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诗论坛

淬炼熔铸暨钢铁“变形记”

——读孙方杰诗集《钢厂》

2025-03-23 10:33:02 作者:鲁侠客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草堂》《诗潮》《星星》《散文诗》《中文学刊》等发表作品。曾获得《星星》诗刊首届“蜀道生态文学奖”主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1、

 

  作为工业题材的写作,孙方杰的诗集《钢厂》独树一帜,整部诗集采用诗歌,手记,散文诗三种形式。而且,这三种形式绝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他钢厂工作八年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是那些飞溅的钢花一样的心灵图景的映射。

  这部诗集是诗人的悲欣交集,它浓缩了诗人钢厂生活的悲喜,从机械刻板的钢铁素材里,挖掘诗意,诗人与钢铁钢厂的对话,无疑是超越了人与物的对话,而抵达了一种深度的心灵交融。

  钢厂,不再是庞大工业化背景下的坚硬符号,而成为一种心灵磁场。如果说现实生活是一块铁,那么诗人便把钢厂视为一种磁场,他恣意的诗意倾诉,牢牢地吸附住了现实生活的“这块坚硬的铁”,诗人在这部诗集里,完成了青春志,心灵史的双重抒写。

  诗人十七岁就进入了钢铁厂,做一名炼钢车间浇钢工,这种危险的工作,开启了一扇观察体验社会生活的一扇大门。由于特殊的工作环境,诗人较早地接触到生离死别,这样的经历,让年轻诗人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波澜。

  而作为整部诗集开篇之作,《诗歌:一》沉郁沧桑的基调,也奠定了整部诗集的色彩。当然,正是诗人敏感的诗心,敏锐的洞察,让钢铁血肉丰满,让钢厂变成饱满丰盈的对话场域,进入到诗人的内心,并由此深深地影响着诗人对于生命和存在的思考。

  “一次意外的事故,有工友的身躯/化作了钢炉里的一缕青烟/这样的情节,毫无预料地重演/像一部错过开头的老电影”;“每当我为此哀伤,钢铁/就会在我身体里打上一个又一个补丁”;“那些明亮的锔子,一枚一枚地铆上去/一锤一锤地击打我/让我时常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嚎叫/听上去,喉咙里仿佛有着太多/金属质地的嘶哑”

  在《散章:壹》中,诗人将钢厂钢铁钢花人格化,极大地拓展了钢铁诗歌的维度,而且采用散文诗的体裁,更有利于深度表现诗人钢铁情节,抒发诗人内心的情感潮涌,“钢铁必定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像一个独行侠,像漫步在钢铁庭院里的我/思考命运,思考爱情,思考生活,思考炉火之外跃动的钢花。炉火外跃动的钢花吆,开得竟然如此俊美!/它的美,让万物痛不欲生”

  尤其是这首散文诗结尾,令人联想起诗人在开篇《诗歌:一》描绘的钢厂那些因意外陨落的年轻生命,这像是一条引子,令人感到这部诗集沉甸甸的情感份量,它给人直觉是,钢厂是一道关隘,诗人在这道关隘前历经了生死的洗礼,历经了精神层面的淬炼。他与钢厂之间有着复杂多维的情感纠葛。而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感纠葛,构筑成他这部诗集的湍流,令他在这股湍流中,沉潜起伏,最终抵达了他诗歌写作的心灵高地。

  博尔赫斯说,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诗人孙方杰这部诗集《钢厂》,他内心积郁多年隐匿的情感,只有一吐为快,才能疏解心理的纠结,心灵的困顿,才能释放他内心的“负累”,八年的钢厂生活,成为诗人心灵旅途的一次涅槃,也重塑了诗人精神的标高。

  从他的《手记:01》中,可以看出钢厂已不再是普通的职业场所,而升华为他精神朝觐的圣地,“受炉火的邀请,有两颗星辰在钢铁的庭院里闪现,一颗靠在我的膝前,一颗挂在我的齿边。这两颗星辰的全部光明是为了走进钢铁的脉络,让车间里的事物得到无比安全的依托。”

  诗人和钢铁钢厂的交流,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的。而分行的诗歌,更多是起到了精神淬炼作用,散文诗,起到了情感的再补充作用,手记,起到了背景交代,诗性的瞬间顿悟的作用。三种形式,交替记录着诗人不可遏制的钢铁情节。诗人本人,也像是一块生铁走进熔炉,接受火焰的锻打和淬炼,进而炼成一块刚柔相济的诗意的合金。

