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顾偕读王晓露：《思想在异乡》

　　历史上西班牙有太多伟大、灿烂而耀眼的诗人，单是一位洛尔迦，就让中国诗坛几乎无人不晓。但华裔诗人王晓露来到这个辽远美妙的国度，在一片极富高山和海洋气息的鲜活土地，他向往与表达的视野，或许一直有着自身东方传统的内化影响，因此所有的离乡发抒，并不在意于这陌生远方，有什么声势惊人的主体地位。相反却是以独个不是虚幻的感受以及智性的精彩，犹如踏浪寻踪般地在此异乡，一直心境旷达地借力前行。“站在欧洲的最南端/左手是矜持，右手是放荡/两块大陆之间/地中海和大西洋/舞动着蓝色的火焰/水面下的欢愉远胜于水面之上//阿特拉斯山一定亲眼见证了/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繁荣瞬间消失的痛/多过沙哈拉沙漠的沙子（《直布罗陀》）

　　如果地域诗学的标识意义，必须在时代价值上富有一定新的人生认知，并使追寻的使命，能够洋溢起心灵热爱的终极理想，那么一种纵向思想展示的延伸，不乏抒情地也会在我们这位王晓露诗人这里，有着另一维度对万物命运的叩问：“此刻，我面对着地中海/骚动的海从两千米外看格外平静”。事物不是单面的认识两分法，似乎总能让诗人缜密的尖锐审视，即便挥别故国亦能豁然开悟。行走在异乡这片同样需要有着精神切实联系的大地，虽然历史会有不同的诉说，可“往文明前进两步/再往野蛮后退一步”的原始烈焰，在哪兴许都不外乎是些生命与欲望同质人性的相照。这些意象元素，仿佛于王晓露不少诗里，以另一种意义格调的抵达，意味深长地均有着颇多灵魂启悟方面的回应。如“动物的世界里/力量和体重就是权力//他们屏息时的心跳/是否在同一个频率”；“我预见垂暮之年的某个午夜/在梦境之前闪过/一道记忆/唤醒尘埃/它们各自散去（《生命》）。

　　 并不着眼于地理景观，但凡一直会以思想作为起点或开端的本质书写者，想来他的探索空间，到哪都不会钟情于日常琐碎而忽略内涵的挖掘，为此东西方文化再怎么碰撞，依然还会负载许多挥之不去的阴暗现实，这其实也是生命力拓展中在所难免真切的折射，自然也包括并不值我们庆幸的某些具有断裂生存的揭示。如在《煮酒论英雄》这首诗里的：“这是一次野心的碰撞/隐藏的野心遇上公开的野心//英雄这个响亮的词/几乎无法遁隐以逃避杀戮”！

　　世界的存在方式有许多，敞开自己丰富的情怀，诗人的隐喻力量，如何冲破异乡种种隔膜，并将与之相关的美学脉络，真切地再在自己惯于思考的环境拓展中，有所重新开始和延续，如若不是继续能从思想的视角切入，烟火人间，又能造就和彰显出什么带有哲意特色尤为漂亮的诗歌意境？至此，诗人在他这些现实意识后面语言调性的演绎里，透着绝非温软的精神气象变化，让自己一路思想的感悟，不时通过作品主旨传释，于异乡时空重构的诗句展现时，以一种飘泊中灵魂与精神的坚守，一次次凸现了那种艺术高度的风貌。

 

        苹果树的结果

        结了很多很多

        它把宇宙隐秘的天机

        还有生命的记忆符号

        均匀地分给了它的孩子们

 

        而我，这个看透世事的人

        在咬下苹果的那一瞬间

        听到了一声呼唤

        禁不住潜然泪下

                 ——《苹果的秘密》

 

　　自古中外优秀诗人都是深情的哲人，在高洁脱俗的掩映下，纵有浓烈轻逸的发见内进及其深入认识的向度，有尘世激情的庸常镜像，甚至世态离不开的混合与交融，但思想的凝重，可能最终依然还是任何语义，都无法轻易转换和改变的一种深邃的语势！综观王小晓作品在这方面的多番尝试和努力，以超越人生阅历不断呈现梦想内核，这种明显有着襟怀与气度的智者写法，既有回味的诗趣，似乎亦更值得中外诗坛提倡。

 

       我们在黑暗的世界穿行/

       眼睛毫无意义

       又或者世界依旧光明

       只是我们的眼睛被蒙蔽

               ——《耳朵》

 

        一树桃花让百花失色

        所有的笔墨都无法触及它的心事

        所有的指责都无法干预它的行动

        在春风鼓动下

        用十天时间爱完全部想爱的人

                ——《桃子》

 

