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美丽和沧桑（八章）

 

梅花引

一夜之间，陌上那树白梅开了。

陌上的那树白梅，每年都是“立春”时候开放的。

感觉中，那支名叫《梅花引》的箫乐悄然而至。古典悠悠的清芬漶漫而至。

眼前的白梅渐渐幻化成一位身着蓝士林布旗袍的女子。手抚洞箫，低低地吹啊，吹啊，冰肌玉骨的那份高洁，凌寒留香的那份情愫，一一从纤纤素手间旁逸斜出。

那些美丽的湿淋淋的碎片，那些不经意间被岁月之粗糙的手掌渐渐抹平的记忆，一并在温凉的天籁之中浸渍并复活，袅袅娜娜，游弋于氤氲于阡陌之间，山野之间，天地之间。
哦，素艳乍开玉魂来，倚风吹动春消息……
 
之一：梅之欣
 
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情了。
十八岁那年，她身着露水衣裙，头戴蒙面丝帕，乘一顶花轿，嫁给后来成了将军的夫君。
夫君最爱听她吹古曲《梅花引》了。
夫君听箫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
夫君说，听出来一朵一朵的梅花是含着欢乐，笑吟吟开的。
夫君说，听出来梅花一开，雪花也就翩翩来临了，落到头上，脸上，鼻尖上，脖颈上，温凉温凉的，温凉中沁出来一缕一缕暖意。
夫君说，听出来箫中的梅树开的是白色花，每一朵白梅的花蕊有一个紫色的痣，那叫“美人痣”呢。
长着一颗美人痣的梅娘吃吃的笑了。
 
之二：梅之凛
 
一九二七年暴动失败，夫君奉命回家乡拉队伍搞红色割据。梅娘带着家眷则留在上海。
出发前夜，一弯新月如镰。
夫君让她吹起那支百听不厌的《梅花引》。这天，箫中的梅花显然多出一股凛冽之气，苍茫之气……
风声越来越紧了。
因了叛徒告密，并非共产党人的梅娘被当作“共党要犯”，蹲了整整七年监狱。身陷囹圄，《梅花引》的旋律一直涌动胸中。“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铁窗岁月，将梅花风骨、梅花气节，磨砺成了生命的舍利。
她梦见夫君夸她是一树迎风斗雪、凌寒留香的腊梅花！
 
之三：梅之寂
 

一九三七年。上海“八·一三”抗战伊始，梅娘获释出狱。

回到老家，在宗祠里的小学作了一段时间教员，教文化，教抗日歌曲。老一辈的人都记得，每天早上和下午，身穿蓝士林布旗袍的梅娘从青石板巷子走过，一条街巷都亮了。

独处的时候，她将《梅花引》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藉箫乐向远在西北战场的夫君诉说无尽的思念。晚风中，隐约传来当地民歌：“马桑树树儿搭灯台，写封信儿与郎带，你一年不回一年等，你两年不回两年捱，钥匙不到锁不开。”
听着听着，泪水打湿了白梅一般的脸庞。
探进窗棂的一缕星光，小心翼翼替她剔出杂在乌发中的一茎半根白头丝。
一夜箫管无人见，无数梅花落野桥！
山高月冷。月儿仍是一弯缺去大半边的新月……
夜里，她又梦见夫君了。
 
之四：梅之殇
 
风雪狂舞的黎明。
梅娘面向西北方拼尽全力吹罢一曲《梅花引》，于贫病交加中溘然辞世。
那一天，是“立春”的日子。
（立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呜咽的溪涧，垂首的铅云，一并低回着那支不屈不挠的《梅花引》。
雪花低低旋飞，一方山川为她披麻戴孝。
这年春天，青冢的右前侧长出来一株梅树。
一缕梅魂自新坟飘然而出……
 
之五：梅之魂
 

这树梅花，每年应着立春的节气开放。花是白色的。开花的时候总会有一场雪相伴而至。

回雪流风。幻美乍现。乾坤清气无计数……

往后的日子，村庄的人只要见到这树白梅开花，就知道是立春了，就知道有一场雪该下了。或者说，只要立春的节气来临，就知道陌上坟茔一旁的梅花该开了，就知道有一场雪该下了。

