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与弗里达(长诗)|姜超评析
那因爱而生的痛苦
是敏感到脆弱的痛苦
被肉体否定的绝对精神
花卉和天空通过露水
相互啜饮,以期等值
我们在不停的飞翔中
聆听泥土
性爱如同健康,我们
目睹山峰与河流就
明了了历史和清白
它像王权毋需军队的庇护
我们向它心怀敬意手持礼仪
项圈上的珠饰摇曳作响
夜晚微颤如少女的初次
没有爱的情欲
是永不被点亮的蜡烛
下界樱桃玉笛,经验爬行
那些猎豹者躺在肉欲之中
享受溃烂,他们
永不能射杀空中的勇猛
弗里达,你看过去的世纪
仍把我们追逐不舍
未来年代在身后
离我们不远处徘徊
我们飘遍仰望
因为哪一种企愿
田间的垄线禾苗不长
你看那边的星球
正上演天使的戏剧
岩石苍苍,丛林不再盲目
花儿轻扬以注视它们
的目光为根,丰腴的胸部
自在地飞掠
他们的文化远离我们
的知识,他们美妙的
阅读中长出物质
他们后部纠缠,从容
如风交流,他们容光焕发
与春天接壤。时间经过
他们兴奋得略略弯曲了
倏忽百载
把冰川和赤道变为温床
这样很好,劳伦斯
我们并不比过去孤独
孤独绸缎般光滑
你送我的这块廉价宝石
上面有环形山,在我的
秀发间可曾璀璨而稍稍端正
我们还是不要遗弃
我们的地球,多少人像
一条烂鱼,把自己扔进泥淖
城市的建立是人类不得
不犯的错误,如一头吃水泥
和噪音的牛,喘着粗气
爱情是美好的如指甲大小
人们托稳智性的时候
它朝着尘土,日子落下
似谣言与季候吹熟食物
自缢在南柯的女子器官发达
火车钻进隧道,发出原始
崇拜的鸣叫,阿波罗神殿
的残柱,被参观券磨蚀
虚假的克星泯灭在
书本的缝隙里,弗里达
我记得你曾经伤心地哭泣
生命,在自己姓氏的铅字上
洒下花瓣,玫瑰,这是生命
劳伦斯,我总想起你
靠着大树写作的情景
我的双肩腾升绿雾
你沉思我就用静默与你交谈
你出神地望着东方我就销化
那里有我少女时光的第一个笑声
花圃中交尾怡然而昭然
大约是蝴蝶的道德与法律
淑女的酥胸绝非因此而崛起
高雅的绅士常常担忧
你说我——这三个孩子的母亲
——最纯洁的处子
是可以率领一个军团的将军
为拯救才邀你作我的骑士
无需武器,荣耀终生
女人看去像男人,男人眼中
像女人的人为女子所钟爱
淤泥漫溢,沼泽没膝
弗里达
你这全英格兰最出色的女人
你的含羞覆盖了太多
你这现实的奢侈,上帝选择
好了的,无法被自己埋没
被我点燃
就将律令的绝望袒露无遗
律令,不能没有的律令
与混乱和灾难冲突
就像不能随便挑拣自己
的墓地,人们的死
也要求助于条文的
婚姻使尴尬包涵了大众
衣饰,合体的衣饰是感性的休息
是休息的虚伪,对环境尊重
但歌中的事物依旧离败笔不远
爱欲同死亡竟如此接近
劳伦斯,每个时代
都容纳了幸福的具体
每座草棚都是众神的栖息之地
最辉煌的创造,在
最迷醉的过程中完成
廉耻是身体内部长出的蓑衣
我们到处都发现
妇女的优势,柔软,普遍
像自然那样气息十足
被提炼的矿石,铁,钼
是男人,他的雄心和阴郁
险些被杀死
亲人们在爱中交换敌视
法的光圈闪烁在你的轮廓
为什么男女之合孕蕴了奥秘
的大半,水、火,艺术之真
沿生命与惊厥之手颠踬而进
完善蜇居于满足或屈服之中
忘不了莱西里的橄榄树下
你站着接受夕阳的刺绣
抖落一身草莓木莓和坚果
大于众人的破坏与建设
忘不了南美炽热的雨前
草垛里的人死于巅峰之上
奶牛粗喘它庞大的乳房激射
更多人戴着元帅的帽子
失败在滩涂
血液是人的第一个思想
思想是人的第二等智慧
我们相融
让上帝在里面发言。一个人
是太冷了些,我们
是两扇翅膀被鸟连接
是鹰,自然的权威
羽毛给了它天空又将它跟随
它足下是世界,且置身世界之中
沤尽了男子的羞怯与女人的矜持
运动和宁静,不停旋转
形体的丰富如国家的昌盛
这是伟大的事实不容颠覆
人的身躯的哪一部位
是对我的教导?那不可见的
存在比所有的哲学重要
