忙碌着。曲漫让她调一杯酒。调酒师笑着看了苏明一眼。

  “这是我朋友。”曲漫说,她没有说是她的老师,苏明感觉很微妙。

  这时,柳青扬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苏明一看就猜到曲漫的母亲,刘蝶。

  刘蝶看起来三十岁的模样,保养得极好。按说她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刘蝶有和曲漫一样的长发,只是散披着,乌油油地垂在身后,相近的样貌,比曲漫更有风韵。她看苏明的眼神让苏明很紧张,感觉浑身不自在,只觉无所遁形。

  她笑着跟苏明握手,香气袅袅。她的笑容无邪,声音清丽柔和,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一会。

  她一出现,就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她春风化雨地迎合着。苏明心里惊叹这个女人不简单。

  苏明看着柳青扬目不转睛地围着刘蝶转,知道柳青扬一定恋着刘蝶。

  曲漫拉着苏明去跳舞,苏明碍于刘蝶推辞再三。曲漫撅着嘴看着刘蝶。

  刘蝶探身过来,凑近苏明,笑着说:“苏老师,不必拘束,随意就好。”刘蝶说完也起身跟着柳青扬,一起去跳舞。

  苏明不好推却,只好跟着曲漫,“老师,你可真逗。”曲漫凑近苏明说。苏明无心再细究这三个字的意思,只跟着曲漫在人群中晃动。

  “你妈妈很漂亮。”苏明说。

  “怎么?”曲漫歪着脖子扬头看着苏明,“真逗,喜欢我妈的人可多着呢。”

  曲漫望着苏明,倒让苏明觉得心慌起来。

  “那你父亲呢?……”苏明说,他本想说:那你父亲不担心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问很无聊,只说了一半。

  “我爸呀,他不会吃醋的,他才不担心呢。”曲漫却懂得他的意思,笑哈哈地说。酒吧里很吵,很难继续说话。

  苏明看见柳青扬和刘蝶正欢快地跟人群一起晃动。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在其中,却隔得很远,有一种莫名其妙地失落感,自己整个人往这种失落感里陷下去。

  “老师,你在想什么呢?”曲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年轻的脸庞上显出深深地关切。

  苏明说他要到门口去透透气。曲漫也跟了出来。

  “真想不到……”苏明说。

  “酒吧吗?我妈以前是学音乐的,唱歌。后来遇到我爸就不唱了。”曲漫说。

  苏明觉得自己一个成年人跟曲漫说这些话,有些不合适。便只望着街上的红红绿绿的灯沉默了一会。曲漫也不说话了,只陪他站着。

  苏明不适应,于是就找话说。他记起曲漫第一次上课说话,是因为男朋友才选修哲学课的。于是,他想问一个曲漫自己的问题。

  “你男朋友是学什么的,也是油画吗?”

  “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啊。”曲漫突然娇笑起来。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选了哲学课,你才学的吗?”

  “我没说他是学生啊。因为,他就是老师你啊!”

  “什么?”苏明,猛然转头看着曲漫。

  “我说,我喜欢老师啊。”曲漫认真地说,没有笑意。

  “这是不可以的。”苏明慌乱地说,不敢再看曲漫。

  曲漫说,她之前跟朋友去学校玩,无意中见到苏明。是为了苏明才到这所学校读书的。她不喜欢哲学,却喜爱绘画,所以就学了油画。

  苏明听曲漫这么说,心里虽然慌乱,却也很受感动。然而,他总觉得危险,曲漫的油画色彩那么浓烈,跟她的人一样,还有她的母亲刘蝶,她们都有一种多变的危险气质。

  苏明本能地想逃离,他回到酒吧,喝了一些酒,借着酒劲,匆匆离开了酒吧。

  

太容易
 

  从第一阵鸟叫开始,窗外就渐渐亮起,晨光打在楼房上,柔和得让人都想融化在光影中,还没等你想明白日行的轨迹和你的足迹,夕阳已笼罩了整个大地;一场长梦还没有结局,又一轮红日已经东升,一个昼夜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外婆在世时总是说睁眼一天闭眼一天,有时又说一睁眼一闭眼就是一天,多深刻。

  三月白玉兰开满树,四月只有绿叶压枝头;四月牡丹在春风中摇曳,五月艳丽的大月季成主角,泡桐的一树紫钟很快就会成为一年的记忆,九月红叶遍山坡,十二月寒冬的大雪圣洁,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儿时总想长大,总以为长大后连天空中的云都能抓在手里。长大后,才明白人只是人,要贴着土地生活。无论你怎么样,人生的尽头都摆在前方,这就足够让我绝望的,几乎就想消极地逶迤到人生的尽头去了。停下来,看看祖辈,荒草土坟,他们的一生很容易地就过去了。

  一位老师告诉我人不能看得太透,如果什么都看透了那就没什么好活的了,这话在某种程度上多么正确。一个人活不活其实本质上对宇宙没影响,对天地没影响。生是你自己,死是你自己,这样的人生太容易。

