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十五）

今夜让我为你在洞庭平原塑一尊历史雕像

人类翻开今天的中国二十四史，的确看不到
半行有关你的确凿文字记载。只有撕下
那古老神话面纱，今天通过考古才发现
九千年前人类何以在此生存繁衍，他们命运是怎样的
我已无法找到史料佐证。但我绝对不相信一切都属偶然

都说你只是活在神话传说年代，什么相传炎帝牛首人身
我知道人类自你创始农耕，世界方才有了神农氏
你采集湖滩野生谷种，号令天下部落推广人工栽培水稻
以为民食；夜间观野猪拱土而削木制作耒耜
以利耕耘；捏一把把泥土烧制窖室和陶缸
以储民藏。一生单是鸡叫城囤积下来22吨稻谷种子
就是你的酋长部落中心留给后人一个巨大问号的天文数字

再看你足迹遍布洞庭及数条河流四周山林，用舌吻齿嚼尝百草
以医民恙；你唤民积极响应听訞绩麻为布缝制衣裳
以御民寒；你亲自焚香而目测日中为市以物换物进行交易
以利民生；你闲暇时间学起祖先削桐为琴
以怡民情；你昼夜布下石阵重演伏羲六十四八卦
以探天象；你最后弦木为弧而剡木为矢
以威天下；你一生最为得意非凡的应该是

你用醴泉五谷酿出人间美酒，这世上才有你这第一位酿酒大师
你用牲畜祭祀上天长跪在湘楚九澧大地，才最终高高树起天下龙图腾
你在部落居所四周挖壕沟不停地夯墙筑城，世界才有了史前最早城市出现
你功德昭昭，请容许我借日月星辰在你创造辉煌灿灿文明的土地上
用诗歌为你塑一尊人类历史中华始祖雕像。撼天震地

    2022.12.26  中午岛上


流转

稻穗上的香被秋天的风吹过洞庭。头顶太阳
缓缓从澧水打捞我春天的忧伤。迷雾中
你的平原正在慢慢变成一座
让河岸迅速退缩到原始森林里的都市部落
历史时光总是会朝着未来的方向探视

但我并没有挣脱上天宿命。注定流转自己的一生
但你等不到秋天到来
那时早春三月，看不到燕子南归
飞过低矮农舍的屋檐。你偏偏迷失了
自己，只是睁开或闭上眼睛
却不相信会有雪一样羊群，直奔往天边
黄昏圈栏。我们究竟来自哪里

哪里是人类的归宿。洞庭湖畔
你沿着我当年踏过的湖滩
遍地寻找野生稻种及五谷寂灭的踪迹
我手里握着赭鞭，一遍遍鞭打草木
才辨识出有毒或无毒。我是你的祖先
是来自北方姜水女登之子，而你
只想知道为何我最后会命丧断肠草

那时我沿姜水而南下最先发明中草药，而被世界树立为
创始医神；我发明史前最早农耕工具
耒耜和驯服洞庭野牛，而被称为天下神农
——炎帝，你说你甘于臣服今天都愿做我的忠实子民
那就让人类文明之光在这九澧水边再流转八千年

    2022.12.27  上午岛上


寻找苎麻的女人

没日没夜。我们就这样
长时间在洞庭湖原野上奔走
太阳下七色云彩
一次次在湖面上飘起来，却看不到
湖边行走的半个人影儿

除了听訞，我孤独的身边
再没有别的女人跟从
她是赤水之女，肚子里
正怀着我们未出生的孩子。而她此刻
两眼并没有注意到飘过湖面
那一片洁白的云，我却分明看到
她脚边吹过来神奇的风

从她脸庞上落下去，落在湖岸四周
两株圆卵形叶子的植物上面。雌雄一体
待我细看时，那木叶翻转开来
活像一只只比翼双飞的鸟
要从她面前振翘飞往水上高空
但她突然停下脚步
低头俯身把那植物轻抚在手心，就像是抚摸未出生的孩子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都在寻找的天下神草
野苎麻，像是灌木却非灌木
还在北方就已听母亲女登念念叨叨说起过这植物茎杆上
皮面有一层麻，可以绩来织布为衣护身御寒
听到她的尖声叫喊，我终于也像一只倦鸟落下了双脚