山野静悄悄。墓地静悄悄。
美丽圣洁的将军夫人，生前大部分日子与寂寞厮守，死后依然由寂寞相伴。一如陌上梅花悄悄开放又悄悄飘零，悄悄飘零又悄悄开放。
十年动乱，将军蒙冤屈死。蒙冤那年，白梅随即枯萎；屈死那年，白梅随即枯死。再过几年，将军平反了，梅树又奇迹般地刷刷刷活了过来。村上的人叹道，白梅，白梅，分明是将军夫人托生呢。
梅花开放、雪花飘飞的日子——
隐隐约约若见陌上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箫。
隐隐约约若见手抚洞箫的梅娘扶袂飘飘，自青冢翩然而出。
纷纷扬扬的雪花旋即翩然而至，烘云托月一般，旋舞并簇拥在白梅四周；烘云托月一般，旋舞并簇拥在手抚洞箫的梅娘四周。
箫声中，薄雪花一片片，一瓣瓣，如飘忽的粉蝶，飏得好轻好轻呵；一泓绿潭悠悠闪亮在雪野，恍如装满思念的荷包；蜿蜒于雪野的小溪，恍如荷包里绵出的绿丝线。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哦，梅之魂。梅娘之魂。
 
之六：梅之香
 
箫声隐约。有人下到溪里汲水。
水桶里，音乐般磕响着薄明的冰片。
踏雪访梅的小女子说：薄冰片好用来嵌相框子呢，嵌一支白梅的影子，嵌一抹报春的笑靥……
“随身听”飘出罗大佑的歌，声音则是极轻极轻的：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那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那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大地静好。尘世生香。
小女子盘桓在“只有香如故”的意境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得心里面堆满了如雪如梦的梅花。
 
   
0
 
（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曙色骤然降临。春光骤然降临。
老式天井的屋檐水，叽叽咕咕议论着第一滴雨水落在什么地方。
一位小女子发现，山那边仓庚鸟的叫声像玉，明澈而苍凉。
 
1
 
哗，哗——
好清亮的溪水，石头，丝丝草，棉花条子银鱼，碎米虾子咧！
好清亮的脚踩、手擂、水漂声咧！
白云从水底悠悠掠过。
小鸟从水底悠悠飞过。
叶子从水底悠悠飘过。
女子们头系蓝印花布头巾，身着蓝印花布衣衫，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扑腾得水花四溅，笑声四溅。一匹匹蓝色印花布，在一双双赤脚下咯吱咯吱响，在一支支木槌下咯吱咯吱响。
跌落石坎坎的激流，是山溪在欢乐地喘息呢。
漂哇，洗咧——
洗哇，漂咧——
 
2
 
怀揣秘密的村姑，几次背过身去——
将蓝头巾掀成一叠明信片，
寄给濡湿地址的远方……
 
3
 
漂哇，洗咧——
洗哇，漂咧——
边漂，边唱。唱虎唱豹唱花唱草唱虫唱鸟。
边洗，边唱。唱古唱今唱山唱水唱哥唱妹。
漂洗得天空几纯净。漂洗得青山几纯净。
漂洗得一张张笑容几纯净。漂洗得一首首谣曲几纯净。
漂漂洗洗着，不知什么时候雨住了，出来太阳花花了。
漂洗过后的蓝印花布，一一晾晒在浅滩的卵石上，场院的晒衣杆上，吊脚楼的木栏杆上。这些地方晾满了晒满了，还是不够用，就往场坪上搭几溜高高的木架。
晾着晒着的蓝印花布，一匹，一匹——
远看是一匹匹飘进云里的布。
近看是一片片飘进布里的云。
 
4
 
半山烟雨。半山丹青。
瞳孔般透明的一颗一颗雨水里，村庄频频出镜……
 
5
 
蓝印花布的布料，采用土纺的纯棉布，俗称“家织布”。染料是生长在山野里的一种可作靛蓝的蓝草。
穿行在晾着晒着的蓝印花布之间——
闻得到阳光渗进植物纤维的芳香气息呢。
触得到和风吹拂时蓝草摇曳起伏的气息呢。
感觉得出主色调“蓝与白”的温度和弹性呢。
眼前这些晾着晒着的蓝印花布呀，分明是一块块晾着晒着的灵动的土地。图案中的花朵、草叶、鸟兽、童子，质朴自然，简洁茁壮，分明是大地晾着晒着的果实呢！
让人想起飘荡在蓝蓝天空下的朵朵白云，
想起青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羊群和鲜花，
想起飞漱峡谷的瀑布，在宽银幕似的群山间迸珠溅玉，
想起一颗一颗繁星，在深邃的苍穹明灭闪烁……
蓝印花布，蓝印花布，只不过是把土地简化为靛蓝，把大地上的种种事物与色块简化为洁白。稍加留意，闻得到蓝印花布和大地之间交替的呼吸呢。
一位作家笔下的蓝印花布，感觉多好啊：
蓝花布衫晾在老屋前的麻绳上，背景是长的河流和宽的田野，是宋代的石拱桥、明代的戏台和清代的油坊。湿漉漉的布衫上，有白色的菱角、柳叶和花朵。如同所有前化学时代的产物一样，蓝印花布简洁而明静，温柔而敏感。它的每一根神经都与大地相连，风将它吹拂时能觉察到草木的晃动。沉稳、内敛、温静、亲切的蓝色，宛若山野间的平民，安静地承载所有悲喜。
 