一次忘情的往返,捉住
时间的确认,令腐朽
如战争老去,拆除观念
又像名词抵御了形容的篡改
语言消逝,植物们都不说话
有一种液体从肌肤进入禽类
的睡眠和简单的结构
波浪微微,被我们看见
像一个巨大的背影刚健有力
模糊了人间诸多的描绘
如抚摸之轻,记忆之牢固
如弗里达的手臂温婉延伸
无数死去的人,继续走动
那背对着我们的男子,抽着
硕大的意志很强的烟斗
这多么像城市,眯着眼
沦入自我审美的饱和状态
那背对着我们的女人
忙碌操作,居高临下
这多么像继母,又一遍
细数我们自由的小钱
阻止我们衷情的花瓣
大过一个早晨
我们身上的疾病
是祖先传下来的忠告
与我们无意间的合作
这残酷又温柔的乐曲
事件的全部促成它的凋零枯萎
而罂粟的绚丽又怎能向人类负责
我们的朴素
像伦敦的早先的岁月
使她浮躁的心灵稍稍安慰
我们双双漫游这个永远
贫穷的世界,嘘气如兰
轻吟且舞,不给谁看
为内心的极度暗晦
和情不自禁的光明
我们惊悸、惶惑、困顿
胃部和大脑争相疼痛
我们医治自己,刀刃锋利
弗里达,我对你的爱
尚未抵达无以复加的深度
因为缺少恨的力量
是不是恨,难以想象
它在爱中是宝剑的光芒
是向一座城堡的包抄
城中的粮食。相互粉碎
又交汇,从灰烬中站立起来
那足可以蔑视英雄的爱情
弗里达,你在我的推动下
如大海的波涛,你是我
胸中的一根尖刺,血液
朝它汹涌,快乐以绝望的
姿态显现,美丽
撑开历史的合围
你升起又降下,跌入死亡之谷
我施酷刑于自己
是空中的一片花园
劳伦斯,为什么
遇到你之后我再不是自己
我步子太快了
早已挥别众人
像一匹牝鹿被自己的蹄音
惊吓,你就是恒久
走不到头的沙漠
看我们的周围白云缭绕
我们的身影遮住了
脚下的国度。我们逃离
逃离不了;我们升高
太空有限。未来世纪
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犹豫着
将迎候它们接待不了的宾客
我们看见了它们
为它们心痛
诗家名典评诗
作者/姜 超
旷世逸才、绝妙时人的苏轼似还在人世间复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陆健的诗作时空跳脱,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时间的肉身经验不在区分而在联系。《东坡穿越》里似乎没有历史终结,也没有现代性的终结,每个时代都不断有诗人仰望星空。在人类始终向前发展的过程中,新的现实困境与精神之殇不断衍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坡与东坡遭逢的现实看似毫无关联,但有着一样的精神共振。如克罗齐所说:“假如真是一种历史,亦即,假如具有某种意义而不是一种空洞的回声,就也是当代的,和当代史没有任何区别。像当代史一样,它的存在的条件是,它所述的事迹必须在历史家的心灵中回荡。”如诗中所言,“东坡为什么莅临我们世纪?”这是陆健的问题,也是读者畅游其诗而默想答案的所在。
在古今对话的诗中,陆健想要诉说的是什么?深究《东坡穿越》,非旧题新咏,也不是要古意新拟。《东坡穿越》似藏着屈原的香草、李白的月光、杜甫的茅屋、陶渊明的菊花……古意盎然而无现代敏感的诗作,陆健故意抛弃这种迎合或风雅之作。陆健惦念的传统,不是单纯地沿袭过来而沉迷其中,他需要在辨析中继承,这需要艰苦的思想抗争。
通常用于论证事理方面的视点不外乎以古证今、以今揆古。“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这是从前文人遥望历史的出发点,符合历史演进规律,但也容易落入认知的套子里;而以今证古,有助于荡开视野,但类比之法的或然推理,容易沾染强烈的主观推测色彩。《东坡穿越》既不是以古证今、以今揆古,陆健挖掘典故暗含的新价值,类似新酒寻找旧瓶子。这首别有趣味的创制,绵绵的想象中隐隐透出一丝典雅之气,深层里有对古典资源的重新探掘与转化。
