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或抵达一种精神乡愁
——张国领《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索谈
军旅诗人、作家张国领送我《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这部装帧精美的爱情诗集时,我正与《记忆中的风琴》影片主人公一起沉浸在风琴旋律对甜美爱情的回忆中:那泉水般流淌的音乐、朴实真切的情感、美丽温馨的乡村,憨厚可爱的乡亲,都牢牢地抓住我。那青果子一般酸酸甜甜的初恋,郁郁葱葱地生长在心灵深处。
青春的爱情,多么美好!而今,尘寰中所能有的坚贞不二之爱,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我只能在电影里、在诗歌里,聆听那铭心刻骨的美丽故事。于是,我开始捧读国领这部爱情诗集,犹似在这炎热的夏季饮一杯清爽的香茗,满身满口的,是一种清纯的余香。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这部诗集的话,那就是:诚。
爱是需要真诚来维护和获得的。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人,总是希望自己和别人都能真诚。但面对俗世,谁又能坦荡地把内心所爱付诸于笔端,并加以大歌、大吟、大颂呢?
上篇:寻找之魅
张国领是一位心灵坦荡的诗人。这种坦荡,让我想起了诗人伊万·蒲宁,这位伟大的前苏联诗人虽一生颠沛流离,但他的笔墨和情感却始终在自然的原野上如同溪水一般涌流。他始终走在自然中,为的是让疲累的心灵在自然中得以净化,从而让生命得到安慰和休憩。我常在心里想像着“蒲宁式的诗人”,在当下中国这块土地上,会不会有?如果有,那该是多么大的勇气。也许这样的诗人就是存在着的,是顾城?还是海子?是昌耀?还是戈麦?我说不清。而当下,许多被甚嚣尘上的自我感觉良好、被一些所谓的“主义”捧上了天的诗人,谁能毫无保留地坦白自己?谁还会以谦恭的心态来为诗为文,丰赡那神圣的精神田园?
我认为,张国领之可贵,在于他的真诚,他的毫无保留,他对情感世界的那份执著。他不会遮遮掩掩,爱了,就写下来,就以心灵之声吟咏而出,就付诸于字里行间。如此,让他的诗充满无限魅力。因为只有真诚,才会让情感窖藏完全打开。因为一个人的情感窖藏,是经过多年的沉酿,已香郁了整个身心的,一旦有外界因素的触发,就会蓦然打开,令身心俱醉、如痴如幻。
从文学心理学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心理机制的原因,更是作为诗人所固有的那份浪漫情愫。否则,他(她)就不是诗人,就不具有真诚的情感。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纵观古代的诗人之爱,哪一个不令我们心仪神羡呢?范蠡与西施、周邦彦与李师师、秦观与苏小妹、袁枚与他的女弟子……每每想起他们的故事,最令我羡慕,也最令我神伤。羡慕是他们人生中因有红颜知己而无憾无怨,神伤是自己曾与心中最美的女子失之交臂终生遗憾。我思忖,也许,这就是人生,就是命中注定。人生,是由大大小小爱的单元组成的圆满与缺失。
时间改写心灵。但是,心灵所曾拥有的,时间会牢牢铭记。在张国领心中,爱是永远盛开的,这种盛开是那美妙的情缘,是诗意的感受,哪怕这诗意的感受只是短暂的一瞬,却是永久。这是爱的力量所达致的感受。于是便有开篇的长诗《盛开》,这首长达两千多行的诗作,灵动而绝美,朴素的语言深处,情感是那样的执著而热烈:
“从你身上我闻到了麦子的清香/那是五月的麦子/刚刚由青转黄的麦子……”
“你的清香不仅仅是冲破了金黄色的/麦壳,你冲破的还有厚厚的土地/那里是你的最初的家……”(第十八节)
对记忆的捕捉、分辨和吟味,对诗境的积极塑造,成为他心灵深处一种自觉的、微妙的行为。这种行为就是把感受进行创化、梳理,使之成为文学作品。在感受中以一些语言元素加以形容,进行喻象再造,成为他诗境中特有的风光。沿着这一路风光一路揽觅,所看到的,似乎如德里克·沃尔科特抒情诗中的爱情一样的梦幻,一种生命旺盛开放的氤氲感扑面而来。沃尔科特在对于情感的把握有着冷雾一样的触觉,而冷雾本身就是一种梦幻虚空的暗示。
