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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重若轻,简约与繁复的平衡术

——读王爱民诗集《纸上轻落草色》

2024-10-06 10:37:24 作者:鲁侠客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草堂》《散文诗》《中文学刊》《创作评谭》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王爱民新诗集《纸上轻落草色》摆在桌前,它淡绿色的封面下,静静地铺排着一首首诗歌,每一首诗歌,就是一棵棵葱郁的青草,而五辑中一百多首诗歌,则组成了葱郁勃发的一片草原。在沉静内敛的这片草原下,潜隐着一条清澈的江流,我能听见这条江流奏响的汛歌,它时而激越,时而平缓,时而婉转,时而奔腾。草原,江水,马蹄声,汇聚成一幅复调的画面,色彩斑斓,诗意奔涌,令人目不暇接。
 

1、心灵的朝觐,精神返乡与达观意趣的掘矿者
 

  初读王爱民的诗歌,有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和引力,这种阅读的感受,源自多方面。王爱民的诗歌,语言饱满跳脱,圆润有机锋,诗语跳跃,想象力惊人,诗歌形式整饬,有巴洛克宫殿般的回旋往复立体感。他的这种诗歌艺术风格,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他多年苦心孤诣“诗歌修行者”的写作姿态造就的。

  在莫衷一是的当下现代诗坛,虚无主义蔓延,现代诗给人很大的困惑,但诗人王爱民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自己的诗歌美学思想。他的诗集《纸上轻落草色》兼容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生命诗学理念,做到了简约与繁复的平衡,即诗歌底色的纯粹与艺术的多样性的平衡,他始终真诚地面对生活,听从内心的召唤。

  《知天命》是整部诗集中的开篇之作,也可视作他的诗歌理念,诗歌美学思想的一面透视镜。我更愿意把它视作元诗,它饱含了诗人生命体验里的悲欣交集,“一只鞋在脚,另一只苦苦寻找/像一条小路,拐弯地爱着”

  它蕴含着诗人的乌托邦理想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抱石头补天,把一座山叫答应/心头不长荒草,麦芒穿过针眼/对牛说话/帮比米粒大小的蚂蚁搬家”

  它体现诗人豁达胸怀以及精神返乡的心灵寄托,“不再害怕一块石头落下砸头/把桃花看白……把书读出香味,黑笔写出蓝字……茶叶潜入水底,清风自来/推门,门槛开花/向大地矮下半个身子,纸上轻落草色”

  对生活致敬,对自然生命褒有虔诚敬畏的姿态,这首《知天命》就是诗人诗歌美学的谜底与宣言,《知天命》也窥斑见豹,向我们透露出诗人命名这部诗集的心灵密码。

  王爱民的诗歌,用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绘出生活与人性的驳杂,人生际遇的不可预知性。他总能用形象的喻体,展示丰赡的内心世界,构建出精神返乡饱满醇厚的诗意。

  《抽屉》一诗里,诗人道出了肉体与精神的对立与妥协,“白天像一只抽屉/慢慢回到黑夜的身体里。暮色渐老,拒绝与时间和解”

  诗人执着地寻找生存的意义,敏锐地发现了现实与理想的悖逆,发现了有限生命与无限时空的对立与矛盾,“票据寻找存根,沉睡的笔记本醒着/锁孔响,谁的敲门声/我天天在里面掏着,却两手空空”

  在《抽屉》里,诗人将灵魂的回归与生命的终结,这一抽象的命题,做了最具象的描绘,“等有一天拉不动了/我就像一颗石子,回归泥土/我的名字很小,像顿号/是一粒多余的尘埃/静静地躺在一只匣子里”

  王爱民的诗歌意象繁复,诗意跌宕起伏,但诗意并不凌乱,并不影响整体诗意的“向心性”,这得益于他始终像一位沉稳的放风筝者,牵紧着风筝线,诗歌的主题,总是被一块主题的磁极引领,并最终殊途同归,抵达罗马。这首《抽屉》恰恰如此,诗人通过不同的意象,不同的象征手法,刻画出自己内心最真实最隐秘的情感洪流。

