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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称太太(组诗)

2020-08-13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书法家、评论家陆健新作快递。


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

                                                           
俺家媳妇非常温柔地要求
你必须给我写一首诗今天
我答应之后就把脖子
塞在了胳肢窝底下
 
俺家媳妇是读过很多书的
不然的话她怎么老是叫我
呆子?
 
呆子这个东西,很多店里标明——
“海鲜”,我知道
它有七七八八的营养成分
 
她说呆子
你在厨房干什么?我说
我,我在给萝卜——脱裤子
 
我削好萝卜,跟茄子一块炒
恭恭敬敬端到写字台上
一溜油渍,为她的博士论文
增加了二百多行
 
然后她的脸色,就比茄子还紫
我的胆子,就从大象变成了蚂蚁
 
她在家呆——呆子的呆——
难受了,就想出去
她数自己的眉毛,今天第三遍
我知道这是在做
让全世界人民都喜欢她
的准备工作
 
一般情况,她会先上书市
煞有介事地巡逻一遍,嘴里念念有词
“三月不知肉味”
然后转身就进了服装商店
 
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
忙不迭地在身上比划
手也不停话也不停——
这件好吗?那件好吗?天下的
新衣服都好吗?
 
我一溜小跑着“好好”答应得勤
我说你笑的时候眼睛真像你父亲
 
她剜我一眼,拍拍脸颊,“来,在
老丈人的这个地方亲一口”
 
我当时就昏倒在了地板上

       2004年4月21日
 
爱过一个洛阳女孩
 
我的腋毛开始生长,说话声音
带着许多毛刺,瓮瓮的
我爱过的那位洛阳女孩,比较大
以当年辈份称呼,我得叫她
“阿姨”。她是谁?这是一段隐私
 
后来移情别恋。我十七岁
她的脸颊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以当时的年龄来论,应该是一位
“姐姐”。她是谁?
我告诉你就等于出卖了她
 
她们当时的年龄,我今天该叫她们
“妹妹”或者“孩子”。洛阳女孩
她们是谁?不能说,说给谁听?
夫人会骂我“老不正经”
 
她们和我妻子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婚姻仿佛——命中注定
妻子说,“老同志,你就不要
反复强调自己的清白啦”
 
是啊,这辈子我还清白得了吗?

          2006年。
 
  妻(节选)
 
她说,她的影子离开了她
 
她说也许,她压根没有影子
病容是房间阴面雨天的竹帘
唰地放落。一张被撕下、揉皱的
隔日报纸。这个和我生活了20年
的女子,由于输入1800CC血浆
我们彼此变成他人
 
急诊。重危病患。“优先处理”的
温馨提示惊叹号。挂号,量血压
担架车。体征。借过!劳驾!
白大褂碎步快走。众人避之如瘟疫
 
菜青色,带着春季凌厉的寒意
甚至幽怨,冷漠,甚至隐隐的敌视
我认识她,需要转到她身后重新开始
 
两颊写满病历,用柔弱的方式
击打我的本不坚强
我隐约知道是谁,以谁的名义
向她发动攻袭,喷血如雾状……
 
乳房里的硬块像银行兑换不了的
金币。血小板总数;血小板平均体积
——这位曾把病情像初恋
一样藏起来的我太太
荧光法抗酸染色;血小板体积
分布宽度;正常与非正常值
崩坝般,疽痈的愤怒破壁而出
 
半辈子凑合,或曰苟合。婚姻
您别论对错,用胡辣汤勺去求逻辑
她快死了,我才发现我居然是爱她的
谁告诉我这些天是最和谐
还是最糟糕的日子?
 