单看诗题,也许并不知道国领诗中暗示着什么,因为他已在《盛开》题旨上又加了副题旨:“致XR”,这字母到底代替着什么?是“夏日”?还是一个女孩名字的拼缩?又似乎什么也不是,又似乎二者兼而有之。因为,这种兼带说明的诗题本身就是一句朦胧的诗意,它等待着读者自己去猜测、去想像、去思索。如同电影中突然出现一段莫名其妙的蒙太奇一样,它总要诠注内容的。然而,在诗中,国领并非像诗题一样的令人费解,他能以朴素的语言,打造着诗的内核之旨。语言镜像玲珑多变,时而含蓄、时而超俗,时而朦胧、时而又智慧思辨,好似叶芝爱情诗的风格。叶芝说:“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地进入真理。”(叶芝《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叶芝正是以自身这种不着痕迹的坦露,醒转一种“梦像”,这“梦像”细致而极富哲理性,直接地洒落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溶入我们飘忽的思绪,从而牵引情感来对于生命世界进行审视。于是,那些被爱情阳光细密梳理的诗意感受,便在诗中呈现出令人心神俱爽的光泽:
“在你茂盛的草丛中/我多想变成一只绵羊/啃食嫩绿也吮吸你爱的甘泉”(第八节)
“我看见你的手指了/穿过苹果的汁液有暗香传递/粉红的,透着血液和皮肤的温度”(第三十二节)
“其实我只是想把你的微笑/留住,以花的形式/其实我只是想把你的芬芳/留住,以花的形式/其实,我只是想把你的幸福/留住,以花的形式”(第四十七节)
“我对你的每一次凝视/都是绵绵春雨对花的灌溉”(第五十九节)
“草丛”之嫩绿,“苹果”之粉红,“花”之芬芳,“春雨”之绵绵,等等这些元素植入诗句之中,精准地把握着心灵所感,从而让诗充满了弹性和张力。是“相看两不厌”,更是“泥中有你也有我”的爱之绝境的体悟所在。爱,在自然的梦想与实际中有它温暖的归宿。同时,爱是需要一种诗意来把握,更会令心灵沉醉。而真实往往更能令心灵充满温暖。那如春水溢塘的爱恋正漫漶情感的堤岸,让他在爱的大主题下,嗅出生命中些许豁然而醉的故事,并从中获得一种久旱适甘霖的幸福与惆怅。
诗人对于美的一种痴情追逐,其中或雅趣或浪漫或直接的心灵呈露,都会别有万千风光。清人袁枚说,“夫见貌相悦者,人之常情”,然后不同的是,作为诗人,所爱的不只是其美貌,更是美貌之外的那一份修炼而来的特别内蕴。同样,佳人爱慕诗人,更因其拥有一份不同寻常的才情。苏轼曾摩挲着肚子,问侍妾朝云其中是什么,朝云回答说,乃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两人无语,却在瞬间心灵被一种火焰燃亮,彼此爆出会心的一笑。知音知已之情,莫过于此。当铅华洗尽的一天来临,也许这将是人生最快慰的回忆。
回忆,是内心最美的体验,把自己内心体验的东西作为一种间接的、诗意的方式方法加以表达,使得某种陌生的体验与饱经沧桑的生命加以对照,从而找到一种“抵达”,也许是诗人所持的立场。大千世界,个体的人生如同一个个小磁场,围绕着生命旋转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境?或许只有自己才能得知罢。
而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所生发的故事则是生命宝贵财富。无论浪漫也好多情也罢,一些事情,总会在一瞬间点燃它本真的亮度,我称之为“瞬间照亮”。读读这样的诗句,你能不为由感动么:“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那挥动的手,一连串的动作,砂石的沙沙声。/我这样问并非出于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切斯瓦夫·米沃什《偶遇》)如此,在诗人张国领的心灵世界里,这样的一位美丽女子,不是缪斯之神,就是他前世的爱人,要不,为什么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时,他就那样的沉醉一生地寻找呢?