  以我观物,以物衬我,借力发力,在自然万物的坐标系里,独抒性灵,王爱民的这种写法,有着自然主义与生态文学的色彩,彰显精神返乡的热烈与真挚,他是一位达观意趣的掘矿者。

  我们可以在《慢下来,蜗牛一样的慢》中, 体味他的生活态度,“安步当车回到古代/回到一棵婆婆丁和一盏油灯的灯芯里……乌龟散步一样慢,胸有浩浩大水/扛着背上的一点阳光……慢慢来/抚平衣服的皱褶,一面墙当镜子/把天空望成平静的大海,开满棉花

  这不单单是浪漫主义的情怀,更是对物欲化功利化当下生活的一种拮抗与反驳。

  《捉妖记》写出了诗人对人性的洞察,写出了为人处世的金标准,“人人身上都住着几只妖怪/不做乱/跟你同吃同睡/都相安无事……我每天在身子里打铁/我要用清气/用一面月亮的镜子/镇住笼子里妖怪/要他永远/活得像个人/有羞愧之心”

  这是诗人的一颗赤子之心,是发自肺腑的滚烫的“醒世名言”.

  而《钥匙》则揭示了诗人的爱情观婚姻观,读后不仅令人怦然心动,更能感受诗人质朴的情感向度,一棵痴心浇灌的常青树,一把钥匙熠熠生辉的金色质地,“撬开了时间的智齿,天地为之洞开……直到一把老骨头,锈迹斑斑地回想/为一个人,爱了一生/死,也紧紧抱在一起/——这一辈子值了”
 

2、开放性寓言写作,想象力与语言的恣意狂欢
 

  王爱民自称是诗歌的修行者,这有自谦的成分,但更多是对生命的致敬,是对诗歌的敬畏,对诗神诗艺的朝觐。他的诗歌,举一反三,呈现寓言化写作态势,他的多数短制诗歌,具有阔达的诗意空间,而一首诗歌营造出的诗意空间的丰盈与单薄,也体现出一首诗歌艺术含量的高与低。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说,诗是一种令人甘愿沉沦其间的魔术,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说,诗是宗教,是灵魂反抗现实的锐器,捷克诗人米沃什说,诗歌是一面镜子,它能折射时空背后隐匿的生存密码。

  殊途同归,这些言论,都独具个性,饱含诗歌写作的寓言化色彩。王爱民诗集《纸上轻落草色》斑斓诗意的构建,离不开他超凡的想象力与个性化语言的魔力。这两者,让他的诗歌鹤立鸡群,并成为诗意起飞的羽翼和助推器。

  《幸福》主题不新鲜,但诗意构建却出其不意,“我把苦难,在文字里/一遍遍点亮/把福字倒贴”这显然不是歌颂苦难,而是将苦难视作磨砺,一种生存无法避免的土壤,而汉水泪水血水浇灌出的幸福弥足珍贵。诗人只是呈现,而不是戳破谜底。但这种跳跃下的诗意空间,却更耐人寻味。

  “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闪电/爱和赞美,如微风吹拂”这是举重若轻,是质朴的语言,质朴的理想发酵后的诗意的酒酿,甘冽纯正。

  “把一碗饭细细吃完/铺展平月光/一只手,轻轻搭在鼾声上”这显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现代翻版,而且更具时代性,个性化。文似看山不喜平,王爱民的诗歌,每一首都有着这种语言与思维的跳跃性,寓言化写作的特质,但他在诗意的深刻性与语言的朴素方面做到了最佳的平衡,犹如钢丝绳上骑自行车,它是先天禀赋与后天勤勉写作的融合体现。

  《我为什么一次次写到落日》,是生死之问,在这种重大命题的写作中,王爱民的寓言化写作,想象力与语言的狂欢,都抵达了一种臻境。

  诗中关于落日的平行化喻体,令人眼花缭乱,落日可以视作“一滴泪,慢慢滑下眼眶”,落日也可以看作“上天按下了指纹,一只鞋落草为寇”,还可以看作“圆圆土丘,一只倒扣的碗

