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诗选：寻找博尔赫斯

元旦
 
卯时，天还睁不开眼
还在睡回笼觉
 
我圆睁两眼
像个瞎子
深深地掉进世界的黑洞
 
云很黑，一块一块地堆着
像扭曲的铁
半化未化，半明不明
 
轮盘在转，辰时敲响
刻度停在混沌上
摸鱼的人
是鱼干，看上去新鲜如初
 
2022年元旦
 
 
海傍村
 
白房子
像一颗螺蛳
傍着另一颗螺蛳
串在
河岸上
 
在远处
才听到名字
心
就被海风
唤醒了
 
2023年1月3日
 
 
环形废墟
 
抬脚，你会碰上萱草
岸芷和汀兰
只要拐个弯
九十度，再九十度，再九十度
你得相信，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
向任意方向迈进
你看到的碰到的，都是你自己
在现实里
你就是一个镜像
3D打印的缩小版
你挣扎，你自得
穹顶，尖塔通往世界的子宫
环形的废墟
在这里，你把自己埋葬
又把自己解放
 
2023年1月4日
 
 
观鱼图
 
和鱼一样
人的尾巴越来越长
有时候击水三千
有时候候击人三万
鱼群不是铁板一块
它们和他们，都是分割的碎片
有人顶着浮萍，有人
撑一把荷伞
更多的人，在天空下
吹气泡
有的鱼，长着一对鹰眼
像一对凸透镜
看出来的是全域像
只是反向聚焦
只能看见，自家那点骨头
 
2023年1月5日
 
 
没有休止符
 
群星消隐山影无形岁月的波峰正被云雾一层层推送
一个人的低吟像深夜鹞鹰的长啸在林梢滚动欲断未断
那些低伏的静默抵不过无止无休的喧嚣
阳光从虚空抵达虚空，正如一个人从现实拔离现实
在一点一滴一起一伏一长一短一生一世的轮回里
风起风灭云生云涌山长水远在短暂中获得永生在永生里遗忘
从一张白纸出发万古长夜枯灯明灭在烈焰中归来
执剑为灯执念为念执迷于深深浅浅的古往今来不速之事不速之客
寄身者卖身者求身者赎不回千古遗恨万般无情无义之身
所谓的穿越只不过是蜉游之虫大海之沙崇山之木
白天的白与夜晚的黑都是木鱼声声对时光一记记沉重的敲打
一池残荷半盏残酒两行清泪迎风者独对西风瘦马
繁盛宏大伟岸与雄壮都是纸上的鲜花自我陶醉与自我隔离
与人为敌与人为兽与邻为壑以万物为刍狗以血肉为草芥
一草一木一沙一尘一人一滴一天一年，以一为始以一为终
日常的细屑琐碎和碎片化生存的轮回中生生不息生生不绝
安身的蓬草以丛生的姿态活着将交替的痕迹与不堪的过往掩埋
从虚妄中睁开虚妄之眼像一个人在镜花中找回丢失的旧皮套
 
2023年1月6日
 
 
一支残荷
 
秋天老去，冬天是个新冠之人
咳嗽声声，似要吐出
心中最后一口愁云
如果画面远一些，再远一些
翅膀在水面的投影
像一块黑铁，彼此呼应
世界是白色的，像一张羊皮的两面
草木为营，步步惊心
是为粉齑，是为片羽，是为流云
一支残荷
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还是悬崖
像一柄剑，咬着整个冬天
又像一个人，不可猜度的背影
 
2023年1月10日
 
 
黄金的老虎
 
走古道，就像翻看线装书
所有的事物都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
和面具相仿
活着的人，都揣着几张皮
烙满了时间的铜锈
 
每一步都杯弓蛇影
晚来的劲风从云迳顶扑来
斜阳凶猛
像一群黄金的老虎
下山的人，正骑虎而下
 
2023年1月11日
 
 
风暴
 
一个人急冲过去，接着一个人冲过去
又一个人冲过去
其中一个人的头巾掉了
也顾不上捡回来
她们是救火队，是冲锋队，是抢险队
侧边的人，远处的人
被一根绷紧的线生生地拽着
冲进风暴眼的人像一股旋风
她们的敌人，一个叫时间，一个叫死神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白色的风暴渐渐平息。门外
聚集在冬青树上的一群鸟，正在散去
 
