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张家界

　　夕阳西沉。天子山的西海、神堂湾一带，一座座岩峰顶部蜡烛般燃烧起来。
　　蜡烛般燃烧的岩峰顶部们的倒影，往峡谷间的水域洇出山荷花状的一团团肉红，屏息聆听，听得到“山荷花”们轻轻发出肉红色的窸窣之声。
　　脚趾头磨秃了的树根，将一盘象形文字深深锲进岩石的胚胎层，屏息聆听，听得到岩石的胚胎层轻轻发出挤裂状的啧啧之声。
　　远雷的摇篮晃晃荡荡，积雨云在释放中骤然受孕，苍穹下，一座座岩峰甲胄在身，将岁月的骨血浇铸雷电的雕像群，屏息聆听，听得到雷电的雕像群列队成阵，山呼水应……
　　在砂岩大峰林的制高点天子山听石，听的是山魂水魄，听的是精气神。
 
　　关于岩石的比喻，最富情感色彩的当属诗人聂鲁达。
　　他把岩石视作花朵，一次次歌唱“那么多生命，充满岩石的花瓣，这永恒的玫瑰”，歌唱“岩石将它散布的花朵”连缀成“坚硬的花环，高飞在群山的沉默之上”……读聂鲁达的诗，真就听到岩石们的一瓣瓣花朵卟卟开放的声音了。
　　让你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惊鸿一瞥。
　　让你想起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抵死缠绵。
　　让你想起那些落英缤纷的小径，印满时光斑驳的碎影，火焰般的隐秘之花悄然怒放在生命的一隅，霎地照亮心旌的暗香浮动，忽喇喇争红夺翠，众声喧哗……
　　“望郎峰”“夫妻岩”“千里相会”“仙女散花”，是张家界四大爱情景观绽放的不凋之花。聆听“望郎峰”，听的是那首哀而不怨的民间情歌：“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捱，钥匙不到锁不开”；聆听“夫妻岩”，听的是老夫老妻“相对已忘言”“相看两不厌”；聆听“千里相会”，听的是热恋中男女的喁喁情话，“想你想你真想你，面对面站着还想你”；聆听“仙女散花”，听的是痴情女子那荒凉高古的招魂曲……
　　有什么比聆听爱情之花绽放更令人心旌摇荡呢！
 
　　音乐家谭盾创作的交响乐《地图》，间奏曲选取老人击打石头的原始音乐与乐队打击乐相融合。演奏过程中，四个屏幕出现了不同角度拍摄的老人那双击打石头的手，那双充满沧桑感的手，那双能听懂石头击打音乐的手，那双能让石头击打音乐的手。画外音：他古老而原始地吟唱着，与天、地、风、云交谈，和前生、来世对歌……
　　谭盾来张家界采风时，我曾鼓动他写《大峰林交响乐》。
　　如果由他来写这部交响乐，笃定会将砂岩大峰林视作一个生命场，将有声的和无声的天籁之音，一并囊括于天人合一的律吕之中，岩石的声音做为基调将贯穿始终。因为这里是岩石的山峰，岩石的山路，岩石的峡谷和溪沟，以及岩石般的植物和森林、岩石般的天空和大地、岩石般的白天和黑夜……偌大一片岩石世界铺陈出来的山之王国，不啻元气沛然的生命场，蓬勃着生命气息的有情和有觉。
　　砂岩大峰林，你这“插进地球的生殖力最强的部分”（聂鲁达语）呀！

 