　　王晓露可以说是位一直能够秉持某种信念的诗人，尽管他的作品因为生计或俗务，也许写的并不多。但其中已然具有的深层次诗歌内涵，细细品鉴起来，倒是独有一份语言花朵弥漫的张力。这位“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直在思想的异乡人，仿佛始终都在领略世界与自然“这世间所有的水都同气连枝/说与一片水听/就是说给全世界听”，因此他一切的思想凝望，纵有千秋诗情，到头来，还是不忘时时要向思想致敬。像是唯有如此，永恒瞬间“……引以为傲的灵魂/如果你相信它的存在/它未曾受困于任何力量”，就会“用一秒跨越天空直奔你而来（《天空》）。

　　而这，应当也正是可以承续诗歌经脉的真正价值。

 

          2024.8.8午后于广州

 

附：

 

                王晓露诗歌二十首

 

1，小镇塔里法

 

八月的公路上挤满车子

车上挤满了人

在下山的地方有一辆车子

玻璃碎了一地

 

对面的非洲山峦模糊不清

今天不是个眺望的好日子

狭窄的海峡，大雾弥漫

让人产生了无垠的错觉

 

冲浪者不在意远方

他们与风较劲

以一叶扁舟登上浪尖

再以漠视地狱的姿态俯冲

 

海风浩荡夹杂着沙子

打在身上有疼痛感

海鸥逆风飞行

前进两米后退一米

 

人类的处境不比海鸥好多少

在病毒的怪圈中循环

往文明前进两步

再往野蛮后退一步

 

餐馆门口排着长队

座无虚席的大厅

我看见"德尔塔"随意进出人体

无人在意

 

2，煮酒论英雄

 

这是一次野心的碰撞

隐藏的野心遇上公开的野心

一碟青梅

数盏温酒都成了虚伪的试探

 

杀心已起

天边的雷霆和风云已聚集

英雄这个响亮的词

几乎无法遁隐以逃避杀戮

 

十室九空

多少来不及成名的英雄血

渗入黄土之下

青草迅速将其覆盖

 

死神迟疑

一声惊雷率先发作

刘玄德向曹操示弱

他的性命和这个故事一起存活

 

后人继续煮酒共饮

有相惜者

有相残者

一千八百年来

在酒中隐忍的人

次次成为赢家

 

 

3，侏儒绒猴和小人国

 

亚马逊热带雨林中

蝴蝶在扇动翅膀，风暴

没有因势而起

一片静谧中

侏儒绒猴抚摸着螳螂

 

动物的世界里

力量和体重就是权力

乒乓球大的猴子

它的智慧是否高于美洲豹

黑凯门鳄鱼或者森蚺

 

处于食物链下游的它

仰视着巨大的敌人

心中的恐惧

是否足以触及上帝的神经

 

而它的近亲

传说中小人国的臣民们

那些和它一样弱小的人类

又在哪个角落里惶恐不安

 

隔着太平洋又隔了印度洋

在黑色的布卡罩袍之下

他们屏息时的心跳

是否在同一个频率

 

 

4，梦里不知身是客

 

有一台挖掘机

二十多年未曾停止操作

一点一点从我身上挖走家乡的土壤

一层一层揭下固有的观念

 

有一口井

数千个日夜不停出水

滋养着自由的大脑

滋养着心中几亩良田

 

日月星辰，循环往复

无数次在异乡入睡

又无数次在异乡醒来

空间的概念已经压缩、换位

 

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作息时差

但习惯在白日里做梦

梦里人是平等的

爱是相互的

特权是需要我去斩杀的一条恶龙

 

 

5，苹果的秘密

 

一株苹果树立在山坡

它向八方乞求

求阳光、求雨水、求养分

求山川把它们的精华

注入自己体内

 

不要那么暴烈

不需要狂风和暴雨

就以山间空气的柔和和包容

以肉眼凡胎无法发现的形式

让它悄悄受孕

 

苹果树开花

白色中带一抹娇羞

这藏不住的秘密

就是大自然曾经和谐过

树被月光临幸过的见证

 

苹果树结果

结了很多很多

它把宇宙隐秘的天机

还有生命的记忆符号

均匀地分给了它的孩子们

 

而我，这个看透世事的人

在咬下苹果的那一瞬间

听到了一声呼唤

禁不住潸然泪下

 

6，做无用功的秒针

 

秒针、分针、时针构成一个社会体系

秒针处于底层

每时每刻都在劳作

匆忙而且麻木

辛辛苦苦跑完一圈

为分针获得了一个点的财富

 

