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组诗）

 
　　黄昏
 
让我的父亲
像灵魂在大地上走动
绝不是肉身，不得不接受命运
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
风，吹来，不会把他
揉成草籽，推向远方
目的地不详
 
就让他在黄昏
苹果花一样的光中，像灵魂
短暂离开身体病重的刑具
仿佛迁徙的鸟儿收敛了羽翼
 
                2020.3.5
 
 
　　春日
 
玉兰花落了一地
像层薄薄的雪。下雪
无疑是很久远的事情
如部泛黄的旧书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太多事情
只想去河边坐坐
有人用竹篮打水
有人在岸上，逆流走着自己的命
 
天空的白云
一会儿是绽放的棉花，一会儿是奔驰的骏马
呈现出，我在人世想要的晴朗
此刻，谁会在乎时光流逝
以及落在身上的阳光，是花粉
还是命运的线条
 
                 2020.3.6
 
 
　　月夜
 
林中，有只不知名的鸟在叫
一只深谙几何学的鸟
不停变换叫声的形状
一定有人在树下悲伤。悲伤是只小小的蚂蚁
沦为夜晚的某个零件。看不到了
尽管你说，每个人生来都带有一点亮光
像萤火虫一样
才不会在辽阔的人世迷路，找不到方向
 
当我想起人生的不如意
突然发现脚下的路那么曲折，陡峭，遍布荆棘和泪水
尽管草叶上的星星会打湿我的裤脚
但一切都会过去，那过去了的
类似于高悬的月亮，很大，很圆满
仿佛我在尘世获得的幸福
 
                   2020.3.6
 
 
　　很久了
 
很久了，那个人站在旷野里
像光秃秃的枝干，掉光了所有叶片，欲望的砝码
体内，有琴声在萦绕
如果他的目光足够炯炯有神
远一些的蚂蚁，会不会把他的眼睛当成灯塔的灯？
使它们在觅食的途中不至于误入歧途，始终保持良善
他就这样站立不动。难道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漩涡和风暴中心？
或者他的双脚站立的是生活和命运的钢丝绳？
不敢有轻微动作，为了保持平衡
很久了，那个人还站在旷野里
他在守护什么呢？多么孤独，像个稻草人一样
如果那片旷野，是人类灵魂的麦田
雪已经开始下了。那雪呀，使光秃秃的枝干结满繁花
却像数不清的飞蛾扑向他
 
                     2020.3.6
 
 
　　当
 
当我写到食物。就会想到他们在大地上四处奔波
像蚂蚁，被命运的雨水打进尘埃，任由践踏
疼，却喊不出声音。哪怕大张着嘴巴
当我写到药片。就会想到他们的风湿，疾病，绝症
他们不敢生病，不敢进大医院。他们常年用生姜和橘子皮熬水喝
好像能治百病。即使是绝症，他们总说，过几天就好了
他们说这话时，他们的口袋是空白的。那种白，仿佛脚下覆盖的大雪
他们眼睛却盈满泪水
当我写到死亡。就会想到他们已经去到了天上，发出他们在人间
一心想发的光
 
                        2020.3.9
 
 
　　雨
 
有些雨，很细
如同发丝，被风的梳子
至上而下，梳理得很整齐
这些雨，又像针
足够缝补人一生中
内心
所有的残缺
 
有些雨
落在大地上，像马的蹄印
人类是无数的马在奔跑
顶着鞭子，路途上的陡峭，生活的压力
有的马会跑出大地，沦为日月的马车
 
                       2020.3.9
 
 
在下红岩
 
太阳晴好，有的事物面对太阳，有的事物坐在自己的阴影里
我们驱车去往下红岩的路上。公路是神甩出的弯曲的鞭子
鞭下，是村落，人，鸡犬和牛羊
来到下红岩，身旁的林中，金灿灿的橘子，成了飞禽的粮仓
远一点的坡头，李花竟开得那样臃肿，一棵树就是一堆雪
雪里，必定有泉眼，思想的木桶；有大海，水手，命运的罗盘
再远一点，是四周高大的山脉。大面积裸露的岩石，是烧红的碳
保证这里居住的人们，在这个薄凉的人间温暖
来到码头。有人在码头吃烙锅，喝啤酒
整个下午就被他们吃光，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离开，沿着各自人生和生活的轨道，像匍匐在大地上前行的列车
随后时间斟满他们喝剩的酒杯，夕阳的余晖挤满空下来的板凳
岸边，是这个季节枯水期搁浅的游船和漂浮码头
是渔民像壁虎一样，身体紧紧贴着十米左右笔直的江岸
撒网，那样吃力，仿佛要将整条江水打捞上来
 