    2022.12.29  中午岛上


未来是什么

未来是什么？是我
所没有看见过的房屋。门
被你打开
陈列着
一匹马和两盏灯

那是一匹立下无数战功的名驹
你突然把它轻手拍醒，然后
骑上去开始策马扬鞭。尘世在背后消逝
太阳
是白天的高灯，映照着大地和宇宙
而月光灯是夜间悬挂在头顶
让你在黑暗中分辨出路的方向

世界大厅就展现在眼前。眼前的
世界会让你什么都看不见
回头看时
战马已经不知去向，马鞭
却握住在手里。日月星辰
一一都亮起了灯盏
照不到身体里的房间

回家的路上，你看见自己的
无数个影子在大厅里晃动
但世界没有墙，门
也不知道
是从哪里朝你打开

    2023.10.6  岛上


未出土的诗歌竹简

时间静止。时间静止在
你的手腕
像古老的文字在寻找
竹简。寻找
我们祖先的河流

祖先的生命，从我们的身体
迷失
在一条古老的河流
那些文字停留在森林上空。森林
是我们祖先的骨头，血肉消逝
早在迷雾中散失。而我们
在堆堆骨头深处听到流泉的声响

总有一天。我们的时间静止
最终静止在河流上空，子孙后代
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看到我们
如同
我们看不到祖先的踪影。他们的
面孔是
一枚枚竹简，刚刚出土

祖先的文字沿着河流的方向
往回奔走
朝着最原始的森林。生命开始呼唤我们
手腕上缓缓流淌的时间。拨开层层迷雾
只为寻找到诗歌源头

    2023.10.7  岛上


浪迹在海滩的沉睡者

诗人浪迹在这里，我的诗
成了岛上他唯一的容身之地
他说一直都不停地梦见我。而我
自己的肩上悬挂着
一条浸泡在大海里的睡船

是的，世界仍然沉睡在这里
像海底
沉睡的古树和落叶，一天天
都在我身上和脚边腐烂。梦
是我们的文字无法破解的
日子却像那个旧船舱
海面移动的阳光反射到窗口

他伏在舷窗上。乱乱的头上
所有颤抖的发丝都浸泡在睡梦中
又被潮湿的阳光占据领地。无法挣脱
自己命运的铁锁链撞击着船身
梦醒时，叮当作响
在闪动光芒的海面上穿越
那一只海鸥惊呆了他的眼睛

而他的全部灵感
都禁锢在海岸。烟雾笼罩的孤岛上空
他无法看到沉船的白帆，只看到最后的阳光
从我的肩头，像纤夫
拉动着他目光早就死死盯住的沉睡沙滩里的贝壳

    2023.10.7  夜半岛上


土著部落的主人

我，我缓缓地
靠近你，就像是
靠近激怒的声音嘶鸣的马匹
我把时间握住
在手里成为马鞭

梦是
一马平川的草原。我的
生命必定离不开草原
但在这里，一切
早都变成荒原
时间
也握成了漫舞黄沙

风中的
狂沙抽打在飞奔的马背
秋天
用一排古老的胡杨林
掠过黄昏，树叶
在空中翻转
光从金黄的叶面上闪动

我是那一缕光的追随者
风已
成为被我征服的马匹。穿越到这里
有一个神秘的土著部落，他们都背对着你
开始在我的体内沉默

    2023.10.7  深夜岛上


电话响起

电话响起。电话的
铃声静止在黑屋顶的上空
像天鹅绒帷幕一样垂落下来
我不知道这间黑屋子的
窗户是在哪个方向。再朝向何处

电话是从哪里打过来，我
真的不清楚，也不清楚
到底是谁打的。究竟打给谁
我把一部电影里出现过的老式话筒
抓握在手里
却是停在半空中，那声音
听不出来口音。那是我

多年都未曾听过的熟悉的方言
话筒里的年轻女人声音沙哑
如同从旧留声机里唱片摩擦时吱吱发出来的
在黑屋子的上空停留片刻，停留时间
过于仓促。待我
再无丝毫反应的时候，她沙哑的喉咙
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她的