  除了语言修辞的奇诡之外,这首诗中的寓意,更是歧义横生,丰赡饱满,让我们窥见语言的张力与弹性,一字千金的魔力。

  “你看到的落日,与我看到的落日/是不一样的/落山,落水,是不一样的/照在东岸,照在西厢,是不一样的/敲锣,打井,是不一样的/儿童画歪的草帽,洞穿左胸的隧洞/是不一样的

  这一节,富含哲理,强调了动静,时空,视角造成的认知差异,饱含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是哲学的诗歌化,是诗歌的哲理化。

  王爱民诗歌,令人看到其个人独特的诗歌美学思想与追求,即注重诗歌的“艺”,更自觉提升诗歌的“道”,而后者更是人生智慧,心灵境界,情怀视野,思想深度的发酵池加速器。多年诗歌修行,西西弗斯式诗歌写作,让王爱民诗歌越来越呈现出宽厚,包容,豁达,深邃,温润,智性的文本特质。

  《光阴河流》正是他挚诚的心灵自白,“我半生投入水里的石头/还没有上岸,没有传来回声”这是一种沉潜踏实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也可视作他诗歌修行者的本色印记。

  “为修补越来越多的缺口/就要与自己为敌,就要弯曲,疼”这是自我完善,以及与粗粝生活拉锯战的真实写照,也可视作诗歌写作中对于心灵丰腴的追求。

  “拍岸,也被岸拍/水已没身。留十指把丝弦余音弹响/哪株空心草,能替我说出旷远?”这是执着决绝的生活姿态,在生活洪流面前,坚守原则与底限,不退缩,不妥协。

  “我被潮水倒推着走,浪涛奔向胸口/一条河奔向大海/必有另一条路从天空返回”令人读出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在物欲化社会,这种精神的淬炼,着实令人佩服。它令人想起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那句名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王爱民这种寓言化写作,比比皆是,他的诗意构建举一反三,凸显了他语言的多义指向,他卓绝的想象力。当然,他的诗歌的这种气象,不单纯是语言的贡献,更与他多年修行者姿态,多年对于“道”的敏悟,多年耽迷于中国古典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相互取长补短密不可分。

  这种“艺”与“道”的合二为一,使得王爱民诗歌独树一帜,成为他这部诗集醒目的标识。

  除上述诗歌,《一首将写之诗》,《塑像》,《另起一行》都给人留下意在言外多重寓意的想象空间,它们共同构筑起王爱民诗歌的心灵镜像。
 

3、独出机杼,弹性十足的诗歌空间建构
 

  四两拨千斤,语言的含混多义,一句顶万言,诗歌的跳跃思维,是诗歌有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文本特点。王爱民诗集《纸上轻落草色》除了超拔想象力,除了心灵镜像刻画引人入胜,除了奇诡语言的特质外,他的文本营造出的意蕴斑斓,富含张力,则与他独一无二的诗歌结构息息相关。

  他善于横向与纵向思维的结合,尤其是前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他总能将不同的意象,严丝合缝地勾连在一起,诗歌中的意象叠加,诗歌语言结构,诗意层次的布局灵活多变,随心所欲,闪展腾挪令人叹为观止。

  王爱民特别擅长诗歌语言的排列组合,他总能用朴素平凡的字词,经想象力的粘合,组成神奇的诗歌语言冲击波,他将王国维《人间词话》② 所言的境界说做到了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精巧的诗歌内部结构,可谓诗人的独门暗器,他时常在自己的诗作中将这种“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诗人深谙诗画同源,《还原》一诗中,诗人简笔素描,绘出了四幅画面,它们是平行关系,第一幅,“把夜晚起伏的蛙声听成/白天的一声声牛哞”这是夸张手法,昼夜的描绘,第二幅,“无数句里提炼一句/一捧黄土堆积经年”,这是人生的高度抽象浓缩,从生到死。第三幅,“蚂蚁走着走着长出另一人的翅膀/蝌蚪用尾巴换回了妈妈”,这是身份的转换。第四幅画,“无数心跳/就为最后一跳”也是直指生死的核心。这首短制诗歌,指涉生老病死,生命轮回,量变到质变等重大命题,它可以视作王爱民诗歌结构的范本,精短深刻,而富有哲思。