　　鞭溪大峡谷。天空辽远，岩峰静穆，溪水跳荡着碎银的光斑。
　　高高的楠木伸进云缝缝去了，楠木林的树冠和枝叶如同过滤器，投往峡谷的阳光一经过滤，变幽蓝了，大峡谷成了蓝调子。
　　蓝调子的大峡谷，最适合生长幻觉和玄想。徜徉其间，恍若置身幽蓝幽蓝的海底：游道上来来往往的旅人恍若色彩斑斓的鱼群……缀着夜明珠的虾女们扭动着腰肢，妖冶如藤本植物……小龙女拎一支龙虾花笑吟吟踏波而至，一晃就不见了一晃就不见了……海葵一张一合着上千条菊瓣似的触手如鲜花怒放，随波摇曳，一晃就不见了一晃就不见了……出双入对的蝴蝶鱼，会发光的烛光鱼，热烈的红海星，美丽的珊瑚虫，一晃就不见了一晃就不见了……
　　三亿八千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古海洋。
　　行走于石板游道，可以不时与嵌进石板的角化石、鹦鹉螺化石、海百合化石、贝壳化石零距离。一路上，寻觅得到海滨小动物在路旁砂岩中活动或居住的小洞穴的遗迹化石，以及路旁砂岩残留的曾经海流冲击的“波痕”。哦，砂岩如同一本书，一页页岩层如同一个个章节和段落。嵌在岩层中的化石是封存时间的胶囊，是时间的手印，是识别生命进化的指纹。人说，一片贝壳化石便可指示一层沉积岩的年龄，就好比一块钟表损坏的那一声，那一瞬——固定了事情发生的时间……
　　抚摸化石。回望太古。感受时间与生命。
　　聆听中，《爱因斯坦的圣经》的动人描述，霎地嘹亮了曾经的古海洋遗响：
　　……云层为地球涂上圣洁的白色。白色覆盖下的古海洋，湛蓝如一片巨大的叶子，云层如同花瓣，如同处女膜……曾一度统治世界的三叶虫，看上去像银鱼一样在海床上蠕动……棘皮类动物看上去，酷似玻璃器具和水下花朵了，它们渐渐进化成海胆、海参、海刺猬和海星，以及精美的海百合和海菊……鹦鹉螺、菊石用拖把一样扭动的身体，推动自己前进于蓝色的海水里，留下串串气泡和打着漩涡的水……蛇颈龙和鱼龙曾一度统治了海洋。翼龙能在水面飞行，吼声震撼着掠食者头顶的天空……始祖鸟的翅膀将风划伤了；目光如尖喙，啄痛了时间……海岸线上露出第一线阳光，空气凉爽而湿润，海面上和地表覆满雾气。一只异龙醒来，发出雷鸣般的吼声。翼龙从树上飞过，翅膀掀动巨响。雾霭从海岸边的苏铁树上升起。松林的边缘上，另外一条龙在噬啃树叶……阳光在蕨类的露珠上反射出来，一只只小虫在湿地上爬动，大地一片霉味……一只苍蝇在蛛网上挣扎……就在几尺远的地方，一条蜥蜴嘴里咬住另一条更小的蜥蜴……侏罗纪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化香峪种子园。坟茔附近的鸽子花开了。
　　一树一树繁花，恍若翩翩欲飞的鸽群，使人想起清纯动人的鸽哨，想起和平、欢乐、烂漫、活泼、开朗、丰繁之类的美好字眼，想起热情奔放、想起活力四射、想起青春风！
　　逝者江勤诺，生前是张家界林场科研工作的主要奠基人，张家界林场是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前身。40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他在采集珍贵树种时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以身殉职。种子园是他亲手开辟的，学名珙桐的鸽子花树是他亲手种植的，珙桐是穿越冰川期幸存下来的孑遗物种，他说他喜欢看银白色花束如同可爱的鸽群栖息枝头。便随了山风，屏息聆听鸽子花儿鸽哨般摇响一地怀想，过往的时光顷刻之间复活——
想象野樱桃、香果树的花睁开醒来的眼睛，燃烧春的气息，山道上，落满了常绿乔木刚刚剥落的叶子。江勤诺挎包里揣着笔记本，为普查珍贵树木，满林子钻来钻去。腰间的水壶渐渐空了，晃荡得夕阳咣当作响，星光咣当作响，空荡荡的肚子咣当作响，空荡荡的峡谷风咣当作响……
　　想象初夏时分，植物世界汹涌着荷尔蒙气息，响彻骚动与喧哗：伯乐树的成串成串的粉红色花束，如同少数民族姑娘头上隆起的美丽饰物；湿湿的月亮照耀着土地，聆听鸽子花开的声音，江勤诺兴许想起了早年间的一场恋情，青涩得如同花瓣还没来得及展开，遂在风雨中凋零……
　　想象入秋的山林，清朗而缤纷。中华槭、枫香树、鹅掌枥、野漆树、青钱柳、水青冈之类，越经霜越兴奋。该红的红了，该黄的黄了，一个个盛装出镜。明媚的鸟鸣远一声，近一声，往肌肤里钻。眉毛胡子间的汗水凝成霜花，作沉默状，玩起了白与黑的对仗。走在铺着阳光和松针的坡地上，江勤诺的思绪兴许闪回到省科技大会会场，走在猩红色地毯上，飘飘的，软软的，生出来站不稳当的失重感。
　　想象界上的冬天，一场雪下来，一场雾淞下来，成了童话世界。岩石上的冰挂吊成长长的绝句。雪团和时光从树上卟卟往下掉，如同山谷的心跳，如同一只只无声的鸟。小松鼠嗤溜嗤溜，分明是树胳膊上的一颗红痣，闪闪烁烁。穿行在冰雪山谷，江勤诺十有八九会吼起流行一时的京剧唱段：“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雪天雪地，所有的声音都长大又长轻了，所有的喉结都长粗又长细了，所有的脚印长得富有耐心，弹性和浮力。
　　坟草青青。长眠于坟冢的大山之子，是大山之魂。
　　想象九泉下的精魂而或是一缕晴雾，而或是一抹新霞，而或是一片霜红，而或是一茎雪白、一串蝉鸣、一声鸟啼、一滴朝露、一溪月唱、一番花信、一枚山果、一粒种子、一个口信、一声吆喝、一支歌、一段情……
　　一树浑似鸽哨摇响的鸽子花！
 