脸，像是白月光静静地
从屋子上空浮现出来，很快
又在风中清晰地消逝。风
最终带走她的脸，接着
是黑暗中的光亮。映照出半空一截熏黑的屋梁

    2023.10.8  清晨岛上


回忆

我不知道自己，记忆
是什么时候突然失踪的
没有具体的年月日
只有黑白屋子里
满满一柜穿旧的衣服

我是一个从小到大
就没有太多耐心的人
婴儿时我穿破了太多的
尿床时包裹的旧布片，全部都
悬挂在橱柜里头。还有
我调皮捣蛋的童年，下河底
偷偷摸鱼时少年穿过的短褂子

美好的青春时光
我们都是在学校度过的。那时的
学生装没有统一定制出来的流行款式
就像是一个灰灰暗暗的时代
穿在身上。缀满补丁的
那些日子
我不想收藏太多。我们的衣柜太小

你被我今天舍弃的是纯色初恋
那是一件没有任何剪裁的限量版时装，我剪裁的
料子是你挥霍的蓝天白云。而我的空荡荡脑子里面
一切都是空的
衣橱也空下许多年。再没有挂进衣服

    2023.10.8  岛上


搁浅的船

记忆是钉进船身的锈铁，风吹来时
铁锈纷纷飘落在海面。这是
一艘搁浅的巨大的轮船，正在靠近岸
却像是一个伟大的航海时代
在这汹涌波涛之上终结

海从每一扇船窗爬进去，终于露出
波光的牙齿
我们的旅行箱究竟搁放在哪里
船在海面上不住地颤动。但没有舷梯
浪花在岸边迈着小步
踉跄的月光，像刚刚学走路的婴儿
朝我们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

而跟在他身后的
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她
伸出手
把身体里的月光全部都掏出来
缓缓堆放在船的甲板上
我推开一小扇舱门
只将她从忧伤中捞出来

她说，她
为何在月光下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曾经是一位勇敢的水手，在这艘船上
服役了半生。短暂的离别
再无法找到他的踪影

     2023.10.8  岛上


狼穴

四面雪崩。孤独的战狼
已无归处，孤独
成为它最后的巢穴。它们从来没有
自由的房间，更没有人
从异域他乡呼唤它们

而我的孤独会呼喊它，泪水
不会在它的眼角结冰。今晚头顶不会
再有月光，废墟上的月光
星星也会
替它在枯死的草尖点起灯盏。苍穹
会在露珠缓缓而来的云朵上消失
或者是战狼雪地里的爪印

一天天，母狼
都守望着狼穴。战狼
在荒原上一无所获
所有猎物在这里销声匿迹。连昆虫歌手
都云游四方流浪演奏。绝境求生
死亡
已成为极地会飞的爱情鸟

但它从来没有绝望过。它们
将选择这里造爱，选择
在废墟之下
狼穴里生养子女。它们没有
任何选择自己孤独逃亡的理由

    2023.10.8  入夜岛上


舌尖上的爱

我的爱是舌尖的
伟大使命
绝对不会太过柔软，趁着月光
穿越熟睡中的房间
一扇半开的门

月光像是一个个生命预感
踩动舌尖上的火焰
将雪花疾速送至门前
或是搁进心脏的敏感部位
再从那里找到灵魂，用999枝黑玫瑰
铺设好的台子上闪动光亮的地方
翻寻出我们的秘密武器

你最初就是用它把自己迅速杀死
再把我刚刚复元的身体的要害处捅伤
这个夜晚是闷热潮湿的
如同我这赤裸的身子
一丝不挂
呈现在你眼前，门边
月光正在梦里酣睡

舌尖最后落下来，像雪中匕首落在
你的大额石头上。你
逼着我
用语言道出爱的真相。或是
做一个幸福的垂死之人

     2023.10.8  岛上


荒原上的日子

我们的日子就像两匹狼
颤抖站在荒原的悬崖上，又像是
月光下面迷人的森林
风暴
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