  《白露的白》写得凄清低徘婉转,我把它视作一篇微型“诗小说”,与《还原》不同,这首诗,不再是平行结构,而是围绕白露作为中心,做“向心性”叙事。“露从大地白/也在一个女孩好听的名字里/白了/白上加白”这是对其中的女主人公的描绘。

  “白露凉/坐轮椅的老人放下翅膀的扶手/也凉/燕在乡音里南飞/白露回到眼眶”这是男主人公对于往事的回放,悲伤无奈地回眸。

  “三滴水/太阳一滴/星星一滴/另一滴,替月亮盘腿打坐”这是期盼重逢团聚的象征化抒写,它令人想起盼星星盼月亮的焦灼心情。

  “昨夜虫子钻心地叫了”/叶子上,一对对耳环/在耳语/白白的脸,对饮/干了,干了/离开热爱的牧场,此去无故人/把杯子碰软

  这是对于肝肠寸断离别痛苦的形象化抒写。一句“牧场”北方,一句“燕在乡音里南飞”,地理位置变迁的暗示,成为揭开这篇诗小说之谜的钥匙。它甚至可以令人看成上个世纪知青爱情题材诗小说,看出伤痕文学的影子。

  不仅中国古典诗歌注重诗歌的内部结构,西方现代诗歌,也很重视诗歌的内部结构,这种结构,包括词语的位置,音韵的搭配,诗意层次的转换,当然,这些并不是机械的,设计好的,而是在诗人诗思徜徉中下意识实现的。很多西方现代诗人都用“元诗”诠释过诗歌结构的非凡意义。

  英国现代诗人泰德休斯,曾在他的《思想之狐》中谈及过诗行的排列组合,节奏的抑扬顿挫以及意象的动静结合,他在诗中把这一切形象地比作狐狸。诗歌是一只狐狸,无疑将诗歌总体的动感玄妙拎了出来。

  它暗含着语言的跳跃,意识的流动,诗意层次的结构等。而美国现代诗人加里斯奈德,则在他的元诗《抛石路面》也有类似对于诗歌结构的独特感悟,“把这些文字放置/在心灵前,像石块一样”诗人像工匠铺设“抛石路面”一样,将文字放置在恰当的位置。

  泰德休斯与加里斯奈德,都从诗人创作的直觉,给出了诗歌结构的诸多要素。

  诗集《纸上轻落草色》中《车站,时间的通史》一诗,是有关时间的形而上思考,但诗歌并没有陷入晦涩泥潭,在诗歌内部结构上,诗人王爱民却剑走偏锋,多维度写出了车站的形象含义。

  总体看,诗歌采用了总分总的结构,首节“光带着光走,又回到光源/一部时间的通史”这是开宗明义。而末节“从来出来,到去处去/新人路过旧地址/回头已是一生”一新一旧,令车站有了生命节点的象征寓意。

  再来看诗歌的中间两节“脚步停留的风/目光种下的种子/略有停顿的铁/继续奔跑的路//月亮守着穹顶/钟声,像开关家门的吱嘎声

  很明显,上述诗歌中间两节,是并列的结构,是从“物我”两个视角进行的诗意诠释,它不仅丰富了车站的内涵,更写出了人与车站心灵与精神层面的共振,这首《车站,时间的通史》,是对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观点“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又一次有力的佐证。

  王爱民诗歌结构的变幻多姿,不是刻意设计的,而是笔随情动,诗思的波浪,跟随诗意的潮汐澎湃律动所致。他的诗歌结构如行云流水,就如苏轼所言“行于所当行,至于所不可不止”