 

宝峰湖听雪
 

　　雪落宝峰湖。
　　极轻盈、极恬静、极优雅的样子。屏息间，听到一枚枚六角形雪花、一枚枚枝状或星状雪花翩然入水，像一尾尾鱼儿嘬着嘴唇，轻吻一座座砂岩岩峰的倒影，轻吻一棵棵苍松翠竹的倒影，轻吻一丛丛苇白蓼红的倒影，轻吻一条条游船画舫的倒影……让人想起白色鸟翩然入水的慢镜头，跳水运动员翩然入水的慢镜头，鱼儿亮出银白色肚皮跃出水面又翩然入水的慢镜头。
　　哦听雪，听的是轻盈，愉悦和美感。
　　一位听雪得诗的小女子说，漫天的我落到雪花上，而你在想我……
 
　　雪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
　　听雪花悠悠落到湖面，消融成液态的水鼓腮而歌；听雪花悠悠落到地面，等着消融后悄无声息渗入地下，与春天的心跳对接，与得到灌溉的庄稼和植物对接……我的心满是温馨和感动。
　　哦听雪，听的是一份生命美学，一份禅意。
　　一位听雪得悟的小女子说，听雪，像迷路的孩子，可以找回自己。
 

 

乾坤柱听禅
 

　　张家界核心景区的的著名景观乾坤柱，因成为影片《阿凡达》海报上的悬浮山原型而声名大噪。众多中外游人不远千里万里奔张家界而来，就为寻找“阿凡达”，一睹现实世界“悬浮山”——乾坤柱的真实模样。
　　乾坤柱之美，如梦似幻。一会儿云生雾降、雾缭云绕，峰在虚无缥缈间；一会儿长烟一空、静影沉壁，浓妆淡抹总相宜；一会儿云雾蒸腾，一会儿浮光跃金，将乾坤柱和一座座乾坤柱托举着、簇拥着、氤氲着、悬浮着……俨然一首灵动着禅意的朦胧诗，一幅蕴涵了禅心的水墨画，一阙参透了禅机的奏鸣曲。
　　千百座乾坤柱簇拥的张家界是天人合一的生命场，共生共荣的绩优股。
　　张家界彰显的“共生共荣”，是为人类点燃的自然之灯，智慧之灯。
　　在这里：人与自然共生共荣；奇山与异水、奇松与异石共生共荣；乔木、灌木、藤本、草本与苔藓共生共荣；岩鹰与飞狐、孤独的豹与奔跑的香獐共生共荣；枯叶与枯叶蝶、龙虾与龙虾花、鸽子与鸽子花、猕猴与猕猴桃共生共荣；鲤鱼飚滩、角雉发情与岩蛙叫春共生共荣；巴附在岩壁上的古藤，象形文字般书写不老的欲望，与有着一颗坚实而饱满的心脏的岩峰共生共荣；峰峦倒映水中的影子，与月亮映进鸟兽瞳仁的影子共生共荣；石板道上随处可见的角化石、鹦鹉螺化石截面，与星光下发出婴孩般啼唱的孑遗动物娃娃鱼共生共荣；大地和天空的一场邂逅如同突如其来的金黄色细雨，金黄色细雨如同幸福和欢欣的叹息——与流水转弯时回过头来的深情一瞥共生共荣……
　　影片《阿凡达》中的外星球潘多拉，仙境般美好，由于地球人入侵而陷入噩梦。便想起殖民者掠夺印第安人、非洲人和亚洲人的一幕幕血腥，想起地球上好些地方也曾有过这般的美丽绝伦，却一一毁于人类贪欲所种下的罪恶。人类进入到现代社会的今天，丛林法则依然大有市场，实在是人类的悲哀。为什么就不可以多些共生共荣，而非要你死我活呢？导演卡梅隆借影片《阿凡达》主人公杰克·萨利之口痛切呼喊：“或迟或早，你们终将醒来。”
　　只是，我要说，若是醒悟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我在《苍穹在上》里写道：贪欲，是导致人类和地球岌岌可危的罪魁祸首。过去50年，人类改变地球的情形，比前面20万年还要多，原本资源丰饶、美丽异常的蓝星球，已然千疮百孔。军备竞赛愈演愈烈，整个世界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科技发展到今天，已是轮着它出手，随时可以对人类按下删除键。若是醒悟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哦乾坤柱，便是以禅的名义点亮的明烛，高擎通透的智慧之光。
　　听禅乾坤柱，感悟“共生共荣”与“爱”，乃是共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唯一选项。 
 

　　载《湖南文学》2022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