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来电（组诗）
2011-03-31 作者：李辉 | 来源：中国诗歌网 | 阅读： 次
没有遗体的遗体告别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没有遗体的遗体告别 殡仪馆里一片抽泣声人们六人一排向着玻璃棺里的旅游鞋三鞠躬。那鞋，不是两只是两双 五月十二日北京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一对新婚夫妻蜜月旅游途经茂
没有遗体的遗体告别
那是
有生以来
第一次参加
没有遗体的遗体告别
殡仪馆里
一片抽泣声
人们六人一排
向着玻璃棺里的旅游鞋
三鞠躬。
那鞋，不是两只
是
两双
五月十二日
北京时间
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一对新婚夫妻
蜜月旅游
途经茂县
遭遇地震
一块比大巴车还大的石头
砸
下
来
这就是命。
听人说
本来是去海南的
双飞六天
因单位有事
改去九寨沟
节省一天
这就是命啊。
听人说
新郎母亲逢人就哭
俺孩子在贴满 字的新房里
只睡过一晚啊
这就是命。
听人说
是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的新娘的父亲
拼死赶到现场
找回这两双鞋
这就是命啊。
听人说
那是对乡村教师
第一次出远门
梦见自己的葬礼
瑟瑟秋风
我坐在天梯上
看着
我
躺在中央，神态安详。
是的。
吃了多年安定
我需要一次深度的、持久的
睡眠
人们鱼贯而入。
抬起头。真实的、虚假的
泪眼。望着我。
俯下身去
三鞠躬。
剩下的情人们
也都来了。
麻木地看着
我。
即将消失的肉体
为数不多的亲人
站成一排。发出
撕心裂肺的
最后的
痛哭。
门口。
滚动着白纸黑字的
我的生平：
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名诗人李辉同志，
不幸于2068年10月12日与世长辞，
享年99岁
……
远处
寿衣店老板
站在门口。掩饰不住
得意的表情
更远处
多年不见的父母和一些亲朋好友
正兴高采烈地等着我
像迎接一个新生的婴儿
青花瓷（之一）
——纪念王燕生老师之一
羞涩古典的窈窕淑女
有着清秀素雅的颜容
和火爆刚烈的脾性
六十度的范公原浆
流淌在她细小的腰上
这不是八百里洞庭
这是鹤伴山的泉水
这是孝妇河畔的高粱、青阳小米
酿造的
六十度的白酒原浆
这内敛的古典美女
这盛满少年范仲淹朗朗书声
和八百里洞庭烟波的
清秀素雅的
青花瓷。
年少的范仲淹
是喝孝妇河水长大的。
王渔洋、赵执信、蒲松龄
是喝范仲淹喝过的孝妇河水长大的
那水是颜氏的眼泪
青花瓷。
你是鹤伴山泉水
你是颜氏的眼泪
你是孝妇河畔的高粱、小米
你是少年范仲淹的书声
你是八百里洞庭烟波
你是王渔洋、赵执信的诗文
你是蒲松龄的狐仙
酿造的
六十度原浆
青花瓷。
你是一位老人的钟爱。
一位在二十四届青春诗会上
为我担任辅导老师
做过心脏、肾脏支架
抢着喝酒点名要喝青花瓷
一生清贫钟情缪斯
号称诗坛伯乐、青春诗会教父
像范仲淹、赵执信一样的
老诗人
一个酒鬼。
青花瓷。你被抛弃了
你这可怜的女人。
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日。凌晨五点
你被这个叫王燕生的老人
永远地抛弃了
其时。我正在家里喝着青花瓷
浏览着关于核辐射和利比亚局势的网页
突然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
使我像受到核辐射一样
知道了青花瓷的
不幸遭遇
青花瓷（之二）
——纪念王燕生老师之二
王燕生老师
今天，我又赶了八百里路