  王爱民诗歌题材很广泛,他既能写出深邃深刻形而上的哲理诗,也能写出真挚热烈的爱情诗,在所有题材的抒写中,他的随机应变的诗歌结构艺术,也不失为诗歌美学增添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我们可用爱情诗《在雪上写下你的名字》中一句“在一只海螺里,煮干了大海,神啊,我吹了一口盲人的月光,灯睁开了眼”,《青绿帖》中的一句“一条路抬头爬山,一条河水奔腾进古琴的悬崖”作为他诗歌结构大开大合,纵横捭阖的总结。
 

4、乡村叙事的蝶变或个体命运的检视
 

  王爱民在诗集《纸上轻落草色》后记中写到,“泥土是我的根,我是人间草木,我对节气和乡土的爱偏执,狭隘,像蜜蜂针尖上的蜜”因此,我们在这部诗集里,读到了很多首乡土题材的诗歌,它们从不同侧面,展示了诗人王爱民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

  《用方音,把故乡一天天喊大》,像一首深情动听的纯音乐《故乡的原风景》,风成为其中勾连故乡的乐队指挥,将婉转的旋律,一遍遍吹奏,吹得人失魂落魄,吹得人柔肠寸断。

  “风吹啊,用方音/把故乡和乳名一天天喊大

  “弯弯的风,故乡的外一首/吹进母亲的骨缝,把母亲吹弯/把母亲的头发吹白

  “故乡的倭瓜爬过了墙头/提水人桶里晃动个月亮/卷心菜收回层层包裹的小心脏/弦上晚来风紧/离家人比乡间小调走得慢/我比风更凉,走累了/靠上你的肩膀

  诗人王爱民,不仅仅抒写乡村表面的生活,更将乡村人的命运图谱进行扫描,多角度,深层次塑造乡村人的精神图腾。

  《骨头里有一块块铁鸣叫》便是一幅乡村写生图,是立体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二合一。

  “秋风把一棵树一座塔吹斜/把一个人的影子扶正/把牛角羊角吹弯,然后钻进去筑巢”这是乡村时空变奏曲,把滴水穿石的诗意,写得鲜活灵动。

  “一夜之间,就是山里山外/就是红脸白脸,就是前世今生/大菜市的吆喝声熟透,冰凉”这是乡村人的市井生活,也是勤勉艰苦农人的命运交响曲。

  “早起下地的人,镰刀崩出豁口/骨头里有一块块铁鸣叫/石头含霜,赶远路的人抱紧身子/一夜白头”这是个体命运的深刻检视,也是自律勤勉,倔强的农人的精神画像。这种小切口却有大诗意,它虚实结合,是一种高度抽象,高度浓缩,高度概括的写法,体现出诗人不凡的洞察力与语言的创造力。

  乡村叙事与个体命运如此紧密地相连,它们成为一部个人史,一部家族史丰厚的资料,乃至超越个体命运,成为整个东北地区农村与城市的深刻印记,映射出城乡不可分割水乳交融的脐带关系。这种叙事的蝶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渐进式,微妙的,一首首诗歌仿佛是多棱镜,折射出心灵世界斑斓的画面。

  《把月亮天天揣在身上》写出了母子连心的炙热情感,“天上一轮月亮/照在城里/一池水荡漾/照在故乡/撒满了一地白霜//我看月亮这面/母亲看月亮那面/中间隔着山梁/月亮有母亲的体温/我把它当作硬币/天天揣在身上

  《立秋》则是一幅乡村岁月的记事本,记录着母亲父亲身体变迁史,“等过了这阵/母亲膝盖里蚂蚁/就会搬家/,“急于走在时间前面/影子向后仰/像父亲不稳的咳嗽”

  《立秋》还有具象的乡村生活的素描勾勒,“狗尾草一路摇晃回家/鸟雀成堆赶来/母亲快嘴,拿烧火棍撵骂/等颗粒饱满有你们吃的/怎可潦草收场”

  《立秋》当然也有个体命运隐喻性伤感抒写,“天渐凉,河水消退/父亲把风刮出去的眼泪/收回眼眶/远山在更远处

  乡村生活是全景式的,如前所述,源于诗人王爱民高超的诗歌内部结构艺术,多层次,立体化抒写着乡村对于他的人生意义。在《芒种:一棵颗苗压倒脚下的草》中,他运用虚实相生的手法,用隐喻象征抒写,绘出了一幅又一幅乡村唯美主义的画面。

