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长诗）

至于我，我必在义中见你的面。
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象，
就心满意足了。
——《旧约全书: 诗篇第十七篇之十五》
 
[进进出出]
 
点。第一元素，行动或集合。
点笔直地跑过来，持续的路径被一块
石头或点挡住来路。
一个自由在僵死的直线上
 
弯曲。点绕过点
(欺。奇？歧！)
一时背叛方向
直线外的点取得两个自由。
点吃腻了智慧果
在平面上前后左右肆意跑来
 
被圆和墙同时包围，
点四面受敌。
点欲往上跳，求助于翅膀和绳。
第八天翻出博士园的栅栏。
点的自由是三。
 
点自由膨胀，成为不破之球，
大小无限，球中有球。
球中留白，虚空中自由无数。
球状的点再也无能为力。
点丧失意义
 
变得虚无，拿什么皈依？
皈依不顺，想回
时机已过，想逃跑
时间挡住去路。
进出之间夹伤尾巴
——尾巴即不自由。
尾巴长嘴巴，练习人间发音。
 
[纯洁的话与说]
 
●您好！邓大爷，没事来我家玩玩。顺便捎上您的女儿二丫头。
●十三个鞋匠争抢一块笑料，使天黑了透点亮，天亮了留点黑窟窿。
●听说种子又要涨价。穿化纤短裙的蝴蝶是种棉花的能手。
●鱼载满车，从电影院经过，海平面升了一公分左右。张艺谋继续同居巩俐。
●底特律的玛多娜在麦当劳，在小笼包，宛若处女。十八岁以下的英雄仍然找马拉多拉签名。地球仪地震。
●再吃一块猪头——肉嘛，吃一块。吃过了？吃过了！组织问题——嘛，别着急。嗯，电话……由生产关系去解决。
●1986年我写过一首叙事诗《有朋自波斯顿来》，只记得一句，是引用一个带有印度安血统的美国朋友的话——“I fuck U. S. patriotism”。（此言不雅，可自行删去）
●和平演变，防止，健康状况。
●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思无邪，温柔敦厚诗教也。又曰：“无话可说。”——无可说话，说可无话，说话无可，可话无说。不说也罢。
 
[然后国颂]
 
断去尾巴的跛子拐来拐去
进入古籍中的白夜，大糊大涂
    无计可施啊无计可施
历史的栈桥已嫁给欧亚大桥不须暗渡陈仓
    无计可施啊无计可施
跛子秉火焚书，经史子集灰飞烟灭
    无计可施啊无计可施
扑火的蛾子偷一页兵书杳身海外
    无计可施啊无计可施
复活节有无数文明的海马登陆
    无计可施啊无计可施
祖国啊祖国你恪守道统安然无恙
 
晌午时分，西风刮了过来像流行歌曲
拖着长长的磁带，像黑昼降临
湮没快要断电的哀乐
童子军破门而出喊着口号游行
先占据广场，接受泊来品
抗拒强大势力的包围
他们的灵魂撒了一地，肉体变成血流
有些机灵鬼撑着雪撬
溜进奥林匹斯山脉的大森林
    那又是谁，拽着绳索升向天国
    碰落朵朵乌云，仿佛
    黑牡丹的魂溅起更大的血泊
他还是那个焚书的跛子，扑火的蛾子
还需要一百年来消化他的思想
祖国啊祖国你岿然不动灯火辉煌
 
家家屋檐下挂着白手绢
抵制日货、美货及后殖民主义
误解和仇恨同时滋生
我上场了，走在黑昼的边沿
带领全副武装的战士磨刀霍霍
回声钻进羊羔的脑细胞
    这难堪的岁月密封如罐
看上去没有漏洞，是的，没有漏洞
    我有漏洞，我跛足，我翅膀烧伤
我热爱人民我才是坏蛋们的天敌
祖国啊祖国你迈着八字步前途灿烂
 
[再坚持的光阴]
 
