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呼岩鸾：论王爱红亦截句

 

　　周作人1923年出版《自己的园地》一书，收文艺批评多篇。著名文学史家阿英（1900--1977年。钱杏邨，左联领导人之一，鲁迅的战友）评为：“确立了中国新文艺批评的础石，同时也横扫了当时文坛上反动势力的‘学衡派’的封建思想”。同作人的文学观诗歌观，现在看来也不过时。
　　
　　集中有《论小诗》一文。王爱红的亦截句就是周作人所说的小诗。我论主爱红亦截句就是论当代小诗。
　　《论小诗》周作人只写了大约4500多字，却简言骸语写了中外古今小诗渊源及互相影响渗透；写了小诗生成机理与特形特质；写了小诗发展前途；并且介绍了现代中国小诗诗人俞平伯、谢冰人、汪静之等等。鲁迅、沈尹默、王统照、郑振铎、叶绍钧、梁宗岱、徐玉诺、赵景深、郭绍虞、宗白华、焦菊隐等等很多小诗诗人，周作人无暇提到。至于四川省小诗诗人杨吉甫，日据台湾省小诗诗人杨华，就要由马悦然以后向全世界介绍了，他们二人是“被遗忘的小诗诗人”。当代的文学博士生导师就是用4500字的十倍文字，也写不出这样奠基性的传世不朽的文字。
　　那么，我论王爱红亦截句小诗，是绝不能超过4500字了。
　　
　　释名。
　　截句，即旧体诗中五言或七言均四行的绝句，似从或五言或七言均八行的律诗中截取四句成诗，相当于律诗之半。或截取首尾两联，或截取中间两联，或截取上半首，或截取下半首，以截取联首尾两联居多。只押韵不讲声律的称古绝，对押韵又讲声律的称律绝。绝句、截句、断句、绝诗四名实系一体。
　　亦截句，就是近似截句，或是一行至四行，或比四行多几行。
　　亦教句就是王爱红的当代小诗，近似于周作人所称的一行至四行的小诗。都是现代白话文自由体小诗。
　　
　　说到古绝句——截句，我只能说点总体印象。
　　贺知章《回乡偶书》、王之涣《登鹳雀楼》、孟浩然《春晓》、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李白《静夜思》、王翰《凉州词》、杜甫《江南春绝句》、李绅《悯农》、杜牧《清明》、贾岛《剑客》。
　　姑目说这是中国十大绝句，是旧体诗中所有绝句的代表作。共同特点是：
　　不但符合绝句的格律，而且都用的是浅显易懂近似口语的语言，古今妇孺不论识字与否都能懂。好像是民谣民歌，又好像是现代白话格律诗。
　　诗中表达的感情与观会是古代人的，也是现当代人的，万古不衰不退的。观景者看杜甫、孟浩然绝句，乡愁者有读李白绝句，想亲人了翻翻王维绝句，劝人爱惜粮食捧出《悯农》，清明节到了吟桶《清明》，复仇者以《剑客》励志。
　　一个老人跟著一个孩子在唱：“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个孩子跟着一个老人在唱：“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上青天。窗食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在这个唯功利化的时代，只有儿童还在真正热爱诗歌。商业机构把四书五经也弄成儿童文学了。
　　王爱红却是一个真正爱诗之人，故写亦藏句。
　　
　　好多个诗人都写小持，但只有王爱红一个人把自己的小诗称作亦截句。这是文学扁平化了的时代中，一个不甘平庸的诗人在自己诗路上的大创新。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中国旧休诗发展演变史：“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五敝说”指陈诗体如何解脱习套而翻新。我觉得王爱红的新体诗则有不同年龄段上的翻新：爱情待——景物诗——亲情待——友情诗——哲理造，最后写起了亦截句，已写了五六百首了；写到一千首诗时，出本《王爱红亦截句》诗集，亦可成为中国诗林的羚羊挂角。
　　