  “树上结出鸡蛋/两朵蔷薇花出墙/我们只顾埋头吃草/不管身上长出长叶,头上长角”这是原生态变形夸张的描写。

  “一把葱洗得清清白白/女人的长发垂成瀑布/四肢淌成流水”这既是生活的画像,也是浪漫主义的素描,绘出了乡村女人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淳朴饱满浑圆的轮廓。

  “一棵苗压倒脚下的草/一棵苗,还必须让身边的伙伴/去补下一个空位”这是乡村农耕生活与命运双重象征性抒写,令人看到乡村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与互助的民俗传统。

  这些唯美主义画面,是一种心灵镜像,映射出乡村叙事的蝶变,那些曾经的苦难,那些曾经的艰难时世,皆构筑成诗人精神成长的基石,成为诗人血脉的一部分。

  纯粹,纯净,醇厚,这种远离功利远离物欲化现实的乡村叙事,已经升华成一部生命的词典,慰藉着诗人的心灵。

  除此外,《秋虫的呢哝乡音无改》是一部朴素的乡土经书,散发着“一把稻草被秋风说成金条”的哲学诗意化韵味。《万古愁不过是三尺秋霜》则折射诗人通透达观的生活辩证法。《野菜》更是怀揣一颗朝觐的心,将野菜们写成了小小的母亲,令人窥见法国诗人瓦雷里象征主义所倡导的个体精神史的建构原理。
 

5、私密写作与公共话语的有效融合
 

  现代诗歌强调私密写作,即独特鲜明的个性化的诗歌气息,它包括语言,声调,诗人的精神气质,以及深度的心灵自省。当然,现代诗歌也绝不排斥公共话语的介入,只要诗人属于社会,只要诗人的情感模式,属于人类范畴,私密性与公共性就不会存在绝对的鸿沟。擅长语言逻辑学的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曾经说过,没有私人话语,一切言说,都是公共语言⑤。总之,两者关系是对立统一的。

  王爱民的诗歌,首先是诗艺层面高度完成了“个体动作”,其次,是特有的精神气质个性化诗语,反证了公共话语需要审慎地判定私密写作的价值和形式,其中格局,气象,语言的创新性等价值,才是判定诗歌含金量,诗歌优劣的标准。

  诗歌属于人类共有精神财产,其中诗歌中蕴含的普世价值,是能够被大众接受的,如前所述,王爱民诗歌做到了简约与繁复的平衡术,即繁复的诗歌艺术手法与精神气质的简单纯粹做到了平衡,王爱民本人所言的诗歌修行者角色,我理解为人品人性与诗歌技艺的双重完善。

  《先把东风用完》里,有着诗人的价值观,生活的辩证法,它体现诗人的宽厚与包容,“树让出一个座位/鞋让出一条道路/相见让出怀念//先把东风用完/再交出手里的西风/风里的哭声”一个“让”,一个象征美好温暖的“东风”,一个象征悲伤焦虑的“西风”,让我们读出了诗人的睿智。

  而这首诗歌的后半部分,“时间空出一半/一半是春山的空/另一半是回来的小径//细浪一样地活着/一场场雨/都会从眼眶里回来”,则让我们读出了温情与豁达,慈悲与禅意。这首诗的表意,既有传统意象诗的线条,更有现代诗歌空灵跳脱的特质,兼容西方意识流的特点,它创造的诗意空间是多维辽阔的。

  《我们跪拜,山是一座碑》,是祭奠生死主题的诗歌,但王爱民的个性化抒写,让我们再一次为泥土下的父母流泪,“雷声入土为安/草根下一只虫子转世/我们跪拜,山是一座碑……雨滴要拔出骨缝里的钉子/石头疼,石头硬往肚里咽/雨是药引,千百滴喊千百遍爹娘

  记录生活经验,铭刻心灵的道场,王爱民已步入生活与诗互证阶段,这不是他自己宣称的,而是他在《纸上轻落草色》诗作给予人的深刻印象,他在践行着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所言的“诗意地栖居”。

