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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度使一个诗人的成熟真实可信

2021-04-25 作者:王家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施施然给我们的感觉是很天然、很优雅,她有一种天然的优雅,温柔和一种古典的气质。


  很高兴来参加施施然新书《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的发布会,同时也来见见石家庄这些写诗的朋友。这里有很多我很认同的诗人,有创作实力的诗人,他们有一个非常好的诗歌品性,那就是忠实于自己,不管外面风朝哪儿吹,动静再大,都能忠于自己,我本人非常认同这一点。另外,石家庄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当然他现在不在人世了:陈超。

  几年前石家庄曾颁给我一个“赤子诗人奖”,当然我是不敢当,开始我推,推不掉,我说石家庄本身有很好的诗人,应给他们,后来评委会说已经决定,只好来接受这个让我受之有愧的奖。石家庄的诗人们都很真诚,我也非常感动,那时候陈超还没有过世,下午他也来参加了活动,而且晚上石家庄的诗人朋友还给我过了生日,这是我人生度过的一个非常难忘的生日。

  我讲的这些题外话其实和题内话有关联的。我认识施施然,就是在那次颁奖会上,颁奖方请她做主持人,她主持的非常好,有一种古典的美,民国的美,让我有一种所谓“时空穿越”的感觉。后来我又注意读她的诗,发现她居然有一首诗《小兽,或追寻》,写的是读我的诗后写下的一首诗,我读了很感动,也受之有愧。

  刚才施施然谈到了她的一些写诗想法,她的诗观、创作的经验,但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她的作品。关于她这部新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我也写了几句话作为封底推荐语。关于施施然,首先,她给我们的感觉是很天然、很优雅,这是人们都知道的,只要一接触就知道,或者一看照片都知道,她有一种天然的优雅,温柔和一种古典的气质。

  这些气质更多体现在她的绘画当中,她的画非常纯净、美好,很有品味。但是如果说我们读诗,仅仅这些,我们可能会不满足。后来读了她的诗我还是很喜悦,因为在她的诗中有更多的发现。其实我在认识她之前就读过她一首诗,只是当时不知道是她写的。那是有一年南京有一个“柔刚诗歌奖”请我做评委,当然所有作品都是匿名的,我当时一下子被一首叫《杨保罗的讲述》的诗所吸引,那首诗很扎人,也是我比较认同的风格,它不是很封闭的主观抒情,而是借一个人物,带有叙述性的写他的事迹,在叙述中道出了作者对历史、人生、命运的感受,而且是很刻骨的感受,那首诗含而不露,又很克制,但是每一句甚至每一个用词都体现了作者的痛感和独具的艺术匠心。那时我是力推这首诗的,那个诗歌奖我给了这首诗最高分。后来我在别处读诗,才发现:这不是施施然的诗吗?刚才我又重读了这首诗,她的个人气质融入其中,很优雅、很含蓄、很有耐性的一种气质,但又有更多生命经验的痛感,写得扎人,词语之间,不经意的一种刺痛,这正如她刚才在发言中讲到的,正因为如此,诗歌有了“下沉的力量”。

  而且她的近作也在表明她在走向成熟,她的诗不是强烈抒发性的、外露的,而是不动声色的、克制的,反而更有力量,体现出了一个诗人在艺术上的修练。我现在很欣赏这样风格的诗。另外她在走向开阔,施施然刚才发言多次用了一个词“客观世界”,当然这个词是否准确是另外一回事儿,因为诗中的“客观世界”肯定会打上诗人自己的印记,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只有跳出自我,才能进入更广阔、也更真实的世界。我觉得近些年施施然试图朝这样一个纬度在迈进,当然她没有脱离她的自我,但她学会了把个人放在人类生活的丰富性、经验的多重性、世界的广阔性中来把握。

  施施然有一首诗叫《窗外》,写的是和一位女性朋友聊天,听她讲述自己的秘密,但是我可以感到诗人的“感同身受”,从别人的秘密中辨认和体验出自身的命运。最后一句是“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竖起衣领站在那里”,非常准确,也让人过目难忘。我是很欣赏这样的诗的,这是诗人由青春期的抒情走向成熟的体现。她的诗已经比我们想象的更广阔,她把生活中丰富、复杂的经验带入了她的诗中。

  比起单纯的抒情,施施然现在更多的是“叙事”。她叙述的手法其实挺有难度的,她是把观察、倾听、叙事、经验细节的捕捉融为一体,比如那首诗中最后“死去的男人在细雨中竖起衣领”,这个细节就非常准确,达到一种很精确的,不能更改,必须就是这样的程度。她还有一首诗叫《绿皮火车》,写她母亲“头发被晚风掀动”,也是这样结尾的。写的不一样,但同样让人一读就记住了,很难忘。

  施施然很多诗都给人这样一个感觉,除了她这本诗集之外还有一些我在网上读到的新作,写的也不错,比如她有首诗《时差》,在法航飞机上听到机上广播依次是法语、英语、日语,这时诗中有个声音在骂:“他妈的,这里又不是东京!”在这句诗后,叙述者紧接着把镜头一转,转向舷窗外天边的夜里的黑云,她把不同的东西拼在一起,非常含蓄,让读者自己去读,但我们可以真切体会到她内心要表达的东西,她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种空间。我很欣赏这一点。《行驶的大地》这首诗写的非常完美,作为一首抒情诗,朗诵效果也会非常好。这首诗写的非常完美,抒情的韵味浓郁,但又有多重的空间感,意象的转换也给人深刻印象。

  另外,作为一个诗人同行,可能会和一般读者的角度有所不同,我们在读诗时,会注意一个诗人的语感、语气、语调、句法。我觉得作为一个诗人是否走向成熟,不仅看他的思想境界,还包含这些技术方面的东西。我感到施施然在形成她自己的语调、叙述方式和她自己的句法。她的很多诗都有一个特点,很多句子并不是很流畅的、一气呵成的长句子,而往往处理成断裂的、转折的、破碎的,她在一句一句地表达自己的语感,但整体上又很连贯、浑然一体。她的句法、她的语调、她的叙述方式,从艺术上看是一个诗人获得自己声音的重要的标志。这一点很重要。

  许多诗不具体举证了,这正是一个诗人自己的标志。这样的叙述、这样的说话、这样的调子、这样的句法就可以让我们辨认出一个诗人。当然,这样一种风格是她自己走向成熟的标志,我也觉得体现了这么多年中国当代诗歌在艺术上的进展。叙述这种手法自古就有,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诗人更为关注,在八十年代都是抒情的、隐喻的,但后来九十年代诗人不满足这样的写法,想打破这样的写作模式,以把更多的经验纳入我们的诗中,使诗歌向一个更广阔、真实的世界敞开,包括和我们的生存经验、语言经验发生一种切实的摩擦。九十年代的诗人往往是这样。那么我看施施然个人风格的形成也有这样一个背景,我觉得她非常敏感。她很注意去观察别人或者吸收一些东西,不像有些诗人过于盲目自信,施施然不是这样。她既关注当代诗歌的艺术进展,又非常注意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当然这一切毕竟都是有难度的,但也正是难度,使一个诗人的成熟真实可信。

  2017.5.12

  王家新,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翻译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1992-1994年间在英国等国旅居,回国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楼梯》《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尔摩》《雪的款待》《为凤凰找寻栖所:现代诗歌论集》、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