陆健对心仪的古典诗哲隔空致敬,其诗歌力量不源自道德勇气,也不直接来自道击目存的“见证”,而是发端于反复的拷问与表述的机趣。他看重现实,情感丰沛又兼有理性,更在乎审视自我与内心世界的宽广维度,诗歌里有深广的人类精神。英国诗人密尔顿说:“那些想把诗写好的人,他自己先就得是首好诗。”
《东坡穿越》有纵的继承,也有横的移植,呈现了现代与古典的复杂纠缠关系。“比如我辈,对前贤有相当的敬意、预期/诸公和颜悦色许多,司马光大人也借我/他的信史之笔,教我写《资治通鉴》续集。”作为纵的继承,深厚的传统素养和历史情怀,是达成这篇好作品的要素。陆健认为文化传统不应成为外在而是内隐,将“相当的敬意、预期”转化为“信使之笔”。横的移植如“小哥我和几位大佬讨论问题切中肯綮/比如,各位以博闻强记名世,那么/哥伦布,哥白尼是谁?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在哪个区域?”他表达的不是来自书本上的间接经验,而是发自个人本真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会,这样的感受剀切丰富,更见思想者的本色。其他作品如《地球人皮卡德梦见两个别的星球》《戴口罩的动物们》,在思考的延展性上一样精彩。
陆健的诗歌艺术构建了戏剧化的场景。他在现实的喧嚣中倾听历史的跫音,悉心追怀历史,执着反思存在。他尊崇传统文化,却不高捧为桃花源,也没有将传统文化比作医治当代人弊病的灵丹妙药。要表达思想的碰撞与浪涌,容易让诗歌陷入凌空蹈虚的尴尬境地。陆健让实景与回忆的对接、独白与辩论的嫁接,现在与过去任意相通。
若从声音上来看,《东坡穿越》里“我说”与“他说”各有芬芳,交相辉映。“我说我要执笏犯颜进谏,除了出产/像刚保养过的劳斯莱斯车身一般/光滑的绸缎,你宋家天子去校场/快快用袖口把岳鹏举的枪尖擦亮”。这是“我说”,接近于艺术上的“独白”。独语,是其话语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思想方式,理解这些将有助于我们贴近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独白,更靠近思考者癫狂的状态与孤独的情状。而“他说”则像旁白,像是对“我说”的补白。“东坡说悲哀——我以苏轼碎片的形式/走动于现世。用心不专,误打莽撞/像初作文者主题模糊,缺乏中心思想”。这样的“他说”,如同眼前有一个辩论的对手,可以激发“我说”的无限潜能。当二者交融之时,对话必然出场——“我认为他这千年前的保守派未免过激/他指出我步子缓慢还没跟上节气时令/看来他穿越至22世纪的筹划、实施”。这场景以“对谈”作为诗歌结构,虚拟听众的存在并对其宣讲。诗人没有陷入简单的二元对立误区,而是迈进澄明净慧的天地,颇有点真理越辩越明的意味。形式上谈话主体在与“他者”交谈,而实质上却在与“自我”交谈,随之谈话的意识便由起始时的向“他者”传递转变为向“自我”收缩;在谈话主体与“他者”的对照中,谈话主体的“内在自我”才得以发现。对话功能实际充当了一种桥梁作用,联接着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
诗人从一种封闭、孤寂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种生活方式改变了他诗歌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OK!君子一言,击掌约定:穿越/——时不我待”,诗中这样的虚拟戏剧化景观,读来让人云开月朗而会心击掌。戏剧化的多个角色或者多种声音集于一诗,如多声部的交响乐丰富多姿,这样的诗体叙述正如朱林国的评价,“他的叙述体诗歌写作,可以说是一次推进当代诗歌发展的良性预演。”