分针坚忍、稳重

是社会的中坚

有着一份体面的职业

或是一个稳定的小生意

一步一个脚印

用自己的一生推动时针

往前走一步

 

时针尊贵傲慢

他在食物链顶端俯视众生

视分针为台阶

视秒针为蝼蚁

蝼蚁三千六百次的用尽全力

抬动自己一小步

他享受这种状态

 

我的手表出了问题

秒针继续在狂奔

分针不动

时针也不动

成了一个奇怪的王国

你说他已亡

他还在动

你说他未亡

却始终停留在原地

 

 

7，生命

 

有人说，所有的诞生

都伴随着光环

只要相信，就可以找出

自然界相应的异像呈现

我们注定不平凡

就像河流中一块带棱角的石头

就像悬崖上与山风抗争的花瓣

 

生命之卑微如尘埃

无数的尘埃在叠加

叠加成一个巨人

披上耀世的盔甲

 

我预见垂暮之年的某个午夜

在梦境之前闪过一道记忆

唤醒尘埃

它们各自散去

 

 

8，天欲雪

 

远处山顶已被白雪覆盖

云雾缭绕

一个遥远的梦被拉近再放大

 

这南欧的海边多年无雪

雪事模糊，只存在于记忆

 

我在这里等着

等着一场遥不可及的大雪

想和你围炉而坐

打开酒窖里陈年酒坛的封盖

舀出几盏老酒用炉火温热你讲我听

听你讲述几个比酒更老的故事

 

天欲雪而未雪

你将至而未至

我还在等

一直等到大地回暖

一直等到你不再会来

 

 

9，天台

 

天台有杜鹃。

天台有佛寺。

 

云锦杜鹃把满世的繁华开遍了青山，

万般绮丽在山野间奔走，

这烟火色。

像午夜的一场狂饮，

像舞伴柔软的身段，

爱极了，所以

耗尽青春而不后悔。

 

国清寺见惯了悲欢离合，

红烛滴下的泪多过人间，

这万能的佛。

山下搬不动的，

巨石般沉重的苦，

在山上如香灰沾衣，

轻轻掸去。

 

你有爱，

就来看看杜鹃。

你有恨，

就来会会佛。

 

 

10，猫

 

我们家的猫叫灰灰

是诗人张琴送的

它在诗人厉雄车上颠簸了500多公里

途中差点走失

最终在一辆卡车的轮胎上找到它

找到时

张琴抱着它大哭

我想，那时的灰灰是惶恐的

它不知道主人要将它带往何方

 

五个小时后

它来到西班牙的最南边

一座看得见海的房子

它经历了一次移民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

有广阔的草地

有它可以戏弄的老鼠和小鸟

 

以房门为界

外面它是捕食者

里面它是宠物

在外面它凶悍

以闪电般的速度上树下坡

在里面它温顺胆小

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偎在小主人身边

 

因为充分理解处世哲学

毫无疑问

它是快乐的，自由的，成功的

 

 

11,耳朵

 

眼睛比起耳朵

更值得我们信赖

老祖宗的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事无绝对

我们在黑暗的世界穿行

眼睛毫无意义

又或者世界依旧光明

只是我们的眼睛被蒙蔽

 

耳朵抓住真相

扫清迷茫

稳住了惶恐的心

耳朵，像两面招摇的旗

 

 

12.断翅

 

我在深山修行，夜半打坐

闭目之时常听见花开的巨响

以及飞鸟翅膀从空中划过的刺耳声音

雷声是柔弱的

闪电击中我，纤细如绣花针

 

长年修炼

忍受住了现实寂寞和虚幻繁华

我看淡富贵

总以一种深不可测的微笑示人

这很让成功者痛恨

 

我聚集光芒羽化飞升

回望大地的一刻

朝夕相处的白狐眼中闪着泪光

翅膀断裂，坠入尘土

一切皆成灰烬

 

 

13.直布罗陀

 

站在欧洲的最南端

左手是矜持，右手是放荡

两块大陆之间

地中海和大西洋

舞动着蓝色的火焰

水面下的欢愉远胜于水面之上

 

一道窄窄的海峡

抹去远古人类向北探索的足迹

阿特拉斯山一定亲眼见证了

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

繁荣瞬间消失的痛

多过沙哈拉沙漠的沙子

 

八世纪阿拉伯人征服欧洲人

十八世纪英国人征服西班牙人

一千年前谁是王，一千年后王是谁

直布罗陀不在乎

这里讲英语的人有西班牙口音

讲西班牙语的人有英语口音

 