2023年1月12日
 
 
羊皮书
 
抓住叶柄，翻过来
扣在原位上
一匹匹在垅上翻晒，码好
六月
大地仿佛被点燃
烟叶由青转黄
割烟草的人像个老学究
一页一页地
翻着他的羊皮书
 
2023年1月13日
 
 
影子世界
 
背影后面的背影，一叠叠一重重
手靠着手手挨着手手握着手手扯着手
烛光消失在烛光里，一个人
用一层光遮蔽更多的光。它们
从彼此的捏造与牵引中奋力逃逸
大厦里蛰居着一个神仙
百个患者千个痴汉万个泥胎
千山重重，草木葱葱，骡马不息
此刻，玻璃墙幕上的江山浩荡
古典美人在琵芭上群起而舞力竭而歌
台上的人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
像一棵柳树被秋风掀起了千重浊浪
我将乘风归去又会在月圆之夜乘风归来
 
2023年1月9日
 
 
寻找博尔赫斯（组诗）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①——题记
 
螺旋型图书馆
 
空间是立体的，在运动中
沙子，砾石，铁矿，草木，河山
毛发和骨头，雾气与灵魂
以彼此的面目显现
色彩因人而异，幻化无恒
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无序的世界
自由生长或死亡
或遮蔽。灵魂像文字一样
呼吸与行走。统一与混乱
在森林里，路径就是墙垣
打开一本书，就打开了宇宙之门
进入与走出，都是反向的
像一面镜里的层层叠影
 
 
镜子
 
昨天是亚历山大
今天从藤床上翻过身子
又叫孔丘，走出了齐国大都
山河隆起，大地塌陷
昨天是镜子的正面，今天是镜子的背面
未来正从镜子里走出来
满身毛发的灵长动物
还是处子之身
把自己悬空，和世界一样
倒着看，能看见灵魂如何飘移
如何从骨头里一点点流逝
像生活，如何吹干一棵草芥的骨血
 
 
结满果子的树
 
我是那棵树，是树的影子与替身
也是一个皇权时代的代言
是森林和整个星系
所有的星星挂在夜晚的树枝上
一颗星就是一个行走的亡魂
一棵树也是一口棺材
装满了人类的泥胎
树替人活着，人替树死去
它们互为彼此，像一个星系的自洽
就像世界藏身于果实
就像我，隐身于一棵树中
对了，我叫博尔赫斯
他从未见面的双胞胎兄弟
是他的年青和老年
 
注释：①，引自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       
 
2023年1月16日
 
 
黑夜之歌(组诗）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有色眼睛”一一题记
 
位置
 
那个人还在路上
黑夜遮不住我的双眼
我看见他在绿灯前颤抖了一下
进入森林前
竖起皮衣的领子
他一直行走在自己的回忆里
他一生都想证实
那几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就像我现在坐窗前
不断研究黑夜是某个人
还是一头豹子
黑夜是一个词根，也是光的源头
他，黑夜，豹子，都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从前的我
 
囚徒
 
我的手机械一样
在窗户上抹来抹去
又把《卡尔维诺文集》翻得哗哗响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着
来自哪里
拭出的图案和文字意义何在
无序中的事物如何确定自己的秩序
像那个犁地的耕夫
开拖拉机的年轻小伙
天空飞过的白色鸟群
无知即无识。他们和它们
都被谁安排和差使
谁，将替我说出他的名字
 
炼狱
 
世上有很多个我
徒劳地列出矩阵和清单
我总想在镜子里确认
哪一个才是本尊，就像我
知道森林里
哪一棵才是树的本体
尽管，众多的分身和替身
神一样，隐身于每一块石头
和每棵活着与死去的草木
在黑夜里，我像一块
远古的碑石，只有擦去尘埃
才能露出石头上的铭文
我，才能释放石头里的我
就像夜才能回到夜里
 
2023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