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俊2017年11月诗选：所有的安排都是好的

闯入者

我无意冒犯，你们
请继续。蒲公英撑开伞
蓟草拨出剑。山杜鹃
笑得没心没肺
马尾松扬起十万只尾巴
大概是乌鸦宣布了一个寓言
山茱萸摇起了头。天空是块蓝布
镶嵌了细碎的钻石
蟋蟀们，青蛙们在各自的声部
野草一样漫延。而野草
竞赛一样放开了形骸
低处的事物，高处的事物
蓬松的草木，喧嚣的鸟兽
连小溪都在放纵而舒缓地游走
而我，像只来自冥王星的怪兽
闯进了这场豪华盛宴

2017年11月1日

 

每一棵树都在等待一个亲人

我坐在榕树下
一年后脚下生根了
两年后我撑开了枝条
三年后，叶子遮住了
那些流浪的野草
和衣衫皱巴的行人

那些从河面上远去的云朵
在远处望着这两棵树
就像望着大路上走过的两代人
他们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
在树国，我们每一棵树
都在等待一个亲人

2017年11月2日

 

 

一头骡子的编年史

骡子元年，天下大旱
乌鸦君无枝可依
遂于村头岩石之上，宣布
骡马时代从此诞生

次，骡马三年
东河雪灾，冰封三月
圣旨下，放粮官巡视八州
计，亡骡马百万
伤，骡马一百二十万头

又次，骡马八年
秀才们聚森林之密处
于南天门外，上书
言骡身之自由，书《骡世宣言》
八百书生流放夜郎

再次，骡马十五年
骡城人口暴增
征地十万，拆迁三万
流民暴动，骡子时任巡按
于安抚途中，为流弹所伤
因公殉职

骡马二十一年
追烈士，封骡国公
后，子孙延绵八十世

2017年11月3日

 

 

桃花美人

传说他在山里
养了个桃花美人
他买了水绿色的衫子了
他买了绿茶饼子了
潜伏在他隔壁的春生报告说

为了他的桃花美人
他开始种花生了
他开始种樱桃了
他开始种橙子了

秋天全村人挤到柴房前
要他交出他的果园
和他的桃花美人
那夜，柴房上火光冲天

自他消失后，他种下的桃花
年年盛开，像戴着霞帔的美人

2017年11月5日

 

 

集中营

有的苍蝇，人一样
快活地到处钻营
有的蛙类，高声地鼓噪
不过是空洞的老调
被流放的人
一批一批从桥上走过
更多的人，在口令之下
迈着机械的步伐
像一只电子大军|
去征战岩石和白骨
每一颗西瓜的周围
都有一场演出
建立在芝麻上的营房
是新式的蜂巢
众多的工蜂们忙着采集
那不属于自己的蜜汁

2017年11月7日

 

 

 

催眠师马不停蹄

蜜蜂一样在各个星系间

来回穿梭。他的百宝箱里

有很多配方，分别对应

贩夫，走卒，军士

还有骑士，豪绅，郡主

 

至于老弱病残者

他都没空照顾，他只是

一个仆人，勤勉的使者

他给一些人分发糖果

给一些人看万花筒

一些人看恐怖片而心生惧意

 

在他的魔法之下

人们不复言，回到自己的辕下去

把屈辱苦难罪恶扛在自己身上

那卸不掉的群山消失了

甜美的人生，在风月里睡去

当所有的人都在梦乡

催眠师却无法让自己醒来

 

2017年11月8日

 

 

所有的安排都是好的

在我看来北风的凌乱是好的
能从头收拾这些旧事物
你忙乱中散开的发丝是好的
尽管那么多的负累，你
顾不上这些碎小的细节

夏天的暴雨打折了玉兰的枝条
我想这也是好的
她从此会更加淡定和从容
和那劫后余生的人们一样
抬起头向着远方

当你从我身边离去
我挂念你脸上那硬结的疤痕
我想说，这样也是好的
我们遵从神的安排，喜乐安好
就像青苗依从于泥土

2017年11月9日

 

 

磨豆子

写字楼里的人磨豆子
休闲房里的人磨豆子
机关里的人磨豆子

没有磨豆子的人站在磨道外
不死心。他总想擅越一次
这两种人一直较着劲

磨豆子的人和被磨的人
在我眼里，他们并没两样
都是命运磨道里待磨的豆子

2017年11月10日

 

 

 

在城市最大的摩尔中心

我像一头闯入森林的骡子

市声从来设有今天这样

穿着各色时尚的衣服

它们像走过的少女们

各具风情又姿仪万方

你总得跟着电子音乐

说唱和摇滚们一步一趋

直到你消失在各种新奇的物品里

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

你的份量就像一块边角料

挂在品牌的旁边，成为

质地和原产地的标签

我从一楼依次渡过这些海城

服装，珠宝，文具，书城

床上用品，家居，精品

化装品，电器，最后到达美食街

在这片海洋里，我不合时宜

像一块礁石在寻找，另一块礁石

 

2017年11月14日

 

 

谁为我们拉开幕帘

哭泣的人，睡得多么深沉
香樟树还挂着泪珠
从鹏城回来的人，悄悄
放下自己的行囊

微信还开着，来自漠河的笑容
凝成一朵冰花。每一截燃烧的指头
发出尘世的烟火味。这万里之遥
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禅意

