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尘土、光和火的人

　　蒙绢，原名张丽娟。来自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蒙古族女诗人，大学社会学副教授，现居呼和浩特。潦倒半生，与诗歌作伴，崇尚自然创作，无拘无束，回归本真。作品刊发在主流媒体，报刊和网络诗歌平台。


秋叶像冥币一样滚动
 
从神的那里索取过多的光和火
没错，这不是我们的错
我们想窃喜 ，也想……
 
可我们从来
抓不住风，握不住沙，探不到月
因为我们是洁白的笋
 
当我们终于有了野猪厚厚的铠甲
有了琥珀金黄的光泽
拱松荒地，修饰女人的脖颈
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下跪
 
向着尘土，光和火 ，还有大小的坟墓
 
风里秋叶像冥币一样滚动
它们身体里的火光，过早熄灭了
像我们鬓角上挂的银白的霜，那是
一个秋天，我们始终说不清楚
 
沦落到沟壑的干瘪的花草，像是
为我们赎罪的一个个冤魂
睁着眼，死了似的
活着……

　　布日古德点评：特别有新意，把自己喻体成一个“笋”，形象贴切，特别是那一种纯粹、无瑕的圣洁，难以让人释怀。如果说，在神那里索取的光和火为犯罪，那应该是原罪。世界上，原罪是可以饶恕的。人世间一切向着尘土，光和火的，还有那些大小的坟墓，也应该是，也可以饶恕。只不过是一个秋天里，一切都走向死亡，也走向胜利和收获的并不是炫耀和沦落。今年干瘪的花草，待到明年的春天，不又是一个灿烂么？这首诗借用冥币喻指，摹状一个悲凉的秋天。一根笋是希望，这一个希望清脆透明，在场感，鲜活感跃然纸上。这也就是一首的灵性。
 
 
病因
 
群里一位病友说：
长得漂亮导致她病了
多人不解
 
想起几年前，我像熟透的花果
双乳坚挺，肥臀微翘
像一股夜来香，绽开
 
引来蝴蝶，蜜蜂，昆虫
我的脸，脖子，头发，衣服上
粘满了摘不掉的眼睛
 
因为，眼睛没有罪
我只能
带着它们共生
 
于是
我病了

　　布日古德点评：这首诗，第二段是核心。主题上的美与生活中的美联袂而来。陪衬的第三段，是叙述生活的现状。因为美是公众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美变成一种欣赏，即成为经典。几年前的双乳坚挺，与主题刻意存在的病因形成强烈的反差。正在直视的瞬间，眼睛出现了遗憾，在遗憾的叹息声中，“于是，我病了”！结尾的现实感与留白搀着手，让你回味咀嚼着，一切都没有走远，走远的还有一股夜来香，绽开。
 
 
这春风浩荡
 
诗人说“这春风浩荡”
我很久没有对风敞开过胸襟
你是来荡涤我无名的悲伤吗
 
你绽放在每一条软韧的枝头
像诗人浪漫的嘴唇，遗落在
情人每一寸干渴的肌肤之上
 
睡醒的大地，欢腾在青草丁香的体内
喜鹊野兔把诗人的微笑带到了它们草窝旁
 
我把这浩荡的春风揉进
一杯陈年的干红中
迷醉在如梦似水的粉晕里
 
我知道，它们会肆意地
挥霍我短暂即逝的绽放
和无可言说的悲伤

　　布日古德点评：从诗歌的意象上看，主题词是“绽放”；从意境的抽取上，元素是“春风”；从文本的架构上看，每一个段落犹如没有钉子的“公，卯，榫”，结构啮合紧凑，衔接自然；从情感的抒发上，诗人用“我把这浩荡的春风揉进/一杯陈年的干红中/迷醉在如梦似水的粉晕里”彰显主题。诗人只有这样，才会把“浩荡的春风”聚焦到一个仰望的制高点上。这首诗有远有近，有高有低，有表有内，层次分明，切入肌肤。既亲切又疼痛。
 
 
狮子
 
小时候父亲带我见过一头狮子
它在遥远的遥远，望着我
以后的日子，狮子出现在一本书里
温顺且流连忘返
再以后，狮子让我坐立不安
直到有一天，它遍体鳞伤
它变得躁狂不宁，要从我胸口一跃而出
父亲，微笑着望着我……
在那遥远的遥远

　　布日古德点评：今天读来，走远一周年的父亲，犹似眼前。父亲，狮子和我的关系显然离不开生活，生活上的，课本上的永远让我难以抚平生活的伤口和疼痛。走远了的父亲永远可以保护我，我希望父亲永远地微笑着，望着我，意境深远，主题深邃，站位有高度，文字有温度。
 
 
你无法靠近
 
这是你没有看到的灯火
你的笑藏在豌豆的噼里啪啦炸开
而对此你也报以羚羊瞬间撒腿的眼睛
烟火是这样令人着迷，荧光或者爆竹
 
你说，你干的活儿和火花有关
似乎上面系着一个人的赤裸裸的命
 
每一个烟火明亮的地方
都掩着你的妖魔鬼怪 像
野地里冥火一样跟随着……
 
或许，人间的阴凉高过热烈
你才那样痴迷那一团团的火
或许，你漏掉的不是怀抱中的
或许，你的身体就是滚烫的火
 
所以，你的周围是热的，烫的
像太阳，无法靠近
无法直视

　　布日古德点评：诗人善于观察。这一个观察可以得出结论，一是可以玄幻成电焊工，更可以玄幻成一位火化工。我之所以这样点评更偏重后者。因为细细研读才发现这是写一个血肉之躯的瞬间成为永远的灵魂灰烬。因为这一个“你”是火曾经温暖过我，点燃过我。可惜啊：“每一个烟火明亮的地方/都掩着你的妖魔鬼怪/像野地里冥火一样跟随着……”这几行诗既是我们常说的诗眼。但是，结尾，笔锋一转，她心中的形象立马火热温暖阳光起来！一句“像太阳无法靠近，无法直视”写得极为深刻，这也是诗的经典之句，高度，思想就在这里。
 
