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诗选：秋风为我们蜕下一件蝉衣

黄扬山的石头

我坐在山下
数峰头。九连峰
排在大海边
就像抬脚出海的渔夫

石头峰，石头岗，石头坡
石头们各据一方
哭着的石头，笑着的石头
站着的石头，跑着的石头
没人疼它们。它们
就抱暖自己的骨头

靠在黄扬山的肩头上
一个下午，我的身体
也成了黄扬山的一部分
在金台寺的钟鸣里
一点一点地硬朗起来

我这块石头
就随便放在哪儿就好
只要海风翻过黄扬山
天天来喊我

2017年10月9日

 

 

平沙，平沙

从沿海高速下来时
我像一只敛了翅膀的鸟
落在了平坦的锅底
黄扬山竖着高高的锅沿

平沙全是高楼房和矮楼房
全是机器和幕墙
那群落雁在广场上
迎接南来北往的四海客

今天的平沙，除窗棂上
和书本里的身影
还有一些黑雁白雁和棕雁
他们从欧洲非洲和美洲

飞过来。在这块沙洲上
每一只鸟和每一个人
都听着琴音潮声和雁鸣
心安理得，乐享现世

2017年10月10日

 

 

 

在五桂山那边

天晴的时候

我看见它

天阴的时候

我也看见它

不阴不阳的时候

它的脸也不阴不阳

 

阳光照上去

它假装兴高彩烈

金色的额头之后

是山一样重重的暗影

风暴在面里积蓄

卷起的垃圾充满内心

 

乌云从里面看过来

全世界都是黑色的

花蕊沁透墨汁

月光洒在它的外衣上

更像是照着一堆下水

 

2017年10月11曰

 

 

 

该她挂帅了

她用呼机喊:病房阿姨

来接走8号病人

值班护工请李叔到7号病床

 

这个将军在战场上

忙于调度，巧于安排

待大局已定，四周岑寂

她扎紧头巾，开始

 

兑药，打针，量血压和体温

按点写治疗纪录，治疗，换药

然后春风细雨:饮食妥否

指标升降，甚至岁月长短

 

在病床外轻言细语

寻找病症藏身的踪迹

此刻她胸有四海，有绵绵之水

和她的病人共筑防洪大堤

以及御敌大计

 

2017年10月12日

 

 

又一次说起石岐河

我会在很多地方提起她
朴素，木纳，也不事声张
像那些经历世事的中年母亲
你在很多地方也能看到她们的影子
辽北，冀东，关中
湘西，蜀地，八百里秦川
河流和河流相亲
母亲和母亲相爱

我的前半身叫乱石滩
我的后半身叫石岐河
她们分别给我盖上不同的印章
就像一个人抹不去的胎记
有时候是在沙漠上
有时候是在森林里
这一次是在飞机上
我向一个外国人提到她
一位隐秘纤细
而不具显赫名声的乡下母亲

2017年10月13日 

 

 

路过水果摊

苹果们很羞涩
柿子排好队粉了妆
准备集体演出
柚子们大腹突出
多像等待体检的孕妈们

这都是你的士兵
等待你的检阅
梨子桔子葡萄
柠檬草莓车厘子
这些果国的臣民们
渴望成为你王国的子民

但我总是落荒而逃
我这枚失败的水果
不仅无法照顾好果族臣民
我连自己都无处安顿

2017年10月16日

 

 

抗议

我回到冲凉房
依然听见他们的尖叫
猫的声音尖锐
狗的声音沉闷
一个声音高亢就有很多声音跟进
最后总是变成持续的群嚎

很多年前我从某大院经过
很多人向路人大喊
我也听不懂他们喊什么
在宠物医院，我过一次
他们叫一次。过十次
他们喊十次。他们一定以为
我是森林园王派来的大臣

可我无法撤出他们的篱笆
就像我无法打开人类的枷锁

2017年10月18日

 

 

寂寞之诗

楼梯在响，没有人下来
茉莉花开，只有风在唱歌

岁月这青草，被神牛啃光
内心的金子，换成石头

我长大了，靠墙才能立着
松树看着我，像看着一株芨芨草

2017年10月17日

 

 