在阅读张国领这些 长诗短句时,我至始至终怀疑,那个“她”是否存在?因为有时候,虚幻之美要比实际之美更要奇谲——“你走了,走向远方,像一道一闪而过的彩虹,虽在我的眼前很快消失了,但在我的心中,却再也没有消失过。从那以后我的心的天幕上就有了一道耀眼的彩虹,绚丽多彩,贯穿在天空最辽阔的地方,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白天黑夜,从没有消失,哪怕是瞬间的淡化。”(《后记》)寻找,是一种精神之旅,遥想那些为了爱情而在流风丽日或霜天雪雨中的寻找,我们不禁为这种“殉道”般的力量所感染。现代人,在身上脂肪厚度增加的同时,心灵空间却日益狭窄逼仄,谁还在意以灵魂来照鉴一种精神沧桑呢?
美丽故事随着时光的嬗递而在他的心灵深处无限地延伸。待他走遍了西部所有的山峦所有的湖泊,也许仍没有找到心中的那个“她”的影子。但回忆,却让他永远沉浸在精神的伊甸园中,那怕这样的等待会很久、会是“冬雷阵阵夏雪雨”之天荒地老的时刻,但内心的那一份美,永远不会失落:
“我再次坚信一万年后/你的两个曾醉我几生几世的/酒窝,将是世界上仅存的湖泊/女人围着湖畔梳洗打扮/在你的清澈中映照自己的容颜/男人们在湖滨的松林里/朗读我留下的诗稿/叹息扼腕……”(第八十节)
一种圣徒以身蹈火式的爱情,涵天负地,真挚感人。也透露出了一代诗人在烦杂的都市生活中的苦闷与燥动。我有时在想,诗人,该怎么样才称之为纯粹?最好像梭罗,能尽心尽情散步在瓦尔登湖畔一样的情怀就好了,因为在那样的一个幽静的地方,可以安顿好伤痛的心灵,“坐到湖边滩上隐蔽的地方,呼吸湖畔清新的空气,让心灵沉浸在甘美的遐想之中”;最好像爱伦坡,在格兰特康考斯有一座小木屋,虽局促狭小,却能陶然忘机,却能让心灵的河床上生长出丰盈的水草,却能有“佳特琳娜”来温暖地陪伴;也最好像阿波利奈尔,“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那种艺术家自由而潇洒心态。等等这些诗人,都会令他或像他一样的诗人感动,因为他们追求的,也许正是这样的心灵律动。
作为书名的一首《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不知是国领有意还是无意,是紧随在《盛开》之后的,如果说千行长卷《盛开》是一个人的心灵咏叹、宣叙的长歌剧,那么《千》则是紧跟在后面的合唱诠注。那种长句的铺排,完全是带着浑厚浓重的合唱因子的:
人生无处逃避,就如你的美丽
一旦闯入了我的心海,激起的所有浪涛
都会对你快乐地舞蹈,原有的所有博大
都会对你敞开怀抱,我的蕴藏了多少年的深邃
都会对你清澈地微笑,笑成朵朵浪漫涟漪
是你闯下了弥天大祸啊让我如痴如醉
把爱的石头撞出火花燃烧得铺天盖地
我从不相信爱着是痛苦的,今天我再次明白
痛苦的相思与相思的幸福并没有距离
恍若是雨过天晴后的树林,宁静地回旋着阳光的声音。那声音在一瞬间照亮了大地上所有一切,那声音挟着清风一瞬间碰触到了高高的树冠,摇动的水珠,一下子洒落,化为满身的幽凉。我想到傅雷在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在树林中徘徊,这样的环境给了他灵动的感觉。也许,克利斯朵夫春天般的音乐正沾着微凉的雨滴潇潇而下,沁透了他整个身心,使他灵感萌生一片葳蕤。而那些爱情故事,也正是生命寻找生命的鸟鸣、灵魂抵达灵魂时的馨风、精神抚摸精神的烂漫云霞。