  他的作品,由于诗歌发声的独特性,而具有很强的“私密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诗歌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丰富了公共话语的内涵,丰赡了公共话语中那些伦理道义正义的外延,从而避免了后者常常给予人大而空机械说教的色彩。

  在《人面桃花》一诗首节中,他的寓言化抒写就很别致很惊艳,“你应该再素一点,再苦一点/才对得起蜜蜂刺字的那根针/和春风生动的教育课

  而在倒数第二节中,诗人传递着淡泊名利的喻世明言,“太阳摸到枝头时,该放下就放下吧/流水带走了你破碎的碗/小白鞋满地,草捧读赠言/翻身,脸朝上/入土转世,替大地还愿

  在《松针》一诗中,诗人写到,“母亲一生用过的针铺满地面,体内/回响大海洪波涌起的涛声/坐在松下的人,内心宁静……松香里,提炼出忠言的药香/针尖上有大风,针针扎在,七寸最疼处……不做问号,要做就做叹号/当一滴滴露珠悬垂/针灸大地的悲悯之心/我就和你,重回枝头/领着一棵树飞翔”

  在诗人王爱民寓言化象征手法的笔下,松针转化成诗人的心灵史记,精神的坐标,松针人格化,也成为母亲人格高度的一种标识。

  我和大多数读者一样,产生如下的困惑,诗人王爱民是如何做到,既遵循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又能独辟蹊径激活公共话语的内涵?

  或许诗歌《碗》可以提供我们观察的视角。这首是乡村题材,也是日常经验的抒写,这首诗的内容,是描述诗人不小心打碎一只饭碗后母亲的反应。

  但在诗人画龙点睛的笔下,诗意有了一种发酵,有了一种神性,“天天从碗里醒来/又从碗里睡去/一缕热气是一朵云//碗,像一个鸟巢/米粒像从小瘦瘦的我们/趴在窝边叽叽喳喳等食/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饭碗/母亲面容肃穆/我听见了她心中/咔嚓的裂纹声”

  没有刻意说教,只有呈现,但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最后一句让诗意有了腾飞的一双翅膀。王爱民诗歌写作的私密性,指涉他观察生活,体验生命的方法论,其色调明朗纯正达观,而他这种个性化抒写却抵达了公共话语的殿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正是他质朴的诗歌修行者底色成就了他诗歌的魅力。

  随着深读王爱民诗集《纸上轻落草色》每一首诗歌,我渐渐发现了他诗歌的写作秘籍。

  他的诗歌中有《火焰》的激情,“如果有两片火焰,死死相拥/那是爱情,散发着粮食裂开的芳香……百花始于燃烧,大雪扑向光芒/人啊,最后一朵最旺的火苗/只留给自己/和举着骨头继续行走的哭声

  他对短暂的生命怀有“金色”皱纹的视角,他在《继续爱皱纹里一条河流》写到,“雪落平阳,分得一抹白雪的/是另一个我……继续爱皱纹里的一条河流/藤蔓爬上肩膀,她有着大地的深意”

  他的内心始终怀揣一只清脆的竹笛,在《叩问春天的人,是一只竹笛》写到,“一条河从桃花蕊里流出/一群蚂蚁,却要把天大的云朵/拖进洞去//有人云里磨刀,有人守株待月叩问春天的人/是一只竹笛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鉴西方现代诗歌艺术手法与承继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双管齐下,才使得王爱民诗集《纸上轻落草色》的歌吟,既温婉动听,又真挚深切,抵达了“艺”和“道”珠联璧合的殿堂。
 

  备注:本文刊于南通日报社《手工诗坊》2024年04期。
 

  注释:

  ①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10月。

  ②海德格尔:《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星星诗刊公众号,2016年1月25日

  ③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2004年11月第1版

  ④朱立元:保尔.瓦雷里的象征主义诗论,《文艺学》公众号,2022年1月15日

  ⑤苏德超:《维特根斯坦的私人语言论证解析》,《哲学园》公众号,2020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