城市，是我们荒废了的家园
乡村正在荒原远处唤醒我们
东方神秘王国早就坍塌
旧宫殿遗址公园边沿黑压压挤满了
西方考古工作者，天空中
空气稀薄，让他们的呼吸变得沉重
群鸟的喧嚣正在消逝已久的地方开始靠近

我们的主人已经无法返回这里
森林的雾
朝着不远处的脚踝，一点点退去
又一点一点聚拢在雀台上
那是刚刚从二十四米深的夯土层发掘出来
一只青铜雀
它的翅膀早就折断。不知去向

风暴在我们周围逐渐形成。而死亡的
雀舌还在继续聒噪。从未休止
我们的眼晴
是头顶月光映照的
森林消逝遗留下来的高处湖泊

    2023.10.9  岛上


野芒花的葬礼曲

深秋的野芒死了。让冬天
最初一场雪裹住头颅
河流为之悲伤
而我们头顶
是太阳照耀的田野的墓地

我们开始放缓双脚。风在耳畔
呜咽
你轻手想敲一敲猎庄的门。门
却是一扇扇紧闭
屋顶的瓦，被吹落下地
成了脚下碎片。草丛中
是门前早聚集的沙砾

我们的时间不多，转身
再走访废弃多年的孩童时校址
河滩展开
雪白铠甲勇士的队列，连绵不绝
光滑岩石上的流水
在身后一路追赶
让河底昏睡的卵石，哑口无声

究竟是谁
何时抛弃了它们，或是
我们早就被它们遗忘
我们的世界值得我们回去，但它们
凭什么要替你为野芒花一路送葬

    2023.10.9  夜晚岛上


上海的早春

冬天裹着肥大的灰色外套
而我
是故意歪戴着帅气小雪帽的春天，被海风吹着
向诗人走过的那条白蝴蝶扑翅的公园小街①
倾耳细听吴侬软语《声声慢》的重复朗诵。百听不厌

穿越到街中心的西边云朵，早已经折断翅膀
羽毛落了一地。白玉兰
也坠满一地。不远
是鱼贯而至的外国游人
操着来自全球的流利口语，像一只只和平鸽鸟
又从这里翻动着翅膀四下里飞散
他们仔细打听沉睡江底那艘游轮是否打捞上岸

我分辨不清他们长出来各自不同的脸，却记下来
他们引以为傲的肤色和碧蓝眼神
他们也认不出你我是谁，他她是谁
我只想让风吹落数片花瓣
善意提醒他们一下这里
早春的寒冷，该避一避江边的风
防止吹伤了没察觉的眼晴，或眼里不小心吹入沙粒

但回头看过去，我便一眼认出了
来自遥远北欧的瑞典诗人
他坐在轮椅上，被一位中国帅气小伙子推着
想特意放大他的身影，并且
从那棵老树上吹走冬天才飘落的裹霜树叶

        2023.10.9  夜晚岛上
                                         
    注：①诗人指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曾获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写过一首诗《上海的街》。


自由港城市之夜

夜幕降临，我从风占据的地方
看见虚幻的梦披着羽衣霓裳
这个美丽少女胴体一样的城市
颤动着白嫩的胸脯
雪的肌肤牵住无数双半睁半闭的眼

丘比特竟然张开了翅膀
迷蒙月光裹携着浪潮一片幽暗和海啸过后的狼藉
聚拢在乞丐精心铺设的桥上
那张孤寂的床前
我，却握不住少女纤柔的手
只有不远而来的海风
正在桥底沙滩朝她倾诉爱的苦涩

直到深夜
我像头发花白的护花使者，戴上假发
披上缀满星星的银灰斗篷站在面前
穿过浓雾的街灯
骑马立在入海口河岸
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士兵，忠实地守护在少女身旁
马刀拖至地面

黎明时四周人群刚刚睡醒。惊恐万状的
眼睛把目光转开：她究竟想去哪里
少女消逝在沉寂的夜色撩人的深处。而我
也开始从喧哗的桥头起身，迈向街头
朝着雾茫茫的远方奔跑

    2023.10.10  清早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