  然而,伴随着太容易的却是种种的太不容易。

  失去太容易,留住太不容易。最惊心的失去,是父亲的离去。就在我内心发狠计划以后的时候,他猝然之间就离开了。父亲过世至今,已经多年,我依然无法释怀,我接受了这个现实,放下却难,今年春天收拾书柜的时候,又拿到装着几张父亲照片的纸包,手一碰到,心就收紧了,几乎无法喘息,悔恨并着惋惜,还有逝去不可回的惊叹。

  伤害太容易,理解太不容易。当了母亲后,爱与痛并存。情绪低落的时候,容易烦躁,尤其是孩子上学后,在学校出了状况,记得大宝二年级的时候,要演出节目,结果他丢了演出服,我一边四处找衣服一边骂他,完全不顾他惊恐的眼神,直到我自己都骂得烦了,才冷静下来找了另外的衣服替换了。三年级学英语的时候,他总是记不住please这个单词,有一次我又教他这个单词,忍不住就动手打了他,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一定丑陋又疯狂。诸如此类的小插曲时有发生,其实,回头想想,这些是多大的事呢,做父母的经常以看似正确的借口为长矛一次次指向孩子的心。

  抓紧太容易,放手太不容易。当我目送一个小身影进入校门,而他没回头,我心一沉,失落了什么一样的时候,我知道是时候让小鸟自己飞行了,从此我会逐渐失去照顾孩子的烦恼,说服自己从孩子的世界里让出核心位置真是一场挣扎。当眼角有第一道皱纹的时候,我就有了抓紧青春的欲望,以拔掉第一根白发来欺骗自己,我依然无法放手让自己老去。

  过着过着,快乐变得不容易,提起对食物的欲望不容易,买一件合意的衣服不容易,照镜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人生真正成了一条顺其自然小河流,卡卡顿顿地往前奔流,两岸的风景在变换,河流依然在固定的河道上奔流,直到有一天汇入死亡的大海。

  幸好,人们能看到河流的终点,索性就回归本真,放开了胸怀,也能得到另一种美好。

  生命时光累积,我在经历了种种太容易和太不容易的冲突后,的心就慢慢的软了,能体谅别人,常常怀了悲悯的心,于是热泪盈眶变得很容易——我完成了一场太不容的成长,生活总一些大而严肃的事情也逐渐容易起来。

  再读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时,也不觉得违和了,热爱自己的民族变成十分容易的事了。前几天看了朱迪·皮考特的《说故事的人》,这是一部表现纳粹迫害杀戮犹太人的小说,一边被这个故事揪着心,一边更深切地意识到民族以及国家对于一个人的意义。虽然在这片土地上我经历了很多很多不开心,可是这里就是我出生并且成长的地方,我还将在这里老去,死去,还能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更深情呢?我的爱我的深情甚至我的泪水都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我的国家。我的亲人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生死。

  从时光的尸骸中,从世俗的伤痛中回望,此后,把爱给家人很容易。有多少文章在劝我爱家人是一个人生的基本,可是我总在挣脱,希望到更远的地方去,仿佛只有挣脱,只有远方腿脚才能伸开。当历经人世种种满心伤疤的时候,一转头,还是家的灯火在守候着我。我的小儿子总是把他看到的一切有趣的东西分享给我,《父与子》、《我们都有病》、阿衰和大脸妹,他总是在我不耐烦的时候依然坚持,“妈妈,就一下,一分钟……很快了”他一边翻找平板电话和书的页码,一边不厌其烦地劝我耐心一点,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听话的孩子,每每静思这些生活片段,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如此对我。我先生多话,常常造成语言上的冲突,甚至还奚落我老年会肥胖成水桶,然而,把饭做好端上桌让我吃的人也是他。我的母亲总是在我离家的早上煮一盘酸菜馅饺子看我吃完。

  从人世流转中,从人生短暂而常物是人非中领悟,此后,我给每一个所遇之人善意很容易。我相信科学,用统计学的视角来看,在匆匆的人流中每一个能跟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是人世中的小概率,至少他们跟我拥有了擦肩而过的时光,而能说上几句话的一面之交,甚至是能成为一段时间的朋友是多么珍贵的缘份啊,即便与我产生不愉快的人也跟我共同拥有了不愉快的时光,这多么奇妙,这么想来,一切所遇之人都是我生命河流中的一部分。

  从民族的辉煌与苦难中映照眼前的生活,给每一个陌生人最大的善意。

  从大年初三就在田里劳作的海南农妇到半夜给母牛接生的草原牧民,从凌晨四点的城市车流, 我看过了中国人们的沉默奋斗,

  我为网络上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惨剧叹息,同样被向阳花一般的普通人所鼓舞,我知道每一个人无论富有还是贫穷都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消尽了一身青涩,挣不脱自然的规则,这个时候,怎能不给予悲悯和同情。

  人生中种种容易,人生中的种种不容易,看起来简单,但能体会到这些并能在生活中用起来却不容易,这需要学习,需要不断修炼自己,把自己的精神放在一个模子里,却不被困死,长出精神的幼苗,长成一棵大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花朵任人采摘,果实献给世界。

  当走过山水,把心贴在土地上,才能说:你看,爱如此容易,有了爱的能力,一切都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