　　王爱红并不是突然写起亦截句来的，依昭周作人的小诗理论就可说得清楚。
　　王爱红人过中年，陷入谋求生计的忙乱繁扰，和多种文体写作与书法的大量投入以及编印书刊的琐杂事务中，但真“实的感情”依然在诗人性情中固守，有时奔袭而至，“忽然而起，忽然而灭，不能长久持续，结成一块文艺精华”，却无暇写成长些的略成规矩的诗作，又“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其表达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用了”。王爱红就拿起了周作人发现的这一方便工具，当写小诗亦截句了。
　　
　　我在2016年出版的《王爱红诗集》上，第一次看到了以“第一部分”名称辑集的亦截句五十五首，以后的亦截句都是在诗人包容冰主编的著名的《岷州文学》上看到的。包主编法眼敏锐，看见了亦截句中一点一点的“心灵凸凹点”（我对亦截向的第一印象，特别写在王爱红诗集亦裁句首页）。
　　我论亦截句，也不会离开它的凸凹点。
　　（一）亦裁句横长竖短的形式感。
　　王爱红的亦截句均无标题是无题，最初的亦截句，多数是四行，非格律诗的新诗采取了旧格律诗的四行。如“在长虹桥，中国文联大楼七层，711，不是911／我站在窗前长时间地观望南来北往的车流／远处是高楼和高楼，你问我，我的理想／就是盖一座更高的楼，真的住得下天下所有的诗人”。横排是横长竖短，竖排则体形相反。以后出现了三行："那风筝／明明在飞／你却说是飘”。出现了两行：“在所有的物品中／唯有书籍是可以炫耀的”。出现了一行：“一根头发是阴影的大扫帚”。后来出现了五行的：“在水里，它是两匹马／它跳出了围栏／则是即可醒来的梦／两条黑色的鱼／留在童年的记忆中”。猛然间出现了七八九十行的但不多，截句由“亦”字把行数扩大化了，但扩大化有节制，多的还是一至四行老规矩。
　　（二）亦截句亦得高境界大境界。
　　王国维认为，诗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成高格有名句。“布谷鸟的叫声你听到了吗／再听一听，你听，你听到了／整个夏天它都叫个不停／我认为，你还是没有听到的好”。境界在布谷鸟的叫声里，农人外出打土甚好，但不要撂慌了田地，布谷鸟在政治上正确。“对于这个世界／我们知道的太多”。都是媒体放出的泡沫，满天飞，变彩虹，刹那灭。这也是一种境界，负境界，我感觉我并不在——辫证法胜判了。
　　（三）亦截句有赤子之心。
　　有赤子之心者始得成诗人，我以我心荐轩辕以血写诗而不见一血，只以赤子之心洞蔡世人之心：“我用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别人的锁”。赤子之人自我感觉小，实际上最伟大伟大得像黄帝：“我姓黄，肯定比你小／你叫我黄弟就行”。
　　（四）亦截句写景又造景。
　　写景表达实相：“请不要照镜了／我都给你看了”。造景表达理想：“镜中的这个老家伙是谁／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镜象最符合唯物主义反映论。
　　（五）亦截句里的亲人都是大爱。
　　诗人把自己的亲人都请到亦截句里互相大爱着了。有一首诗里是爷爷奶奶：“打卦算命的都说奶奶是娘娘命／身边会有两个丫鬟／她最终嫁给了姓王的／那是爷爷，一个小国的王”。还有一首只写他最爱的也最爱他的奶奶：“奶奶不让我吃鱼籽儿／说是怕我不识数／原来是怕我一粒粒数／数不过来呀”。又有一首写父亲：“自从15岁离开了家／父亲／您的一切都叫革命”。还写了母亲姥姥婶婶叔叔伯伯兄弟姊妹，把他们的身影留在亦截句永不褪色了，亦截句虽小却盛得下一切血亲之爱。
　　（六）狗子跑到亦藏向里有了人恰有了佛性。
　　现代画家丰子恺居士的《护生画集》里的狗子有人性，唐代兴善惟宽禅师的禅语里狗子有佛性，当代诗人王爱红的亦截句里狗子有人性又有佛性。有一只叫琪琪的小狗跑到王亦截句里做窝了。但见：“小狗琪琪，你的母亲跑了／我就把你叫做琪琪”；但见：“爸爸在看我／妈妈在看我／小狗也在看我／用的是同样的眼神”；但见：“我吸烟，琪琪就凑到我跟前／不停地伸舌头／我说，你也来一支吧。”但见王爱红用亦截句写了一部《琪琪正传》，宣传佛教众生平等，因果报应。古禅师用黄叶给小儿止啼，今诗人用更高级的宝贝给狗子止吠。