来看你了
带着用鹤伴山泉水
用颜氏的眼泪
用孝妇河畔的高粱、小米
用少年范仲淹的书声、八百里洞庭烟波
用王渔洋、赵执信的诗文
用蒲松龄的狐仙
酿造的
六十度的白酒原浆
青花瓷。
你怎么不像往常一样
在和平里东街
在熟悉的筒子楼上等我。
你怎么不站在楼梯口
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喊叫：
李辉！怎么才来，青花瓷带了没有？
你没有。
你失约了
你这个不守信用的
老家伙
你怎么跑到北京东郊
你腿脚不便
你怎么坐在天梯上
望着我。
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
你怎么不要你的
青花瓷。
你怎么躺在那里
一句话也不说。
你节俭了一生
今天怎么这么奢侈
这么多花围着你。
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这么多人来看你
你这个绝情的
老家伙。
我赶了八百里路来看你
你怎么不睁开眼
看看我。
看看你的
青花瓷。
扔出去
把吃剩的饭菜
扔出去。
是远远不够的。
把半满不浅的酒瓶，摔碎的酒杯
扔出去。
是远远不够的。
把卷刃的菜刀，变形的筷子，开裂的碗
扔出去。
是远远不够的。
把磨秃的皮鞋，过时的衣服、家具
扔出去。
是远远不够的。
把一堆旧书，发黄的日记，垃圾短信
扔出去。
是远远不够的。
把灰白的头发，皱纹，牛皮癣
扔出去。
够了吗？
把不义之财，一时的冲动、贪念
扔出去。
够了吗？够了吗？
把血管里的斑块，体内的病毒、阴影
扔出去。
够了吗？够了吗？够了吗？
夏天
从低垂的乌云开始。夏天
在花朵的笑靥里奔跑
闪电，在乌云的牢房里奔跑
锋利的铁，在六月的麦地里奔跑
在夏天。高深莫测的雷声
在树梢上奔跑。倾泻的泪水
在悬崖上奔跑。突如其来的爱情
在满城的风雨中奔跑。夏天
遍地的火焰，在冰块的身体中奔跑
拥挤的散户，在庄家的K线图上奔跑
如此众多的情节，在啤酒的泡沫里奔跑
哦。夏天。他一刻不停
犹如阳光和风雨，在我的皮肤上奔跑
犹如洪水和猛兽，在我的血管里奔跑
犹如苦难和疼痛，在我的诗歌中奔跑
最终以一片落叶抵达秋天
浪迹天涯的风
浪迹天涯的风啊
你从何而来，又何处归宿
像一位邮差
带来远方无法预料的信息
此刻，你来到我窗前
作片刻的停留
犹如火车经过小站
留下些什么，又带走些什么
驶向更远更深的夜
啊。浪迹天涯的风
飘忽不定的游侠
身披光阴的斗篷
在记忆的滩涂上
遗落多少沧桑的种子
无骨的人
无骨的人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他的骨头早已被风偷走
风也无骨
风的骨头掉进河里
变成水
水也无骨
水的骨头掉在路上
被树偷走
树的骨头被扔进火里
秘密之火
照亮那个无骨的人
月光
她来了。
如约而至。
她穿堂而入。
她是狐仙。
法力无边。
她身材修长。
婀娜。
轻盈。
翩翩起舞。
她小鸟依人。
她柔。
她无骨。
她拥抱我。
抚摸我。
她薄如蝉翼。
肌肤光滑。
如凝脂。
细腻。
洁白。
无暇。
她羞涩。
她喘息。
她呻吟。
她是圣洁的。
高贵的。
自由女神。
她忧伤。
她哭泣。
她不忍离去。
可她还是走了。
不辞而别。
悄无声息。
带走了全部黑暗。
一个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
十二岁那年
在镇上读初一的冬天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窗外飘着雪花
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往外跑
坐在我后排的那个皮肤白净
个子高挑带着粉红发卡的
班上唯一的城里女孩
却故意磨磨蹭蹭
走在最后
快到门口时
她突然三两步抢到前头