歌星

她从故乡来
单薄的身子
穿过河流和城市
此时正是盛夏
她穿的纶布衣
湿透了前胸和后背

还有她怯怯的父亲
谦卑地向我鞠躬
他说她女一直有个梦想
她放牛时唱歌，割草时唱歌
烧饭时唱歌，插禾时唱歌
人家吃饭，人家睡觉
她唱歌。先生
听说你是出名的记者和诗人
你给听听，她能当歌星吗

此刻，她站在厅里敞开声音
她唱送郎当红等
她唱东方红，还唱了川剧奈何桥
她的歌声像一把钝刀割着粗草
就像沙子滑行在金属之上
在一个高音的云层之端
她刹住声带，看着我

真是一个来自土地的天才
也许经过很多年努力她会星照大地
我违心地回应她热望的神情
回首，我悄悄地擦擦眼睛

2017年10月19日 

 

 

深秋

街道一天比一天干净
玻璃幕墙板起了面孔

人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匆忙
男人是男战士，女人是女战士

打太极的老者形只影单
关紧窗户的人把自己包起来

雨，很久没有来了
你，把自己藏在城市的暮色里

2017年10月20日

 

 

秋风为我们蜕下一件蝉衣

那些脐带，根一样纠结
榆树抱着自己的膝头
高昂的穗子被月光打湿
诚实的汉子，像一枚枚果子
等着那个过路姑娘将自己带走

我们从春天开始
给自己垒了座山又一座山
住进石头房子，我们伸出手掌
绿萝一样，缘着岁月的梯子
迂回，攀爬，低垂，历尽风雨

寒夜，披着凯甲的战士
立满山岗。隐匿的星光
豹子一样，穿过黑夜的遂道
只有那些黑心的骑士
还穿着红色大氅，扶摇而上

2017年10月23日 

 

 

 

打鱼的人饿了，舀起一瓢江水

就着太阳这张烧饼解馋

城市们群起而来，蚕食着

桑叶一样连绵的田地

铁壳蝗虫，栖息在乡村这棵大树上

月光，像塑料一样被漂白

这江山，这幼子，这村姑

化了眉，描了彩，推上舞台

 

风被风赶着，人被人追着

稻子和麦浪，养育着钢铁和水泥

股票流行病一样，迅速传播

江风浩荡，几枚人形树叶落下来

一些鸟失语，一些鸟正在高呼

一些人，却像未孵化的鸟蛋

漂流在这苍茫的人世

 

2017年10月24日

 

 

穿着棉袄的骡子

棉袄前胸与后背，露出
白花花的棉絮，像翻在外面的肠子

乌黑的头，刚从炉灰里拔出来
嘴里喷着从下水道传递的气息

那时我在村里的荨麻丛中
在村头的断墙下，废池里看见他

刚才是在红绿灯旁，现在
是在幕墙下，他正扯着蒙在头上的遮羞布

2017年10月25日

 

 

落叶是季节写给大地的书缄

我是大地上最早的萝卜
霜风穿过我的骨头
在好年头，赶着花潮的人
不是早到，就是晚约
大豆和高粱们已翻过唐古拉山口
牛羊从天山上漂下来
洁白的事物每天挂在我的柴扉上
走过的青色背影，离去的红纱
是我征程中唯一的念想
我是大地上不断出现的云朵
石榴和一切果实一样
压出内心的水份，抽离肉身的纠缠
我们必须在油盐和牛羊之外
积累着盐，沙和一切晶体
聚集着这一生的爬涉，辽阔和悲伤
去做一次，这最初和最后的表白

2017年10月26日

 

 

 

雁阵是起句

骡马瘦得像枯树

而树是撑着天空的线条

 

芦苇们睡在云团里

哨音从水面漂过来

刺梨子黄黄的袍子点着灯笼

 

狗吠声霜一样落在大地上

走失的人又树一样站起来

 

2017年10月27日

 

 

登山

脚步越来越来慢
风要来扶一把
他甩了甩手

前年用了两小时
去年用了两个半
今年，用了三小时

山似乎在生长
路似乎越来越长
山顶却在伸手之山

一起爬山的人
前年少了一个
去年又少了一个

只有相树树还站在那儿
今年他用力摇晃着
像拉住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

2017年10月30日

 

 

上耶

她担心石头
石头飞来砸破了窗户

她担心唾液
唾液淹没了柴扉

她担心男人
男人的竹排冲向礁石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她的儿子，用身子迎向工程车

站在旷野里
她成了一株掐了穗子的稻草

2017年10月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