如此,张国领同样拥有这美好的回忆,并在回忆中不停地寻找下去。我曾对他说,也许你一生再也见不到曾经心仪的偶象,索兴就不要找到,因为世俗的社会很容易让一棵本来秀美如玉的芳草沾满灰尘,那时你所见到的,完全破坏了你曾经的诗情画意。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因为诗人永远是诗人,内心深处总会有一潭纯净的泉源,这泉源清澈见底,所映现的,该是蓝天丽日,而不该是乌云浊雨:“你的种子将活在我的体内,/你未来嫩芽将在我的心中茁放,/你的芳香将成为我的气息,/我们将一同快乐地度过所有岁月。”——这是纪伯仑《先知》中的句子,此时被我想起,那样的贴切,又是那样的适合诗人张国领此时的心态。
爱情,对于珍重它的诗人来说,是一生最难忘怀的事情。我们古国的诗人早在《诗经》时代,就悉心谛听着春花的盛放和秋苇在风中的萧瑟。人与人的对视,人与自然的相望,人与物象间生发的情感,各自的眼眸里都珍藏着梦幻故事,而这故事究竟要怎样才能令人一生不忘?爱,在同一条河流上,因蒹葭苍苍而美丽,更因荇菜参差而动人。它是生命活动中的最佳选择,是青春往事中难能可贵的珍藏,是“心中装着一滴水的人,必将/能够抵达大海的故乡”(张国领语)之人生大境界。
下篇:抵达之魂
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享受大自然”篇中这样写道:“自从夏娃亚当犯了罪之后,花树难道就不再开花了吗?上帝难道因了一人之罪,就诅咒苹果而不准它结实生果吗?或者决心将花的颜色改为比较灰黯而不再像以前的鲜艳吗?百灵鸟、夜莺和云雀难道从此停止了他们的鸣叫吗?今日难道已经不再拥有日落时的红霞,不再有虹霓,不再笼罩乡村的烟雾,不再有瀑布和树荫了吗?所以扬言‘乐园’已经‘丧失’,我们现在正住在一个丑恶的宇宙中的这则神话,究竟是哪一个所捏造的呢?我们真是上帝忘恩负义的不肖儿女。”
曾几何时,爱,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名词,它已经脱去了躯壳而失去了本身存在的效应。而我认为,爱是充满禅机的,万物之爱无时不在一种相互胶融、相互温熨、相互关联之中,无时不在牵动我们心灵的感应。爱的绮思余韵,是在极度的孤寂中体察得到的。然而,在当下的工业高度发展的社会,连蓝天都可以被侵占时,那么心灵的空间愈来愈窄小了,人情味儿也没有了。那么,如果在某一场所偶然相遇一位知己,肯定被人看作不正常的人或者被揶揄“只有诗人才如此”。
因此,爱情在这样一个工业、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定然成为生活一道速食就毫不奇怪了。然而张国领不是这样认为,他认为,爱情是需要以梦想来维系那种美好的。所以他以爱情诗来证明,所谓的爱情,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漫长思恋。哪怕只是一瞬,却可漫长到“千年”——这里所说的“千年”,我认为,是张国领的“精神维度的伸展时间”,而非一般意义上的“世俗时间”。它表面上包含着一个巨大的时间概念,实际上却是一个极大的“心理本质过程”的暗示性。
那么张国领利用这样的一个时间概念要说明什么呢?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样的一个“精神维度的伸展时间”来栽培他的情感之树呢?或者在回味中找到一种逝水年华的宝贵人生珍存?诗人于情感而言,往往有两种最铭心刻骨,一是故乡,一是情爱。如果把情爱贯注进诗歌艺术中,去执意探寻本质的所在,又会有多少意义呢?这似乎是那些敏感的理想主义诗人们在当下时代里的宿命。生命无常,无物常驻。诗人是敏感而又痛苦的,这是对于时间而言的。面对时间,连伟大的博尔赫斯都会发出一声声惊叹“时间是一只巨大的轮子,将我们辗得粉碎”,谁还能超越它而存在?