急诊科,抢救室,重症监护区,家属等候处
直梯,滚梯——其实它们之间都是句号
患者潮汐大动,难民般覆盖通道,大厅
及其边界。还有乘飞机、高铁、汽车
电动车自行车、轮椅,还有被搀扶
被抬着裹着的顾客急吼吼要来报到
“这世界好人稀少”并非谬语
生病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淹没……
 
想把世界搞明白,要注射安定
抢救室,重症区,复发情况
明细单制作精良像梯子。病历,口罩
导尿管。流水线运营又叫一条龙服务
病危通知上亲属的签名瑟瑟发抖
我胆子越来越小,像落单的年轻土匪
我是滚落到墙角的一粒六味地黄丸……
 
手术后的她像一幢
被里外过渡装修的老式建筑
各项指标,升降号。吸收,排异
那曾经相互顾盼的骄傲乳房
仅剩其一,失去了温存的对话邻居
患者的“患”,“心”上的“串”
“正中那一笔,扎得我肝痛”……
 
醒来,两眼空洞如学问,她
“又是一天。活着真不幸啊
还不如——就别醒了”
一句话吓掉我仅存的半条小命
 
她说,来北京20年我不后悔
她说,嫁给你这个男人我没退路
以前笑话别人隆胸、整容
素面朝天是王道。“万一真的
我活回来——北京还是蛮首都的”
 
咱就把半废人活成个囫囵的好人吧
心存热望,感念,咱把自己活成王府井
专家刀法高明,白云能救天空
再打个比方:四合院是义乳
堂屋是硅胶。咱都买,都租
都借,都要。活命过日子。哦雨点
这会儿雨小了就像穷亲戚凑钱进了城
 
她不说了。她无语。昏睡
昏睡把我们隔开,遥不可及
许久,又许久,之后
她膀子动一下,像要
摸摸自己还在不在人世
在等——等我的手覆上她的手
 
       2018年8—9月,北京。刊载于《十月》2019年6期。
 
 
稠密的日子
 
二十年了。日子稠密,我都
懒得数了。我家太太可是一个
勤快人。我的剃须刀是她送的
明白啥意思了?青春尾巴留不住
就主动把下巴上的岁月刨掉
 
我学电脑,她教的。59岁学开车
现在是她的专职司机。总之跟着她
一溜小跑跑进了现代生活
 
“没有我,你会落伍到十八世纪
甭上火——对肺不好,对肝不好“
 
瞧瞧,上我圈套了吧?其实我
无心怪你,这会儿只想看看你
急赤白脸的样子。有点情趣不行啊
 
亲爱的老公,咱慢慢过
前面日子多,一箩筐呢
我松口气——松掉许久未消的闷气
陪着她,和她一起朝箩筐走去
2020年8月10。
 
网络故事3:与观音同庚
 
太太的尊贵身份,我亲眼目睹
她从小区缓步而出,巷子的店铺
迎着她全开了门。涤衣店,洗鞋店
糕点铺,理发馆,韩式烧烤小超市
假如他们当中有军火商,也当如此
 
老板们见了我太太,都送来
比脸盆还大的一脸春风
我太太颔首,颇有涵养地
微微一笑。那气度,好像她
每个月挣两份工资似的
 
我太太随意进入一家,伸出脚
鞋子就被擦得镜子般闪亮
吃个便餐拿几个面包也不付现钱
商家忙颠颠捧上账本
把我太太龙飞凤舞的签名
像明星留言一样保存在抽屉里
 
不久,市政责令沿街小贩拆迁
这伙好公民,动作快,一夜间
不见了踪影。我们家的预付款呢?
 
太太瞅我的眼神,没吭声。让我
觉得这天下人,最数我不厚道

2020年7月。
 
太太和她的朋友
 
太太和她的朋友在院子里散步
 
遵医嘱,吃了药
步子别过大,避免过快
根据路途均衡自己的体力
 
太太适应了与疾病和谐相处
她说,现在疾病
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
 
她手臂摆动的幅度、节奏
都表明身体状况,阴,晴
她的这朋友,是我
实在喝不下去的苦酒
 
先经过五年生存期
如今四年多了,想到这儿我
胸口就被什么死死抓了一把
 
她时而脚步平稳,微低下头
像在和身体里的那个自己说话
像和自己的身体相互安慰
神情竟舒展不少
 
有时散步久了,该做饭了
择菜,洗菜,切,炒,蒸
豆腐炖鱼要慢火。可是我不说
坚决不说。在她身后跟着
我坚决不惹她的朋友生气
2020年5月29日。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
 
默念是我们的祈祷
我们的祈祷也向着濒海的远方
 
除了时不时躲进白宫地下掩体
的特朗普,我们为不为美国人民
祈祷?暴乱已蔓延到华裔社区
 
太太那位朋友家附近,枪声啸叫
声音带着钩子,海风吹着屋顶
睡觉时也怕子弹突然
击穿脚心。我们为不为她祈祷?
 