  而恰恰是那些琐碎的钢厂生活片段,再造了诗人悲悯,疼痛,欢喜,怅惘,落寞,孤独,澎湃等等一系列的情感的潮汐,钢厂不再是坚硬的单一的工厂符号,而是成为复杂多变的精神场域,成为一部钢铁诗意心灵志发光的“光源”。
 

2、
 

  在这部形式新颖的诗集里,手记如上所述,它交代诗人生活工作背景,时代背景,诗人的心理状态等,成为整部诗集水乳交融的部分。

  如《手记:03》是诗人与钢铁之间超验的微妙叙说,“有时,我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向钢铁倾诉,有时故意对他隐瞒,假装是一块很有城府的矿石。我关闭的越多,钢铁给予我的就很少。”

  《手记:04》则是诗人刚刚接触钢铁行业,师傅对他说过的调侃的话,让我们窥见到钢厂生活鲜活的细节,“活儿很简单,三分钟能学会,拴上块骨头狗都会干。看班长干活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手记:07》则令我们体验到诗人和钢铁之间那种微妙的精神维系,钢铁已经成为诗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种“营养要素”。

  “钢铁是我苍茫病痛中的一副中药……如果钢铁的坚毅能够治愈我的软骨症,就让我在高山上走动。”

  《手记:15》反映了承保责任制度,给予钢厂生产带来的活力,《手记:25》《手记:26》则呈现出钢厂工人日常俚俗生活的画面,读后令人忍俊不禁。

  《手记:30》则把BP机时代钢厂的画面刻画得诙谐幽默;《手记:55》则把一个微小零件之于机器的重要性,赋予了人格化的意义。

  《手记:61》则反映了钢厂工人之间日常的瓜葛,虽是琐碎小事,但写出了日常人际关系的烟火味。

  《手记:66》将一个副厂长夜巡查岗,写得风生水起,写出了值夜班工人的无厘头“智慧”,不过,正是这些“无厘头”的工人,构筑成一幅钢厂工作的浮世绘,反倒令整部诗集血脉丰盈,,有了戏剧性的冲突,有了史诗性的烙印。

  《手记:74》则记录了诗人被沸腾的钢水烫伤,久治难愈的过程。

  《手记:81》里,诗人并不忌讳自我批判,诗人写手头拮据,有时偶尔会在每月工资发放前,偷装厂里的生铁,卖给废品收购站,换取一瓶白酒自得其乐,喝酒后手舞足蹈。因为真实,因为写出了诗人性格里的狡黠可爱的那一部份,这样的笔触,更增添了这部诗集的诗意有效性。

  《手记:82》则记录了由于缺乏监管,厂长为一己之私,自负从英国进口报废的设备,导致钢厂破产的事件。

  林林总总,诗人将不同内容的手记,纳入整部诗集,有他独到的考量,它们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作为诗人自己的生存足迹,作为一个钢厂从热火朝天,到轰然倒塌的发展轨迹,无疑具有发人深省的启示作用,它也是诗人情感的发酵池,释放出诗歌和散文诗无法言说的部分,更是诗人整部诗集诗意生发的坚实底座。

  而从诗性的角度,无论诗歌还是散文诗,它们除却形式上略有差别,其实都是这部诗集的核心部分,是诗人心灵图景的主要元素,是记录八年钢厂精神履历的全息图像。

  八年的钢厂生活,诗人已然成为钢铁的一部分,成为时代熔炉里一滴滚烫的铁水。诗歌多层面多角度描绘了这种融入的感觉,如在《诗歌:八》中,诗人写出的钢铁堡垒精神的家园。

  “如果大雨淹没家园,我愿意站在钢铁上/如果钢铁生锈,我愿意穿上新衣服/如果你给我一些嘱托/那么,我愿意跟着你翻越作过标记的山麓”。

  “如果允许,我在一个小镇上住下来/从此不再出发,如果需要一个铁匠铺/我就再造一座炼钢炉/从此与你一起,心中怀着光明/双臂环保幸福”
 

3、
 

  由于钢铁情节成为诗人身体的一部分,而让诗人产生超然于物外的一种视角,从而获得了一种诗性的“幻觉“,而这种幻觉于诗人而言,是一种心灵的丰盈,是精神层面的幸福,在《诗歌:十》中,他写到:

  “站在过街天桥上/看飞驰而过的汽车/看逐渐长高的楼群/我觉得,那就是钢铁的人间烟火““我常常为时间刷上新鲜的油漆/为生活凿下一小块肋骨/呈现在钢铁面前,我的双手/沾着太多的温暖”

  俗语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从一名学徒工,到一名熟练的操作工,诗人从内心,还是把师傅当作自己工作技能,精神成长的领路人,生活生命里的一盏灯塔朝觐,在《散章:伍》里我看到了诗人将歌吟的笔触,顺势延伸,钢厂和师傅成为他精神涅槃的庙堂和圣殿。