猛地回过头来
看我一眼
足有两秒钟
那一刻
她白净的脸上泛着发卡般好看的红晕
眼里闪着秋天的波痕
洁白的牙齿
像窗外的雪花一样
在秋天
在秋天
所有的心事都随风离去
只剩下落叶
孤独地飘零
我无动于衷
这些落叶，曾经美丽过
并且悄无声息地陪伴我们
走过一个完整的夏天
如今，她们已随风飘走
不知去向
只剩下苍白的树枝
无力地跟天空对话
一天清晨
我从梦中醒来
发现所有的枝头都挂满了泪滴
这是谁的心事
注定要成为我过冬的干粮
岳母抽烟
从黄花闺女
抽到四世同堂
我那七十多岁的岳母
还在抽
日子被她一天天抽掉了
甚至来不及眨眼
除夕晚上
她躲在厨房里
又点了一支
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对此
我知道岳母已经习以为常
鞋垫
那些细密的针脚
手拉着手
围成一圈，又一圈
整整一个下午
母亲都在不停地缝
默默地缝
把思念和诉说，把唠叨和嘱托
一针一针地全都缝进去
我的心被什么扎了一下
好疼，好疼
黄河断流
那年六月
母亲哭干了眼泪
两岸的麦子。一夜之间
白了头
河床上
有人踢球。有人撒尿
一群芦苇
折了腰
沙窝里。两个鸟蛋
还粘着体温和羽毛
布尔津的天空
秋天很深
浮尘被大风刮尽。
天空露出底色
干净的蓝。
闲云。散漫的羊群
在天空的牧场漫步。
阿尔泰的阳光
永不坠落的坚果。温润地照耀
布尔津河。额尔齐斯河
美女之蛇的抚摸。
沙漠喘着粗气
胡杨的骨头也快酥了。
驼铃
多么清脆的滴水之声。
喀纳斯。白桦林。雪山。棕熊
若隐若现的身影
一粒赶路的沙子。来到
秋天的布尔津。
我看见
一尘不染的天空。
一块蓝头巾。遮住她
羞涩的哈萨克少女
山海关的火车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
夕阳在地平线上打着瞌睡
巨大的忧伤
正随夜幕悄然逼近
山海关至龙家湾的火车
像条不安的虫子
歇斯底里的鸣叫声里
掩饰着些许的惶恐
这工业文明的象征，它庞大的身躯
就要碾过一张地铺，碾碎一具肉体
犹如碾过麦田，碾碎一粒青稞
犹如碾过海滩，碾碎一粒盐的晶体
犹如碾过戈壁，碾碎德令哈的骨头
此刻，山海关的火车
它全然不知自己
正在碾过一地月光
碾碎一路幻想
正在碾过夜晚
碾碎深处的梦，飞翔的鸟
正在碾过春天
碾碎遍地的绿意，美好的光阴
山海关的火车。隆隆驶过
二十年前的春天
十个海子，只剩下一个
这个黑夜的孩子
把自己的肉体，还给亚洲铜
把灵魂
还给山海关的火车。还给长城
这个黑夜的孩子
这个从亚洲铜一路走来的孩子
背着青稞和酒
去了那块唯一埋人的地方
一个清瘦的人在雪地里行走
一个清瘦的人在雪地里行走
这是2010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很大
他试图离开熙熙攘攘的街道
雪后的街道像截盲肠
有点溃疡
他向远处的旷野走去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
尾随着他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
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犹如寒风敲击他清瘦的骨头
而旷野的空寂使他愈发清瘦
越飘越大的雪花
像流言蜚语纠缠着他
有只股票涨停了
下午两点五十分
离收盘还有十分钟
有只股票涨停了
瞬间涌出的买单
像货真价实的伟哥
使疲软的K线图上勃起一根阳线
我是在漫长的冬日
在漫长的期待中
偶尔发现这次令人振奋的勃起
我现在明白了。在这之前
庄家经历了怎样的蛰伏
制造了怎样的震仓和洗盘
虽然对我来说
作为一名奄奄一息的散户
我早已在底部割肉抛出
潜伏
原来我可以这样潜伏下来
成为一条短信
潜伏在草稿箱
随时准备发出
成为一条蛇
潜伏在草丛