轻烟正在大地上弥散
很多人，很多人
一荏一荏的黄花绿叶
直到你走了很多年，又有很多年

我们的遥远，隔着一道田埂
一道夜色，一轮花期，一张
风漂雨打的薄纸。我这尘世的清欢
是我自己披戴的盖头，状若树冠

2017年11月15日

 

 

草色没入人间

有柏树，有松树，有橡树
他们站成山，站在林，站成墙

有马槡，有黄荆，有荨麻
他们三三俩俩，或零落，或丛生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男娃和女娃
像一篷一篷的草色，正没入人间

2017年11月16日

 

 

动物园

熊猫抱着一根竹子
小猴子抢走了我手上的香蕉
锦鸡在草地上数着玉米

回来的时候，保安拉开大闸门
他的动作和保育员如出一撤
不同的是，我回来抱着水泥房子

2017年11月17日

 

 

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开始小心地选择词语
学会把一些东西咽下去
提防一些事物跑出来
伤害我们最亲爱的人
尽管它们常常挣脱缰绳

悲悯不再是一个高处的器皿
顺手而及的事情，是在这些
沼泽，岩石，荆棘
和一切尖锐的东西还未出现之前
就将它们妥善安放

我们和命运彼此敌视而又
心照不喧。就像久未谋面的故人
猝然相逢，却只点头颌首
而每一次的结束，都是一次
新的出发和抵达

2017年11月20日

 

 

1、老天爷

 

这个疯老头

昨天还是一锅沸水

今天，我们全到了棉套里

 

他老人家

都是被人这种动物逼的

 

2、南方草木

 

南方有很多妖怪

千年长生

山上有松柏和杜鹃

山下有草木和紫荆

 

全世界都在套子里生活

唯独他们不肯谢幕

 

3、还是一条狗

 

狗东西，它从奔驰里下来

在田心水库撒着欢

你看它志得意满

摇着脖子上的金铃

对着路边的儿童狂吠

 

它的主人像一座弥勒佛

 

4、长江库区

 

我把自己淹没在林木里

我有七十二变

一会儿是想思树

一会儿是白鹤

一会儿是车前草

 

但我是安静的蜜蜂

只是蜂群里，装蝴蝶

 

5、枯木

 

我第一百零一次从它们身边走过

它们还是面无人色

整个冬天，它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它们活在冬天里

却是在春天里死去

 

2017年11月21日

 

 

我的神

我的神经常变身
有时是铁锅的叮当之声
隐身于锅碗的交响和粮食的甘味里

除了安抚我尘世的胃
它也会钻进一朵喇嘛花
或小蜜蜂的身体里

有时候，它埋伏在一只鸟的喉咙
等我从冷雨里穿过孤独的人流
它便跑出和我猝然相逢

我的神是一根千年老藤
等我兴之所至，我将沿索而来
和他成为深埋于泥土的根须

2017年11月22日

 

 

冬日听风

听起来，他像拿着刀子
走了很远的路，累了
接不上气的累。握刀的手
不流畅，不爽快
内心装了很多事物
见了很多山水后的迟滞

二嫂从檐角下河去
她的年纪和她篮子里的青菜一样
脆生，不惧霜雪之利
风像她手中漏下的豆子
我也是豆子，从冬日的指缝里
滑下来。我和另一粒豆子
在声音的火花里彼此辩认

并且找到我们久违的亲人

2017年11月24日

 

 

小说家

很多次，他站在悬崖上
在我们的惊呼还未呼出之际
展开了乌鸦的翅膀

隔壁的烤酒师，整天
翻晒他正在发酵的酒糟
半夜里，他擦拭的酒器泛出了月光

有一段时间，海上没有风
传说他进山去，和禅师对弈
后来有很多鸟从海岛上飞过来

我在一条荒径上，看见
一些不知名的花，一些陌生的事物
我走过的路，正深入他的小说中

2017年11月27日

 

 

 

她每天出两趟门

一趟在早上，一趟在晚上

每天出门就两个伴：

一个人和一条狗

 

今天在花坛上，她多了三个伴

另一个人和另两条狗

 

她和她，在花坛里

唧唧我我地聊了一上午

它和它们，也聊了一上午

 

她们和它们，这么多年

还是第一次在小区碰上

 

2017年11月28日

 

 

先是乌鸦，接着是喜鹊

再接着是老鹰，夜猫子

之后有山羊，锦鸡和野猪

 

失踪的名单越来越长

蒲公英喇叭花荨麻

五月艾山楂野草莓刺梨子

 

我们所熟悉和不熟悉的

我的知道和不知道的

一个个都失去了消息

 

村头的二娃，山顶的三姑

河湾的小菊，垄外的大傻

仿佛是庄稼，一夜之间被人收走

 

这回是九叔，老牛般憨厚的老夫妇

他们在山上的瓦房里睡去

旁边，煤气罐露出它凶狠的牙齿

 

2017年11月29日

 

 

住在黑夜里的人

他多么像一树槐花
住在黑夜里，很多人
在树下来来去去
却触摸不到他的心跳
他知道，还有人或树
也在黑夜里，沉默
或者默默地探出手掌

流水是黑色的乐曲
山是把椅子，等着
从黑夜里走来的人
我把自己摊开，融入其中
像一朵黑色的云朵
我和这个世界浑然一体
我也将和你在黑夜相遇

2017年11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