世纪尾部的光阴无法拒绝
特别沉，特别紧
难以下咽像白粉堵塞新旧交替的口岸
先知们一时聪明，玩弄权术
排坐四方高墙内的交椅
而风暴早已埋伏在胸内与墙外
酝酿着里应外合的颠覆
一些腐败的蚁王扛着人类主义
沿着莫比乌斯圈爬到海外
老宅里，照样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争宠的子孙狂呼爱家口号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这尾部的光阴无法接受
剪不断理还乱
众多倒立行走的小丑云里来雾里去
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
但见一只秃尾狐在作广告
它说，这里有挡不住的诱惑啊
猪、狼、乌鸦与蜻蜓共舞
互相比阔气，撕钞票
转过脸去它又说发现新问题：
    那一辆进口轿车中挂着人头像
    混装着大麦、老鼠、信用卡和介绍信
    仁慈的心和蒙面杀手
它从嘴里吐出四枚圆形图章
血红血红，如四颗人头像保鲜如新
 
小楼昨夜有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尾部的光阴无法逃避
与紧密的人类作殊死抵抗
    鹿死谁手？
生态平衡抑或连锁死亡？
和平或改变？
月亮倒抽着凉气
将手指伸向桂树。枯萎的树叶
掩盖着一张晚清的病床
一颗大星在产妇的惨叫声中
坠落于地。坏蛋们冷笑着
面色那么恐惧，吓死产妇……
大星说道：该死的事物都会死去
二十世纪的人种渐渐退化
将要变为自私无耻的低等动物。
视野内，唯独无主的野马
奔突在良知的荒原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最先一个泅渡者奋力游向山崖
波涛，汹涌地推向黑鲨
将临近灯塔的黎明咬碎
泅渡者漂泊一世，苦海余生
双手抠进山崖的石缝
往上爬行，一次又一次摔下来
体无完肤，拼命向上爬
（坐在山崖上的白衣仙子
为他吹响了海螺）
泅渡者心力大增，再爬行五十年
七十年，爬行至死
……也未必能竟天业
他的无数克星寿比龟鹤
甩着前朝的辫子大放光明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优雅：逃亡雅典]
 
湛蓝的海风漫步在雅典大街
时间的金液浸润着钟声和嘴唇
海蚌上岸把珍珠献给新娘
婚礼进行曲涌向云层
桔林那边的劳动者半人半神
将收获和祝福还给田园
他们篝火长燃，歌舞为生
神情那么靓丽，日子那么鲜明
 
树叶间的希腊孩子都是天使
在他们做了鸽子的早晨
城堡从东方的海面露出双翼
为我的爱憎指明另一个根本
可我已找回举火炬的少女
——东方之迷：血缘和汉语
打开文化和生命之门
无花果的春天，桃金娘激情满怀
使我与撒旦永远分身
祛除灵魂之癌
 
最后的逃亡全是爱
在雅典和拥抱着她的爱琴海
在东方的江河两岸
我是先行两个世纪的逃亡者
最早的终结者，我没有满腔愤恨
只有满腔波浪和音乐
当胆小的松鼠爬上祭坛
我撩开蓝幕和黄幕
发动了那位少女的意念之轮
 
[好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在她和他们走后
我无意地抹一下桌椅
就这样给抹掉了
    好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在我推开窗户透风时
    伴着回忆和热气
    就这样给挥发了
好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在我倒去杯中的剩水时
蓄在亲人和友人的眼眶里
就这样给洒落了
    好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只是一点儿意味
    浮在磁上的铁屑，被我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给吹没了
好时光不会再来
失落前的时光不会再来
好时光不会再来
得意后的时光不会再来
 
[被解放]
 
守住。守住大光明中最后的黑点
这唯一的光源，一点点核
日月终销毁，灵魂
向皮肉溃散
唯独黑点
唯独黑点中的我，少许的我们
收拾残局。放纵的洪水和山的碎骨
逐—复位，捧出黑太阳
捧出黑太阳
捧出黑太阳
一切的光彩从此发射
一切的光彩为之消失
一切的水、蛋白质、金属和大命
一切精致的石头、脑子和毒中之毒
捧出黑太阳
捧出黑太阳！
 
再没有别的
我。少许的我们。在那里
没有乞丐向煤渣和面包屑低头
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
女人和女人
再没有别的
上帝。人。性。死亡
被遗忘的我。少许的我们
绝对的黑点
 