窥视你的脚步
成为一只蚊子
潜伏在卧室
等待夜晚降临
成为一个摄像头
潜伏在四周
掌握你的罪证
甚至成为你的朋友
潜伏进你的饭局
成为你的情人
潜伏进你的欲望
成为一阵掌声
潜伏进你的会场
成为一笔巨款
潜伏进你的帐号
总之。我将随便成为一种什么东西
随时随地潜伏下来
等待着
发出致命一击
一共七只鸟
一只，两只，三只。哇
一共七只鸟
落在窗前的树枝上
像刚刚长出的新芽
它们彬彬有礼
用我们似懂非懂的鸟语
相互问候
它们声情并茂，慷慨激昂
仿佛在开学术交流会
作品研讨会，或者专家论证会
在最初的晨光里
它们你一言我一语
吵醒了太阳的梦
这样的光景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
它们好像达成了一致
又似乎保留了各自意见
然后彬彬有礼，相互道别
四散飞走
鸡尾酒
往一杯白酒里
加些红酒。让它
更妩媚一些。
再加些啤酒
让它。更浪漫一些
还要加些冰。让它
更冷静一些。理智一些
还要加些月光。加一些
透明的忧伤
这杯鸡尾酒
干了它吧。
二十年未见的
弟兄
清晨，传来一阵狗叫声
清晨，忽然传来一阵狗叫声
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从声音判断
那不是宠物狗，也不是藏獒
而是一只普通的看家狗
在清晨，宠物狗跟着主人遛风去了
威猛的藏獒还在昏睡
只有一只普通的看家狗
一刻不停地叫——
它肯定是看见了黑夜的秘密
急于向人们诉说
习惯了
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
幻想。像绿茵场上的草
还没等长高
就被剪掉了。习惯了
失望。像没完没了的风
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习惯了。
像月光一样
宁静。守着夜的孤独和冷清。
像礁石一样。沉默。
无视海的躁动和诱惑。
像贝壳一样
守住沉船的秘密。
习惯了。像一些花朵
在黑夜里静静地开放
像一些词语。躲在角落里
避开蹩脚的文人。
像树木的年轮。在生命深处
悄悄地生长
一个下午的时光
一个下午的时光
像水一样
流走了。田野
吃力地托着
越来越沉的夕阳。
两朵初恋的云彩
羞红了脸
一个下午。
一只鸟飞来飞去
像是怀揣心事
一张白纸。
静静地躺着
沉默着。期待着。
一个下午
风始终在不知疲倦地奔跑。
一棵树在风中
欠欠身子
又欠欠身子。
傍晚
我看见炊烟站在风中
向远方眺望
一阵风从门前刮过
它肯定来自远方
吹着外乡尖利的口哨。
它肯定有很多冤屈
或者不满
它大声喊叫着
用力撕扯
树木的头发
两只鸟惊恐地飞走了。
几片树叶
也跟着一起飞
一个赶路的秃子
也似乎感到疼痛
紧紧捂住脑袋
可它没有停。
此刻
它抓起一把沙子
使劲敲打
我的窗户。像是要
跟我诉说
把它的冤屈和不满
告诉我
可我帮不了它。
我已隐退多年
不愿再过问
江湖的事情
野猫
在楼下看见一只猫
妻子说，肯定是只野猫
第一，他面黄肌瘦
说明营养不良
第二，他蓬头垢面
肯定居无定所
第三，他形单影只
说明没家没业
第四，他不惧生人
因为早已麻木
不信，你看那个流浪汉
他们有何区别
落座以后
进了餐厅
落座以后。
服务小姐说：
先生您好，来点什么？
我们这里物美价廉服务周到
茶品有
庐山云雾、宫廷普洱、铁观音、
至尊红袍、西湖龙井、碧螺春
烟有
大熊猫、境界玉溪、软中华、
黄鹤楼、呼伦贝尔、和天下
特菜有
烧海参、浓汤鱼翅、香妃木瓜、
佛跳墙、虫草干鲍、澳洲龙虾
红酒有
雅新斯、苏维农、喀斯特、
奥比安、霞多丽、波尔多
白酒有
茅台、水井坊、湘酒鬼、
杜康、五粮液、剑南春
洋酒有
威士忌、人头马、马爹利、
芝华士、路易十三、轩尼诗
您看您来点什么？
我说我不差钱
但过敏不能喝茶
气管炎不能抽烟
痛风不能吃海鲜
肝损伤不能喝酒
时间紧不能久留
什么快上什么吧