如此,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里,我真切地理解了沃尔科特所说的“艺术是历史的乡愁”这句话的含义了。对于诗人而言,只有不断地回忆,在回忆中审视生命历程,在对过往进行精神进行一定意义的重建,才会创作出真正的伟大诗歌。这也许就是一种俄底甫斯式的宿命,这也许就是个人的一种心灵体验。这种心灵体验,对于一位纯粹的诗人创作来说,则是相当的重要。
《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的后半部分,是由若干首短诗组成。我把它归纳为米沃什式的“断片写作”。这60余首短章,都是“断片”的小景,但串起来则是一个连贯的故事:有始有终的、若干个爱情情节。让人一翻开就忍不住往下读,似图要顺着一个延展的脉络寻找到他在诗中歌吟的红颜知己到底是何许人也。如《等你出现》《寻找》《那个地方》《一朵花开在远方》《望别》《为我爱的玫瑰》《冬季幻想》《思》《靠近》《遥遥相望》等等。在这些短诗之间,国领似乎要创造着一种连带关系,在彼此纠葛、渗透和互动中,找到“抵达”精神故乡的可能。从语句上讲,国领还是运用着一些诗歌元素,进行“语言镜像”的锻造,扩大了一种精神维度,也使得一种“倾向性预谋”变得十分明显:
“我从远方走来,身上还带着/远方的夏季浓得化不开的绿荫”(《致雪莲》)
“随意躺在草地上,我仰望天空/看你的色彩瀑般向我倾泄”(《有爱的天空》)
“虽然望不到美丽的倩影/但你青春的气息已扑进我的胸膛”(《遥遥相望》)
“望着窗外的纷纭雪片/我的目光却隔着一层玻璃/对刚刚产生的幻觉/自己竟觉得有几分好奇/我知道雪地上并没有人影/但你时刻都装在我的心里”(《冬季幻想》)
一种内心深处“孤寂无依”的爱恋让诗人时时产生出美妙的梦想。并且这样的梦想支撑着他在理想的世界中寻找,从而抵达内心光亮的所在。这要从两个方面来解释。
一方面,这是一个诗人的心灵体验过程。然而,在当下浮燥的社会里,谁还会“孤寂无依”呢?诗人却会时时感受得到这种巨大的孤寂。与其说是孤寂无依,还不如说是漂泊无依,但如何为这种无依的灵魂寻找到精神家园,则是也只能是诗歌才能抵达的。
另一方面,在寻找不到的孤寂中,产生的是巨大的美感、是最凄冷的美,它蕴藏着心理本质的巨大的暗示性。诚如“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海子《黑夜的献诗:给黑夜的女儿》)中所透润出的伤感、所呈现出的一种在与孤寂对视中所产生的精神幻想。在当下的一些诗人的创作中,也往往会利用诸多巨大的诗歌元素,来证明和替代繁杂多变的心灵意绪,一种“拉奥孔”式的心理纠结,从而生发出多种意象组群,让精神与灵魂彻底地混杂在一起。
但是,面对一个“敞开”的时代,何处才能找到精神的对接点?是身外的自然?还是身内的生命孤寂?洛夫先生在一个飘着绵绵细雨的下午,看见一大片池塘生满荷花,那荷花在雨中舒卷着青青的、硕大叶子,这让他专注起来。由此思考而出一个著名句子:“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而在另一个秋末的下午,当他闲坐园边,忽然间又感觉到残荷来欣赏他的孤寂了。如同庄生梦蝶一样,到底是谁梦见了谁?谁又是谁?如此,就在他寻到了去年夏天那株他看过的荷花时,蓦然的一瞬间,一道灵光从脑际闪过,他似乎与那株荷花产生了沟通。因为沟通,“罪恶”感也随之消解。
这就是“瞬间照亮”!情感需要这样,诗歌更需要这样。
那么说,人与物可沟通,陌生人与陌生人在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秒钟,就不能沟通了吗?沟通是一种心灵的感应,是一种精神的寻找,在这样的感应和寻找中,心灵会变得无限博大。
这也许正是国领在诗中所要阐明的:“就在这远远的距离上,我天天都在注视你,只是这注视是没让你察觉的,你也是不会察觉的,因为我的眼睛是在心底,我是用心在看你” “你和那广袤在一起,你和那辽阔在一起,你使我曾经狭隘的心胸变得广袤和辽阔,这变化是在无数个寻找的日夜中发生的,发生得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痕迹。我对自己的变化诧异不已,慢慢我明白了,有了太多的梦想必须要先给一个能任它遨游的天空,就像我的心胸不变得如此辽阔,又怎能装得下你的美丽”(后记《美的期待》)。