  “师傅,有人说你是一头在大漠里行走的骆驼,在钢厂一片空旷的沙土上跋涉,用自己深深的足迹,测量劳动与汗水的距离。”

  “或许是是因为你的信念和毅力,激起了风的嫉妒,成群的铁矿石摆起了一副不相容的面孔,企图吞没你燃烧着的激情,阻挡你原本很艰辛的步履。”

  “师傅啊,你说你要终其一生把自己炼成一块坚硬的钢铁,我知道,这就是你与生俱来的生命之重。”

  诗人,还用钢铁的化学成分和物理性能入诗,反证现实的荒谬和荒诞,钢铁俨然成为真理的试金石,批判现实主义的匕首和短剑,《诗歌:十一》里写到:

  “人们不再爱惜自己了/他们喜欢接受礼物,这种有毒的诱饵/装作醉鬼,说言不由衷的话……而钢铁不能,化学成分/和物理性能,都有着和钢铁一样/有硬度的指标。进入烈焰的中心/锰,镍,钒,铬,钼,硅,钨/铝,磷,硫,碳,氧的含量/就是真理……然而,自从钢铁做了枪炮的身躯/炸药的衣裙,坦克的铠甲。以及导弹的助推器/钢铁就再也不纯洁了”

  诗人依偎在钢铁的身体里,并以此为荣,并时常以钢铁为参照,照一照镜子,救赎自己世俗里“矮化”的身高。

  《诗歌:十三》里写到,“我所有的财富,仅仅是手中的一块钢铁。太多的生活欲望/让我渐渐矮小,矮过了钢铁上的一个锈斑/假若我继续矮小,矮过/锈斑里一粒尘埃,只要还在钢铁里/我就不会卑微。我挺胸/昂首,我很想摸一摸钢铁的额头/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仅仅摸到了钢铁的胸口”

  雨果说“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诗人孙方杰受制于钢厂这一枯燥“坚硬”的工作环境,生活的欲望也时常困扰他,但钢厂与钢铁给予他更对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心灵之树的开枝散叶,令他能够能在诗意的潮头上自由地冲浪。于此而言,钢厂钢铁又救赎了他,让他这部诗集迸溅出灼热的耀眼的心灵“钢花”。

  《散章:拾捌》里,诗人写到物质贫乏的八十年代初,钢铁成为体内的一种幽灵,成为诗人精神定力的源泉,而这种源泉的产生,无疑是与钢厂成为诗人精神场域的灯盏和导航仪有关。

  《散章:贰拾壹》中,一位钢厂的航车女工吴梦,在诗人眼里成为一朵“野菊花”,绽放在本没有诗意的钢厂里,成为钢铁丛林里闪耀的亮点,这也无疑是诗人心灵层面与钢厂钢铁互动的生动体现,是心灵在场的形象描绘。

  《散章:贰拾叁》里,诗人对于钢铁的认知,上升到人文思考,诗人天马行空的诗性思维彰显了广阔的视野,他深刻洞察了钢铁与城市的关系,甚至人类生存的地球与钢铁之间美妙的诗意关系。

  “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年轻的钢铁扎根于此,彷佛一个仪态端庄的少妇抱着她的孩子,仿佛春天创造的一丛新绿。”

  “地球是一颗星,钢厂是一座城。钢铁是城市的临终遗言,而为了共生,钢铁带着它的蜜饯,与城市相融在一起。

  从诗集《钢厂》三种形式的叙事抒情形式来看,诗人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他打破了诗集只能以分行诗的形式呈现,而是加上了散章(散文诗)和手记,成为三位一体的文本形式,尤其是手记,它带有日记的味道,它与诗,散文诗,形成犄角互文关系,牢牢地构筑成诗人八年钢厂工作生活的一座精神的宫殿,全方位立体展现了诗人坚实韧劲的心灵质地,高超的语言艺术以及诗意拓展的能力。

  诗人在《诗歌:三十七》中写到,“我看见一块年轻的钢铁,头上戴着桂冠/一边和我谈天说地,一边走进了我的家”

  钢厂与钢铁,不仅是走进了诗人的家,而且走进了诗人身体里,成为他的呼吸,脉搏,血液与骨骼一部分,它们支撑起诗人强大的生命意志。可以说,钢厂与钢铁,已经幻化成诗人的精神原乡,慰藉着诗人一生的行走,而且,它们已然成为诗人“根性写作”的醒目标识,而《钢厂》的结集,也令孙方杰“钢铁诗人”的称谓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