小姐说好吧咸菜最快
我说对对对是够快的
我都吃了半辈子了
那就来盘咸菜吧
午夜来电
肯定是凌晨
两点以后
在我经历了
一个白天的
六次会客
五次听会
四次发言
三次陪餐
两次发火
一次挨批
和一个晚上的
三小时阅读
两小时无聊
一小时失眠
吃下两片安定
刚刚睡意朦胧
开始浮现一些美好的事情
之后，
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响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铃声
像犀利的防空警报
划破静谧的夜空
夜光表显示：
已过午夜两点
是谁在这样的时候
打来这个电话
毫无疑问
肯定是万分急迫的事情
你看
那指示灯有节奏地闪着
刺耳的铃声
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
不可能是仇人
俺一向老实忠厚
也不可能是乡亲
山里没通电话
更不会是小三
因为压根儿没有
可指示灯像警笛一样闪着
看来事情确实紧急
难道有人骚扰？
还是单位有事？
还是朋友出了问题？
还是发生了地震、战争？
刺耳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
看来事情确实紧急
管他呢，接吧
心神不定地抓起话筒：
“您好，请问找谁？”
“哦，打错了。”
……
在高速公路上遇见一群猪
如今
在高速公路上遇见一群猪
是常有的事
一群猪
不是在高速公路上散步
而是呆在笼子里
笼子在车厢里
车厢载着猪们
在高速公路上飞奔
这些籍贯不明的猪
一个个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他们懒得抗争
他们左右不了
自己的命运
看着这些猪一闪而过
我不免陷入深深的忧虑
我并不是担心猪的命运
我只担心这些来历不明的猪
是否服用了添加剂或瘦肉精
是否会在某个地方等着
成为我们的晚餐
一个小女孩要过马路
我看出来了
她想过马路
北京时间，下午三点
一个小女孩
站在马路边
东张张，西望望
想要过马路
她身体前倾
有点着急
可马路很宽
车很多
速度很快
一个小女孩要到马路对面去
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小女孩
一个脸蛋比熟透的苹果
还要红的小女孩
一个像一枚新鲜的盖在衰老的冬天
额头上的印章一样的小女孩
要到马路对面去
没人注意到她
人们都很忙
人们需要生存
需要赶路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穿红羽绒服的
身体前倾的有点着急的
脸蛋比熟透的苹果还要红的
像一枚新鲜的盖在衰老的
冬天额头上的印章一样的
要过马路的
小女孩
不知她是否顺利穿过了马路
删掉了十个手机号码
第一个
是因为她死了
我不愿再想起她
第二个
是因为她走了
不辞而别
第三个
是因为她太穷
穷得只剩下钱
第四个
是因为她太富
富得尽是钱
第五个
是因为她很丑
但并不温柔
第六个
是好久没有联系了
今后也不可能再联系
第七个
是我给她发了N个短信
她一个都没回
第八个
是我打电话给她
她忘了我是谁
第九个
是我怎么也想不起
她是谁
第十个
是我不小心
删掉的
前天晚上
我一共删掉了十个手机号码
九个出于主观故意
一个属于过失
我是在阁楼上
抽完一支烟后
一个一个
删掉的
我抬起头来，看看窗外
夜色正深
一个中午
一个中午。我看见众多的散户
在庄家陡峭的K线图上
呼救。一片薄薄的云彩
在太阳的眼皮底下
久久不肯离去。
一个中午
我看见一只蚂蚁
进入一片树林
深处的睡眠。一阵风吹来
菩提树机警地竖起耳朵
一个中午。一杯咖啡不停地
驱赶睡意
一本诗集在书案上
翻了个身。一些句子掉出来
四散飞走
拉开窗帘
灰暗的房卡。
灰暗的楼梯。