前面提过,我曾认真地对国领说,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许你永远也无法找到,因为找到了也就失去了意义。我不知这是固有所想还是冥冥之中受到了哪位哲人指引?一个真正的美丽故事在寻找中永远也不会抵达,它所能抵达的,则是它内在的精神或灵魂的家园。正是在这精神或灵魂的家园里,才会让诗人驻足,才会让诗人感叹“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张国领说:“我要去寻找那道彩虹的真实存在”,既然是一道彩虹,那么彩虹到底在哪一方天空之上,是天山之巅,还是天池之间;是森林之中,还是溪水之畔。“彩虹”是一种虚幻的大意象,只可远观,不可近察;只可仰望,不可触及。他深知寻找彩虹是一种夸父逐日式的徒劳,最后也可能身殇大地,然而,正是这种身殇大地的行为,才会带来精神天地的崛立。正是这不可触及的美,才可能有灵魂家园的执意探寻。这不可触及的美,存在或不存在不重要,只要诗人心中有之,即可有情感投射的对象,就会有诗情。在一定意义上讲,人性的高迈和纯洁、精神天地的追慕与仰望,都是诗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它澄明高华,却是人类精神的乌托邦。在神性力量的指引下,一切阴郁晦暗都将不存在,只有这亮丽的色彩注满诗人的精神空间。这是“仰望”所诞生的意义。海德格尔说:“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空和大地之间”(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在这里,海德格尔所说的“天空”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天空,而是一种灵魂的大空间,它具有一种神性,如同国领所说的“千年”并不是世俗时间而是精神时间一样。如同“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的“黑夜”隐喻其反义的“明亮”所带来的生命巨大的伤感。
“我出发的时候晴空万里,我抵达的时候万里晴空”(《美的期待》)。不是犹疑、不是伤感,是心灵的晴朗。也就是说,在国领的长诗短章中,他很纯粹于一种明朗,一种开阔,不像另类诗人故意设置许多庞大而纠结的话语场域,而是一个大的心灵空间。这个心灵空间里,叠印着不畏艰难而苦苦跋涉的行者的脚印。那人已走出灯火斓珊,踏上了纯净无瑕的天山,走在边城伊犁,驱驰在美丽迷人的那拉提草原,去感受“每一粒尘埃都浸透着馥郁和芳香”的薰衣草的故乡,把喀纳斯湖秋季的醉人的美景揽进心灵深处:
“我再次出发的时候听说喀纳斯湖已进入秋季,随时会有大雪封了道路,整个冬天湖水只能是一面冰镜。但我没有犹豫,向着传说中有水怪的地方前进。深秋的景色把道道山梁涂染得像一幅水墨画,我在这画中翻山越岭,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上下盘旋,我不敢肯定你就在那个地方,但那里有众人向往的风景,而你是美的化身,美与美的结合不正是人们追求的美丽无双?赶到喀纳斯时太阳正在西下,几头黄牛在湖边啃食着最后的青草,我登上每一个观景台去找你的存在,可看到的只有山的倒影在湖的怀抱里沉默不语。我问那些起伏的峰峦,我问那些茂密的松林,它们似乎在说只有天池才配得上映照你的完美。”
我情不自禁地抄录了这大段文字,实在太美了!也许那美丽的姑娘并不存在,也许就在这里?其实不然,在人与自然的比照中,往往最令心灵震颤的,是一种诗化了的梦想,是一种大致的精神方向。国领把这种精神方向选择在一个纯美无暇的地方,从而让一种美在诗中找到了它的抒情所在。他在诗歌的意境把握上是有灵气的,这种灵气贯穿在他诸多散文诗歌中,那些对自然物象的感兴,生发出无限的能量。而灵魂的超越之路如此的痛苦又如此的快乐,让他不畏一切,以身殉道于一种美丽。
而无论是天山还是喀纳斯,还是一片云一缕风一朵花一棵草,都将作为他诗歌中巨大的元素,来加速着他精神上的某种超越。仿佛但丁的神曲之旅,那漫漫征途是凌驾于肉体之上的地狱。而如何的超越这种肉体上的地狱,则因人而异。在灵智的诗人但丁看来,自我盘诘不如自我超越,只有自我超越,才会发现生命的终极的神圣之光,从而获得灵魂的救赎和心灵的释放。而国领在后记中诗意的述说,其意旨竟与但丁不谋而合,但丁这样写道:“直到透过一个/圆形的洞口,我看见了一些在天上/才会有的美丽的事物。我们从/那里出来,再次见到那些闪耀着光明的星星。”(但丁《神曲·地狱篇》)也就是说,人在自身存在中,往往为了诸多琐事自己设置地狱,而没有抬起头来仰望一下天空,看一看那天空之上许多“闪耀着光明的星星”,心中自会释然,自会无地狱。