好吧，现在开始
谁都可以
起床的时间是看不见的命运
由醒和睡掌握
醒从不开花，像一只画眉
用来说话，指导和唤起睡
醒给予死的、快要死的一点力
静和动得到借口——
睡却开花了，开向低处的惯性之花
随流水凋谢，也学会发言
变成醒
醒的速度达到梦的速度
重的不重，长的不长
感觉统统失灵
 
此时，我们及少许的我
也插话了——那是
又一种陷阱，隐藏风水的深渊
那是成双结对的飞船
率领所有复活的立体，海滩上的
沙包和马鞍，驶离人烟
 
好吧，现在开始
谁都可以——看见
从第四个方位看见
完整的人，原来的自己
自由的黑点
那个方位没有用以反光的物质
没有一滴水和玻璃碎片
    那个方位被我牢牢守住
    你们喜形于色
    你们行动自如
    你们幸福美满
    你们安家乐业。
在那个方位
我及少许的我们
终于心满意足
定义了人类的初衷——义与爱
你们的黑点之外的形象
但愿如此。
 
[尾声或蛇足]
 
　　大约在1988年以后，我的语言冲锋的激情渐渐被冷静之水冲淡，陷入一种万般无奈的温情，这确是我要继续寻求的，它与我的现实存在难解难分。我回到自己进行内省，产生极孤单的困惑，然后我离开自己进一步侦查和实验，却又造成莫名其妙的失落。我感到对生命的每一次进出都极不方便。当然我完全明白，一切中庸和惰性都有真假善恶之分，就看你自不自觉。
　　1991年6月底我在苏州。一天晚上我与一位倾心于形式的诗人交谈，他随口提到毕加索和爱因斯坦，我觉得早就积淀在心中的疑问又暴露出来了。我问他也问自己："我们借助光的投影和反射，可以凭肉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平面，进而直线和点）；但在什么样可能的条件下，站在什么位置，我们能凭肉眼看到自己的完整原型（活的立体，而非雕塑呢）？"
　　我认为这是一切“现代派”艺术的基本问题，它至少包括哲学、物理、语言和数学问题，它是破除形象思维障碍的终极问题。如果仅仅以数学方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概念，也许不需要智力。我考虑的是，在哲学统治下的物理的三维空间中，语言本身已发展成密度胀满的小方块，任何人想逃出（诗、绘画、音乐等）语言的笼子，自身的自由度必须等于或大于四，或者自身就是等于四维的高级动物。否则，当且仅当我们被困在时间（生命）中，从语言方块的密度上进行三重积分——很难堪，我们获得了精神意义上（抽象）的质量；很失望，我们得不到任何几何形状（结构、形象）方面的意义。至此得证，语言的内容（密度）被质量包含，语言的形式（方块）之上没有意义。所有形式本身的意义就是内容，唯有内容能够揭示质（量）
　　我还想到了早些时候，也就是1986年，我在苏州丝绸学校读书，当时我竭力想写一首诗，一首能说明我自己的诗，结果我办不到。尽管我大概掌握了（以马克思那一套为主的）哲学基本原理、普通物理学、微积分、机械原理以及其它与艺术相关的自然、社会科学的一般知识，然而我欠缺生命的独特体验和艺术手段的深思熟虑。在一堂理论力学课上，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N维透孔”四个字。这以后的两三年中我也有意无意的想建造一座“N维透孔小屋”，并且在自办的一份《火帆》诗刊上流露过这些。“N维透孔小屋”的形态似一切而非一切，布满网孔，用以广泛的吸收和排除。N是不回避点（零）的自然数。
　　所有这些加上我遗忘的少部分，构成《大器》在我意念上的原型。但《大器》与这一切没有直接关系，特别是与空间变量下的值域寻求，毫无关系。

　　1992年10月完稿
　　收入1993年5月天马图书版沙克诗集《大器》
　　1994年夏修改
　　此为作者创作的第一首长诗，突破了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观文化拘囿和口语化的表层诗意，进入“N维透孔”的生命时空，超越了21世纪以来文艺理论和诗学批评所公认的多向度、多路径、多维度的结构分析和审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