这里的机场跑道和公路

欧元和英镑

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人

都学会了和平交往

是啊，有哪一种争执

比海水和陆地更漫长

 

 

14，桃子

 

一枚桃处在午后的安宁中

表面的细小绒毛打着瞌睡

 

透过光

可以看到它年轻时骄傲的粉色

三月春光之代言人

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中

以早熟的艳丽

大胆践行人世间所有情爱

一树桃花让百花失色

所有的笔墨都无法触及它的心事

所有的指责都无法干预它的行动

在春风鼓动下

用十天时间爱完全部想爱的人

 

现在，它就在那里

变成一枚成熟的，懂事的桃子

吃的人是儒雅还是粗鲁

它都不会产生欣喜或者惊恐

 

 

15，手术台

 

人间的路很拥挤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里很安静

人被摆在台子上

就像车子被拉进修车场

不同的是

人由骨头、皮肉和血液组成

车由钢铁、橡胶、汽油组成

医生和修车师傅是一样的

都那么认真和敬业

 

手术台上两只大灯一照

我明白了

人和车都是碳元素

不同的是

车子尘归尘土归土

人会留一个空荡荡的思想

在大地上飘游

 

 

16，我给大海一次机会

 

此刻，我面对着地中海

骚动的海从两千米外看格外平静

如同没有欲望的老人

阳光不再刺目

温和撒下，带着一种令人婉惜的壮美

金色的、跳跃的、每分钟都在衰败的

我竟然想起一句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阳光也是如此吗

 

春暖花开已经过去半年

磨砂般朦胧而耀眼的余辉里

橄榄挂满了枝头

把树枝努力压向地面

发泄着对自己无人问津的愤怒

 

我在给大海一次机会

让它向我呈现

吞噬夕阳的残忍和决绝

这个无情的人啊

就算吞下整个太阳

血液依然冰冷

 

我把自己绑在夕阳的战车上

轰隆隆奔向宿命的深渊

沉沦与反抗是一种态度

仅仅是一种态度

 

 

17，又是一年清明

 

远祖的记忆没有烙在我的心上

清明于我

是山野苍翠，泉声清越

是繁花对于人间的季节性试探

 

四年前的清明开始疼痛

今年又在叠加

我想成为隐士

从拥挤嘈杂的红尘逃离

却迷失在纵横交错的阡陌之间

牧童啊，请你吹响横笛

循着笛声我就能找到杏花村

 

如果

路上刚好有细雨

哀伤如丝从四面八方而来

请酒家备好酒

容我在你家靠路边的亭子里

在被晒得发白的桌子上

痛哭一场

大醉一场

 

 

18，水的修养

 

在我困顿的时候

不需要安慰

让我独自面对一片水

海水、江水、湖水、池水

都可以

 

我愚钝，理解不了空气中

蕴藏的玄机

氧分子很重要也很活跃，到处流窜

它过于敏捷飘逸

与我而言

却没有五感体验

 

和石头更无法交流

说上半天也不动声色

它显得端重老成

还把内心隐藏得很深

让我感觉自己幼稚

 

水可见，而且坦诚通透

接纳所有的抱怨

有时还配合我

向岸边涌来，发出声响

最重要的是

这世间所有的水都同气连枝

说与一片水听

就是说给全世界听

 

这让我隐约觉得

水里才是最早的故乡

和最后的归宿

 

 

19，树的心思

 

树的悲哀在于

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

 

它不停地往地下生长

触摸到了地球的心跳

它懂得世界在黑夜里对峙

又在黎明互相拥抱

世界在水面之下龌龊

又在阳光到达的地方充满善意

世界让活着的人痛恨

却又让将死之人无限留恋

 

树，还不停地往天空探索

它远远看见

城市的生灵半人半兽

穿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

对同类左手残杀

右手抚爱

 

当它无法忍受的时候

就借一把火把自己烧掉

烈火腾起它就可以呐喊

成了烟灰它就可以自由行走

 

 

20，天空

 

天空存在众多的幻想

关于飞鸟、浮云以及星星

一切不能实现的愿望

都可以投向神秘之境

 

我曾在高山上

见过鹰隼挑衅的眼神

那种生而为王的骄傲

统治着悬于头顶的金色城镇

 

而我引以为傲的灵魂

如果你相信它的存在

它未曾受困于任何力量

用一秒跨越天空直奔你而来

 

　　简介：王晓露，《欧洲诗人》杂志社、西班牙伊比利亚诗社社长、伊比利亚商务出版社社长。著有汉语诗集《远方的你》、中英双语诗集《生命》，主编中西双语诗歌选本《中西诗典》。有诗歌在国内外发表和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