五年前借走我家的全部积蓄
移民了。在不可知处
收缩为海上漂移的斑点。接着
 
我太太患重病,急得我撞墙
她的朋友藏在自由女神像
衣摆下面的微信里,两年一次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那人曾说
我会还钱。我也是讲良心的人
 
良心?呵呵。我的瘦骨嶙峋的心
如今我的字典里信任成了颤抖
的词汇。病毒还说是花冠形呢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太太犹豫
一下。说,我们还是为她祈祷吧
 
我不知道崩溃的,是礁石还是海水

      2020年7月1日。
 
太太养成记
 
太太家居苏北小城。不小心
考了全县第二名。南京的学士、硕士
北京的博士。刚来京城,爱吃烤鸭
一直说嫁给我,是烤鸭的功劳
 
第一次打车,和老家谈起办银行卡
的事,通话吐字清晰。除了密码——
姓名,卡号,身份证号,手机号
全让开车师傅听明白了。师傅叮嘱
姑娘啊,这样容易害自己哈
 
又一次打车,司机故意绕远
据理力争我当然不干。我和他的
脑袋差点碰撞一起了。太太
死死拉住我的双手。如果师傅
性子暴烈些,我非给打成猪头不可
 
后来,见人不再矮三分了
天安门也敢抬头看了。维权
意识增强,尤其面对我的时候
 
我们的生活幸福无边。以前她
做饭带孩子。披萨饼,烤羊腿
法式面包,边读说明书边操作
后来一边生病一边辅导我
惭愧的是我一直甜咸不均不及格
 
孩子考了100分。她夸耀——
瞧瞧我儿子;考了70分,责怪我
——你这什么遗传基因呀?
 
之后她会问,娶我后不后悔?
我答,不后悔,我媳妇金不换
 
拦不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真的把她换给别人
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2020年8月11日。

附记:

  原本说试着写一组爱情诗。没承想写成这样——能把婚后生活写真实鲜活了并不容易,很容易跑偏。况且我们在中外诗歌史上能找到的借鉴也不多。我就深深浅浅地试试。
  要说这类诗作的开端,可追溯到2004年。一天太太说快到我生日了,你也号称诗人,给我写一首吧。我心里惴惴,太太可是文学博士,不说眼高于顶,起码也会比较挑剔。果然写出之后,被她大笑着奚落了一顿,“什么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子啊云云。不及格,重写。”我心想,重写嘛就不客气了,于是写出了《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这次把她笑出眼泪来了。不仅笑,还颇带点得意地说“这首诗我也是作者之一呢。”因为内容虽有夸张,却大致写的实事。不久沈阳魏胜吉来北京组稿,给发在了《中国诗人》刊物上。不久《诗选刊》选载。又过了两三年,广东《清远日报》让我就此作写了篇一千几百字的创作谈。2006年,在给太太“交代”以往感情问题时写过一首《爱过一个洛阳女孩》,收入诗集《洛水之阳》中。之后近十年无事。之后太太生重病,在她病最重的时候写了长诗《病妻》。那时的我惊恐劳累,一个月瘦了十多斤,老了十多岁。苍天有眼,还我一个完整的家。现在病人的第一个五年生存期快过了,家里气氛好多了,我又有力气接受太太的批评教育、和她开玩笑了。所以今年最近几个月我写了上面标了日期的几首诗。
  世上最甜蜜同时冲突最频繁的是家庭。能够在无法环转的空间中持续甜蜜并冲突的是两个智力相当的人。什么时候表达爱意、表达不同意见或趣味,表达方式?底线是什么?都需要动脑子,拿捏妥帖。不然就会出问题,出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的问题。尤其已知天命、认命之后。强弱力量对比悬殊,两个人都痛苦,被压制的一方还不得度日如年?所以我认为婚姻其实是一场博弈,感情上取与相当,智力均衡比较理想,比较符合文明的走向。这样的诗不好写,或者是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能把它写好。所以我也不能怪太太评价的,“除了《病妻》,你写的爱情诗都是讽刺诗呢。”看来我写爱情诗的确是缺乏才情的。
    2020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