                         2020.3.10
 
 
　　雾中，在山的坳处
 
起雾了。我看不清：树林，山顶，天空
看不清道路和溪水要延伸到何处
路人又是在哪个拐弯的地方永远不见的
我看不清。雾中，不适合谈论远一些的事物和未来
但要相信
 
起雾了。风吹来时
不是所有事物都窸窸窣窣，只制造谣言，捏造事端
而不说出真相
也不是所有事物，都只会被风压弯，吹残，不敢声张，不敢喊疼
不敢对抗。但我眼里确实只有雾，耳里只有风
绝非云，或者雨
 
起雾了。雾中，我里面的雾更大
关于生存的困惑，命运，疾病，死亡
以及我们心知肚明，不愿提及的
起雾了。雾是从哪里来的？你说到一些人的眼睛，耳朵，嘴巴
思想，有裂缝的灵魂。就像说到某个最坏的时代
可我们仅为看风景，刚行至山的坳处，像骑在马鞍上的骑士
但我们不是骑士，雾也不是怪物，敌人。它只是自然景象
当一束阳光从里面穿过，它就有了骨头
从山坳处站起来，走开。没有危险，伤害
 
                          2020.3.11
 
 
　　天峰
 
天峰只是一个地名。当我到达，一下降低我对它想象的高度
这里有村落，鸡鸣，犬吠。有人，灰头土脸，像一个个朴素的神
坡头有桃花，李花。红的火，白的雪
有黄色的菜花，金灿灿，大片大片的，沿着山地起伏，像黄金
树上，风在那里筑巢，风是有羽毛的，有白色，也有黑色
岩石上，覆盖着时间的苔藓。远古时代的食藓动物，在某个
蜜一样的早晨，融入太阳的光线。从远古时代，照射过来
有人坐在岩石上，乱石之中，里面便有了沟壑，杂草，荆棘
刀斧。砍掉思想和人性中，多余的枝条
当黑山羊走出低矮的灌木
我在想，夜晚是怎样从它们的背部垮下来的
以及它们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又如何将这个叫天峰的地方照亮
 
                              2020.3.12
 
 
　　三月
 
玉兰花开好了。从窗口压下来，像雪
这一树苍茫的修辞。在某处，想象力正拍打着翅膀
 
风吹过玉兰，有了具体的形状，清香
 
此刻站在窗前的人，一定和三月一样孤独，辽阔，浩荡
一定和三月一样，明月所照之处
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暗伤
 
                              2020.3.13
 
 
　　别
 
她说：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她说这话时
我刚端着炒饭从食堂出来。太阳落下去了，没有往日澎湃，悲壮
风和鸟鸣从她背后吹来，很凉
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行李。里面是无数阳关大道，高山，江河滔滔
我说：嗯。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更没有祝福
我只是站在原地，看她离开，下台阶，走远
她的身后，有树叶在落，有尘埃飞扬，她好像是其中一片，一粒
回宿舍的途中。经过她门前时，我看到她曾栽在花盆里的百合
终于枯萎了，只剩下泥土
等流星和风雨的种子落在里面，就会长出象征生活和命运葳蕤的青草
 
                              2020.3.14
 
 
　　割草的人
 
验收森林防火带时。看到一群割草的女工
淤泥一样黑色的皮肤，在阳光的河流猛烈冲刷下
头发，像摇曳的水草
她们弯腰，保持着刀耕时代古老的弯曲
以辛勤，和天地交换食物
我们坐在森林的绿荫下小憩，绿荫像沼泽，我们仿佛陷入深处的马匹
当我把目光再次移向她们时
她们中年长的一些，已被落日压跪了下去
 
                              2020.3.14
 
 
　　写在三十二岁生日这天
 
1、
母亲，你常说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为什么不说我是天空转世的流星
在大地的天空滑行。耗尽所有的暖和光亮
再原路折返
 
2、
栽在花盆里的芍药
七八年了，一直没有开过
但今天冒了一个花苞，被层层叠叠的叶子举过头顶
它里面，一定含有七八年的雨露，雷电，繁星，理想之光
它那样红，像我这些年郁积于心未曾吐出的血
 