灰暗的走廊。
灰暗的灯光。
灰暗的地毯。
灰暗的家具。
灰暗的床单。
灰暗的马桶。
灰暗的遥控器。
灰暗的电视机。
灰暗的太平洋。
灰暗的
核辐射现场。
灰暗的地中海。
灰暗的
利比亚上空的鹰。
灰暗的
服务小姐的脸。
灰暗的
心情。
迫不及待地伸出
灰暗的胳膊。
猛地拉开
灰暗的落地窗帘——
灰暗的浑然一体的墙
没有窗户。
散会
在经过
十组颁奖
九个经验交流
分管同志具体安排部署
主要负责同志滔滔不绝的重要讲话
主持人强调三点贯彻落实意见
之后。
在经过
兴致勃勃看完礼仪小姐表演
一些想入非非
一阵短信收发
一阵交头接耳
一段闲得无聊
一段昏昏欲睡
之后。
同志们终于听到主持人宣布：
同志们，现在散会！
自助早餐
起床以后
我到餐厅吃早餐
服务小姐说
我们是自助早餐
少量多次，剩一罚十
我哈哈大笑
因为只有三个品种
馒头，咸菜，玉米粥
我对它们都很熟悉
我把它们一一盛在盘里
先后盛了三次
一点不剩地统统吃掉
吃药
需要一杯水
最好是白开，温度适宜
需要按时
需要定量
需要遵医嘱
注意过敏反应
对这些
我都不太在意
我经常用茶水、饮料
经常在深夜
写完一首诗后
才想起吃药
我在意的是
那些药
千万别是假药
不是为了省电
不论在办公室
还是宿舍
不论春夏
还是秋冬
不论风霜
还是雨雪
一年四季
我都不喜欢开灯
要是到了宾馆
我习惯先把窗帘拉上
同事们都说
你真节约
其实，我不是为了省电
我不开灯
是因为相对阴暗的环境
更有利诗歌生长
老魏
我一直叫他老魏
尽管他并不算老
二十年前的七月
我毕业上班第一天
同事领我到锅炉房打开水
远远地喊
小魏
那个叫小魏的人抬起头来
满头大汗
几道深深的抬头纹特别明显
他嘿嘿一笑
沾满煤灰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齿
算是跟我打过招呼
同事对小魏说
这是刚来的小李
以后办公室的开水就由他包了
我却脱口而出
老魏
……
今天
我又看见老魏了
我在十一楼办公室
偶尔看见老魏从楼下走过
好久不见
听说他住在地下室
看护空调机组
很是轻松
我居高临下
自然看不清老魏的抬头纹
又深了多少
但我目送老魏的背影远去
感到老魏确实真的老了
酒店和书店
酒店在书店隔壁
生意火爆
就餐的人们
习惯把车停在书店门口
到酒店吃饭
星期天中午
刮着大风
书店墙角的几辆电车
都被刮倒了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
急火火从书店出来
前面那个边走边嚷
现在的书这么贵
谁买啊
我请大家吃饭去
刚上的佛跳墙
菠菜
傍晚
妹妹送来一把菠菜
我一眼就看出
这是老家的菠菜
父亲在自家院子里种的
有点腼腆，有点土气
不像超市里那些菠菜
衣着光鲜，见过世面
今天想吃白菜
今天想吃白菜
这是一个临时动机
确实好久未吃白菜了
就像一个老朋友
好久不见
今天是周六
突然想吃白菜
因为外面正下着大雪
让我想起当年在公社里
社员们满头大汗
在风雪中抢运白菜
而此时
厚厚的雪地上
只有两个物业的人
漫不经心地扫着
孩子们都在家里上网、写作业
不像我们当年
使劲在雪地上疯
社员们也早成了城镇居民
白菜都很安全
在大棚里睡觉
用不着谁来抢运
今天上午
我突然想吃白菜
真的
我确实感到很饿
变脸
舞台上
一个演员在表演变脸
他先是绿脸
继而蓝脸
继而红脸
继而黄脸
继而棕脸
继而黑脸
继而白脸
继而金脸
台下的观众
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们在想
他的脸上
到底还有多少张脸
这时
那个演员
却使出最后一变
露出他本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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