　　（七）亦截句忮心飘瓦。
　　齐东野人发心，鲁北坏小子使坏，有的亦截句波谲云诡，横空断俗，令人捉摸每半天方得其旨要，释然一笑。“没有手机／屎都拉不好”。你发明制造手机就为了给中国人拉屎方便，这帮美国鬼子！“中医／看不了美国人”。美国人和中国人有不一样的肉身吗？“一个还没有丢掉锁链的人／在探讨锁链，一个／从八千米高空掉下来的人／他说，我还没死”。被锁链套牢的人，去做摔不死的鬼吧。
　　（八）亦截句论诗歌与诗人最多说10句。
　　三句：“人说，自恋是诗人的基本素质／我道，自恋的深与浅／决定了诗的高与低”。四句：“有一本诗集我连续买了八年／第八集中有了拙诗／我想到抗日战争／也是八年成就了一首大诗”。十句：“我差点曝了粗口／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欧阳江河的诗写得不好／他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把自己都吓坏了／等他平静过来／便舐着脸，极力讨好我／仿佛我是欧阳江河似的／我想告诉他，不要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诗人唱完这三部曲已是大诗人了。想当于王国维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衣带渐宽众里寻他后，经历者成就了大事业大学问。
　　（九）亦截句向文学大佬幽了一默，满脸坏笑。
　　“醒来的时候／我居然把莫言／叫做范先生”。梦有所源，王爱红老家是范家庄子也。
　　（十）亦截句看见圣徒了。
　　诗人看见“我们必须找一个人来崇拜／我们必须请每一个神来膜拜”以后，“我未见一位圣徒说／他谈完了《圣经》。”说这话的基督徒是一位圣徒，要把《圣经》当成永远读不完的书天天读。
　　怎么忽然间，我把王爱红的小诗亦截句都当成大诗来读了呢。
　　
　　因为，大诗所用的一切诗法，王爱红都用在写小诗上了：陌生化，原型意象，种种譬喻，暗示，象征，调侃，佯谬，装疯卖傻，装神弄鬼，动物寓言，潜意识意识流，弗洛伊德析梦，滑稽列传游戏说，谐音口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网终新式造句法，甚至自我掉价的下半身……莫也怪！这十八般武艺都是在千古一腔千万人口中出来能懂能会的口语中完成一招一式的。语言和诗联体前行。
　　
　　亦截句——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亦截句——是小诗；从《诗经》与历代四句头民歌，元代小令，佛经短偈，“五四”小诗而来；到当代人文思想的文学精华而去。
　　亦截句前前后后有诸多同体小诗：历代民歌童谣联句谜语，抗战时期的墙头缝，解放战争时期的扁担诗，58年的大跃进红旗歌谣，上世纪80年代的计划生育标语口号也可以算上，当下互联网时代的手机微信短句也是小诗……
　　我估摸着我写的字已超过4500个了，但我还没堕落成钱钟书十分看不起且讥为文学太监的文学教授；我还是一个文学荷尔学十分旺盛的老头子，必须自说自话说完我的话。
　　一粒沙子是沙漠，一片叶子是菩提树，一朵花是三月桃树，一滴水是大海，一块石碴是高山。
　　蚂蚁列队行走，大象列队行走，鼻子里插葱的宠犬列队行走。
　　谁的足音形影能永不消散，只有历史知道了。
　　百年前秋瑾的一行诗飘然而至：“秋风秋雨愁煞人”。千年前黄巢的四行诗飘然而至：“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洛阳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