不难看出,国领心中仍然是有一片桃林的。即是对爱情有着一种浪漫而又唯美的乌托邦思想。这种乌托邦的爱之唯美思想,让他时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也许一些往事只是一瞬间的回忆片断,但都有回味咀嚼的精神力量。乌托邦思想是一位优秀诗人必须具备的。尽管它是虚幻的,但却时时在心灵中有着某种对应和比照。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库塞这样说过:“伟大艺术中的乌托邦从来不是现实原则的简单否定,而是它的超越持存,在这种持存中,过去和现在都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满足之中,真正的乌托邦建立在回忆往事的基础之上。”(《审美之维》)
写爱情诗,把心灵的万千风光尽情剖露、展开,也是人生的一道风景。但是,如果你从国领稳重而沉静的外表之下来体察他的创作动机,是绝对看不出来他的心中的忧伤。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潜藏着人生的巨大孤独。于是他以诗来同自己的心灵对话,以回忆来妆扮情感的花园。可贵的是,他能把心中所爱以诗赋彩、以歌轻吟,足见他之真诚。在现代人时时将心灵“遮蔽”的境况下,他能勇敢地“敞开”,并付诸于诗文,也是对心中珍存的情感最好的慰藉。一位杰出诗人,一定葆有一片“澄心”,如此,才具有活力。
《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是张国领第一本爱情诗集,也是一部抒情或超验写作的诗集。这部以抒情为向度的超验于心灵之上的作品,让我看到了张国领精神空间里所珍藏的闪闪发光的宝石,它于瞬间照亮了生命,于刹那映耀了灵魂,于顷刻之间彻亮了梦想。其抒情因子无确定性地充满了诗句之中,并时时在诗行中闪亮,语言镜像立体,上天入地,左奔右突,诗境中充溢着明澈与激情。我想,这也许是但丁、歌德、荷尔德林、叶芝、兰波以及一些浪漫主义诗人作品对他无形的影响罢。其中的一些诗歌,表面上看来轻盈、活脱,却有一种淡淡的忧郁隐在其中。我把它称之为张国领式的“精神乡愁”。
这种“精神乡愁”闪烁在诗歌当中,同时也会被人接受甚至亲近。在精神维度的拓展上,他用了一个“千年”的前缀词,看似平常,实则隐藏着诸多精神意义之空间概念。在内心深处挖掘一种爱的苦痛与幸福,寻找或抵达一种方向。然而,他又不同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她”在何方,只能把目光投注向一个“干净的地方”、一个一尘不染的地方,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是甚至才应该是心中的“她”生活的地方。如果说这是一种宗教式的虚空梦想,毋宁说是一种理想追寻。就像夸父逐日,掷杖而化桃林;就像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地亚哥,那条大马林鱼其实就是一片浩缈的大海。个中滋味,只有诗人才能领略之。这个“她”那个“她”到底是否存在,在我看来已不再重要。
张国领把自己的梦想置放在一个干净的去处。他以诗句来让人们对那个“她”进行猜想。可是其内心却在返诸自然,这是难能可贵的诗人情怀。因为在当下,我很少听某一诗人对我说“我的血液仍然是灼热的”“我还爱着”这样坦诚的话;我还很少听某一书生在夜深人静之时,以梦想寻找梦想、以心灵抵达心灵,以灵魂对接灵魂,进行自我盘诘,泣血泣泪,作一种爱的歌吟。人生不易,能始终葆有一种纯情之爱,真是不易!海子说过“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果真是这样吗?我的回答不完全是。因为爱的坚持是需要生活来作为活体的,生活本身充满了寄望。其实,一个人应是活在寄望之中才对,没有寄望便没有生活,就没有对生命价值的追寻。而一个人一旦确立了他(她)的目标,他(她)的生活就会更加丰富多彩,否则一切都将黯然无光,也就无所谓寻找或抵达精神之乡、灵魂之乡了。
情感是生命的乡愁。愁之极境,也是爱的极境,更是人生的一道精神风景。李煜因爱而泣出“别时容易见时难”之愁,东坡因爱而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愁之词章,秦观因爱而吟出“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愁之名句。诗人之爱,诗人之愁,最是难抑。
所以,在商业化高度发达的今天,一些不被人觉察的东西往往最有价值。默默无言的爱和悄悄萌生的情不被觉察,但它可以弥漫,引起共鸣。如果说张国领心中的“她”到底在何方,莫如说诗歌是他真正的情人。因为,《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是一部美轮美奂的爱情心灵史。读它,会像一枚石子投进心灵的河心,荡起的,是一圈一圈情感的涟漪。
戊子年八月初作于京城老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