 
整形
 
终于找到了这家整形医院
a在短小的走廊里看到
二十出头的女人纹眉
两道眉毛像刀锋一样发亮
 
中年男子要做去除眼袋
医生给他眼皮下画好了图纸
足可以让他迷路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祛痣
嘴角有一颗小黑点，俏皮
让人还想回头看一眼
 
诊室门口还坐着一位女士
五十多岁服帖年纪  
难道她也要……
 
她要做法令纹垫高术
 
觉得她才是正常人
她想告诉他们，住手吧
你们这些蠢货
 
她给那位女士说了些什么
那位女士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末了，做贼似的溜进了诊室
 
慢慢仰起头，闭上眼睛
她的左手罩住了右胸 此刻
那里和她一样 
空唠唠地

　　布日古德点评：一个人的衰老，法令纹是明显的“地标”。生活中岁月把一个人琢磨得千疮百孔，各种岁月的侵蚀痕，都要加重一个人沧桑的比重，于是悲哀就产生了。悲哀产生了，与生俱来的虚荣心此时又做了最好的呈现。诗人观察细腻，诗意化的语境，图画氛围，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整形人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可以说很随意的结尾，一个“左手罩住了右胸”留给我们读者一个辽阔的想象空间。显然“空唠唠地”是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是这是岁月的刀痕，也不得不如此如此。
 
 
日、月、灰尘
 
其实我身上的野火来自母体
我是我的母亲，是我的父亲
因此，我的身体也会分裂，也会哭泣
而它们快乐的时候，我才会在泥土里长高，甚至崛起
把小手伸向日月，翻卷
卷着卷着，他们小了
卷着卷着，他们没了
卷着卷着，我也小了
卷着卷着，我也没了
等到终老才明白我
翻过的日月
都是刚降生的婴儿 

　　布日古德点评：日、月、灰尘已经成为亲情的符号。就像土地上的红高粱，青纱帐，一代代倒下去，一代代又长起来。所以，“我的身体也会分裂，也会哭泣/而它们快乐的时候，我才会在泥土里长高，甚至崛起”,我也会成为“日、月和灰尘”里的“那一个”。
 

失去的颜色
 
我们都死过一回
为了回到过去
我们把当下赌光
赎回的过去
不太像我们
更像是另外一个
上帝。 

　　布日古德点评：相信诗人说过的哲言“我们都死过一回/为了回到过去”诗人蒙绢这一首是可以定位为“哲理诗”。因为它的思想是第一位的。三十九个字没有一句废话，惜字如金的凝炼，瞬间定格浇筑在一个“上帝”的身上。
 
 
倾斜
 
“日落归巢那是一种习性
长大以后叫做责任
 
日出而作也是一种习性
是一种存在和慰籍
 
日出日落
它们夹着一座山崖
 
山崖无论向哪个方向
倾斜
都会引来粉身碎骨”
 
女人对着男人说
男人半天没有声响

　　布日古德点评：诗人以日出日落写出了人生必须循规蹈矩。我们都在日出日落中，像一座山崖，只要一倾斜，就会粉身碎骨。生活的循规蹈矩，不问方向，其实，日落日出就是方向。结尾隐喻变成了明喻，于是“女人”和“男人”互相问责。这个世界在日落之后，“半天半天没有声响”，想象力多么丰富啊？！
 
 
桃花
 
姑娘请你抬起脸
吹一吹这春风吧
 
姑娘请你走近一点
闻一闻这桃花吧
 
姑娘，沙尘被天空带去
子弹被泥土掩埋
 
你的马车变成了棚子
两只狗有了主人
 
只是姑娘，那些金币和你
都会变成一朵朵桃花
 
风一吹便会
散落一地

　　布日古德点评：一个抬起，美瞬间灿烂。可是你应该感谢春风。当你欣赏它的气质，是不是还要靠近它，它的魅力馨香，足以掠走你的子弹，让你成为俘虏。可你有想过没有“那些金币和你/都会变成一朵朵桃花//风一吹便会/散落一地”。这首诗写得老辣，看似随意，其实在这随意的氛围里，诗人意境喻指了美可以俘虏一切。

　　结束语：从组诗上看，蒙绢的诗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的诗具备了想象与观察，观察和生活中具体的具象无缝对接。从单元诗的个体整合上看，每一首诗都贴近生活，有血，血是鲜红的；有肉，肉是续动的，有灵魂，灵魂已经具备了较为有高度的精神指向。蒙绢的诗最大的显著特点是，有生活，不胡来，有逻辑，逻辑缜密，有思想，她能够把生活用日月之火，炼制浇筑成很典型的木雕，版画，甚至用相得益彰的粗线条，细腻之笔切割生活的疼痛，沧桑。向着尘土，光和火的人，是一个胜利者，她的文字，她的诗歌，甚至她的小说原创又找到了希望和新生，那一个迎头走过来的人，像一棵松树，白桦树，又可以成为她的相拥和依靠。日出日落的快乐，又可以呈现在辽阔的草原上。

2022年7月17日星期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