3、
时间多么湍急啊。我站在楼顶，温暖的阳光抚摸着我
坡头盛放的梨花，是一树树站立的雪
隐隐泛出河流的光泽。这些年，离开的人们
一定是跳进了那一树树雪隐藏的河流
他们追逐水草，修建村庄，喂养牲口和孩子
和我身处的人世保持平行
 
4、
订蛋糕的途中。看到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
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新冠状病毒以来。在温暖的阳光下
那样悠闲自在。他们像一阵风突然吹来的一堆树叶
又会被无数风吹走。但这只是表象
实质是，他们脚下安装有车轮，飞机的翅膀，牛马的蹄子
 
5、
云宝，我爱宇宙，天空，白云
爱高山，流水，大地，草原，马匹
爱这个人间，不光有蜜
爱蚂蚁，尘埃
但我现在不爱了。只爱你，你就是我的草木皆兵，深渊般的寂静
 
我以前过生日，有一群朋友
我们一起吃过晚饭，便端出蛋糕，点蜡烛，唱生日歌
之后去酒吧，或者KTV
喝酒和唱歌到深夜。但多年前，他们已被生活和命运的魔法
变成候鸟，飞往各地。如今，只有你
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不说年少时惊心动魄
令鬼神听了也会垂泪的句子。也不说某个早晨醒来
那一头雪……多么耀眼，幸福
我们只说明天的天气，食物和水
 
6、
这天就这样过去了
早晨，落在电线上的鸟，像琴键
被风的手指按了又按
照在我身上的阳光，温暖，明亮
仿佛我内心也有类似的光芒，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黄昏，落日像老虎走下山顶，去往山谷喝水
等大地上最后一缕光线像鸟儿的翅膀收敛后
月亮就出来了，白花花的月光
照在屋顶和坟墓没有异样
 
                          2020.3.19
 
 
　　尾灯，像流星
 
“我只是想争取一切和你单独相处的时间
哪怕是一顿饭，一段路，当面说一句话……”说这些时，我头垂得很低
我怕她看到我的悲伤。路灯光是白色的
我黑色的影子，显得无比厚实，像一朵乌云
里面附带瓢泼大雨，纷飞大雪
 
走到小河沟，我看到路边的柳条又吐出了新叶
像人类新旧更替，不断步入轮回。而时间，总是那么仓促，潦草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眼睛的江海翻滚
我刻意抬头，模糊中，星星仿佛伸出了脚掌，要放入河里洗
我在想，它们徒步走遍天空，是为了寻找各自的星座
我徒步走遍整个人间，是为了寻找什么
是因为害怕死亡，孤独，落寞，还是害怕一生碌碌无为
 
走上大桥。我拦了辆出租车。她上车
我们互相说：再见。车启动。我久久站在路旁
看着车远去，尾灯，像流星
 
                           2020.3.20
 
 
　　在菜市场
 
卖肉的人先是吆喝：新鲜猪蹄25元一斤，冻过的15，排骨30……
声音不高不低，循环往复，像一个旋转的齿轮
吆喝间，低头将案板上的肉剁碎。那股劲，像对生活和命运的还击
尽管如今他为刀俎，而在生活的洋洋中，他只是一条小鱼，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是顺从了它，将手上的刀磨得那样锋利，像面对一次次浪击
 
卖菜的人，面前摆放着红的萝卜，绿的菜，紫的茄子……花花绿绿的
像往事、记忆、良善、灵魂，或是未知，真
她一边提称，细看；一边说：我们不做那缺斤少两的缺德事
是要祸及儿孙的。她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棵大树的根
等她称完，坐下，便开始剥豌豆。她仿佛在把玩古老的分币，如数家珍
 
在菜市场，总有几个背背篼的人站在那里。头发上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他们把背篼背在背上，和那些卖猪肉卖菜的人排成一排
今天，还没有人交换他们的力气。此刻，只有天知道他们背篼里装满的
是空气，阳光，还是他们的命
 
                           2020.3.23
 
 
　　命
 
好的命
离开树的时候
树就开始落叶
化作春泥
护来年的花
果
 
离开鸟的时候
鸟就从天空中落下来
变成蚁类的衣服
 
一般的命
离开水的时候
水可能会变成石头
铁
 
正常的命
离开火的时候
火就会变成灰
 
离开天空的时候
天空一片漆黑
像一堆巨大的煤渣
 
最糟糕的命
在人间
不是自行离开的
而是有人从高处跳下来
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在医院，以头撞墙……用上万种方式
以死相逼
 
                            202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