从戏剧化场景放眼再看,《东坡穿越》里今是、昨非并无清晰界标,不下斩钉截铁式的判断,标举的是清明理性。东坡的见解、西坡的怀疑,都各有其理,又各有疏漏之处。陆健趁机深思了我与自我的关系——穿越而来的东坡言说人生一己之悲欢带着宿命,交谈后的西坡似乎多了活下去的使命感,似可以观察整个人类之走向。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东坡穿越》当作陆健的自我的考古学:穿越而来的东坡
是从一个点看一条线,昭示着哲人们生命思索历程的串联;而当世的西坡是一条线上看一个点,强调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体验。
从精确明晰到混沌丰富,陆健的诗歌实现了熵增。熵的大小,与事件或信息的概率相关。诗歌作品的情感与形式都可以各自有熵值。熵与概率成反比,与信息量成正比。熵的大小也影响着交流文本的信息量,熵越大,即信息包含的不确定性越大,信息量也就越大。走向自觉的诗人,应该找到诗歌作品情感与形式的恰切值。恰当的艺术形式是千变万化的,它应该符合传达意义的需求并与之相得益彰。陆健的诗歌让陈旧的意象闪烁出新鲜的诗意,既有洛夫、余光中美学上知觉意象之表现,也别有“机趣”。传奇之精神与风致交融的“机趣”,是对命定的苦难进行艺术的幽默释放。东坡与西坡的对话庄谐互见,幽默来自耐心的诗意,更源于自我解嘲,这种指向自身的嘲讽,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游戏人生,而是源自诗人深层次的悲哀。
宇文所安说:“诗歌是一种由各种各样的偏离构成的艺术。”诗歌要超拔既有认知的惯性,就需要在有限的语词中追逐无限的意义,做到别样放逸。扯断惯性思维的线而求语义偏离,诗歌的新意才能不断衍生。苏轼高唱的“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核心是树立自己的“独正观”,这与陆健诗歌的内在精神有相通点。苏轼自然率真、有机和谐、自我完善的人格结构,深深影响了后人。“这位经常出没于文学史/内外的老冬烘,之乎者也成癖/中山装不大合身,名士风度却非/《百家讲坛》上的名师派头/他的一肚皮不合时宜倒比较新潮”。陆健抛开表面,深入内里,想要凸显一种独立思考的意识,昂扬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强烈的责任意识。诗人传达的是沉静的心志而非情绪,介入现实而又规避了说教,诗歌质地坚实硬朗。
如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所说:“在此夜之夜半,时代的贫乏是巨大的,贫乏的时代甚至更加贫乏,它不再能体验自己的贫乏。”陆健多年来倾力寻找介入现实的新突破,书写时代的流弊,思索诗与现实、诗与存在的大命题。现实生活的喧哗与骚动,是无法躲避的存在,也是诗人必须处理之物。“要像嗅到蔷薇的香味那样嗅到思想”,诗人陆健的方式是强化自己的问题意识,引领诗歌走向复杂、广阔的世界。
作者简介:
姜超,197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青年评论家。主要从事当代诗学理论及现象研究,在《名作欣赏》《北方论丛》《文艺报》《电影评介》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发表诗歌300余首,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