6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一双素手无人识，民间大美印花蓝。
哦，蓝印花布。蓝印花布。
 
7
 
一个美丽而湿润的乡村早晨——
正是青春期漫无际涯淹没山岭的季节。雨个不住的天穹抖下来一卷水意森森的丹青，濡湿了整个视野。
山冈上，白白的雨雾凝而不化。
天底下，白白的炊烟凝而不散。
春水茫茫的水田中间，白鹭鸶站成袖珍小岛，凝而不动。
雨点绛唇一笛风。
 
远看姐儿一身蓝，
爱死好多后生汉……
 
山雀子衔来的雨天，总有一些辈辈相传的谣曲，撩拨着村中男女的心思。如同缭绕山腰的乳白色蜃雾，缥缥缈缈，忽远忽近，却总能植入季节深处。
什么时候起，雨便小了。积雨云中透出来一束暖调子。
阳光几下雨点几下，便以牛背背为界，分割得牛背上的牧笛半阴，半阳。肤色青青的老水牛，那红红的瞳仁温柔极了。
村庄浓缩在草叶上的水珠里，又给蓄满阳光的水珠放大至无限。
村口，一群进山去采菌子的女儿家，斜一方蓝头巾，提一篮山歌。馋猫般的雷声，舐润着、舐润着唧唧哝哝的一路小调……
村前的水池边，洗衣棒槌胖如荷藕，作抒情状。
砧声掀动着蓝头巾呵蓝头巾。
 
8
 
女知青在村庄呆了五年多时间。
女知青进村第一天见到的——这个美丽而又湿润的早晨，定格为脑海中拂之不去的乡村映像。
乡居的日子，夜色像一床旧式蓝印花被，轻轻覆盖着灯花卟卟跳了几下的村庄。拥被而卧，整个夜晚都闻得到阳光的味道，植物的味道，人亲土热的味道。碰上下雨的夜晚了，屋漏的咚的咚，就跟时钟的秒针发出的声响一样，一直走进温软的梦乡。
雕花的滴水床。红漆脱落的木箱子。被广泛用作被褥、枕头、门帘、包袱、桌布、衣裙、头巾、肚兜、手帕的蓝印花布。
忽远忽近的犬吠，如同啄木鸟叩击古苍的树林。
藏匿在屋脚墙缝的虫子，彻夜用方言低低吟唱。
星空的光斑啊。种子的梦话啊。……女知青恍若回到父母曾经生活过的老家：跟房东大娘家的情形一样，陪伴老祖母一辈子的那口木箱子，箱底压着一纸旧式婚姻的生庚八字。
不知今夕何夕，是这隔世的气息。
 
9
 
天井里盛满屋檐水的木盆子，染房外的大水缸，分别以镜子的名义，供村庄的天空随时更换衣裳。
刚刚钻出蛋壳的鸡雏，将一只只的“个”字，歪歪斜斜写往湿湿的地上。
一袭蓑笠的农人扬起木制的夯锤，将塘坝拍得山响。
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种子，在雨水的怂恿下破土而出。
呀呀，村边染房师傅的床底下——长出笋子来了！
 
10
 
美丽总是诱人的！
上大学攻读时装设计的日子，村庄的蓝印花布，老是在女知青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女知青惊叹于民间美学对蓝调子的选择，惊异于蓝调子的蓝印花布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
她太喜欢蓝印花布这种洗净铅华的简洁、素雅与沉静了。
她太喜欢蓝印花布在用色着色上的含蓄、内敛、柔和与亲切了。
她太喜欢蓝印花布图案，在匀称规范中表现出来的自然天真、疏朗空灵、恬淡优雅，以及富于生命的韵律感，以及循环不息的运动感了。
她太喜欢先人把对生活和自然造化的感情，融入到蓝印花布，摇曳出一片流传千百年的蓝白天地了。
选择一个明媚的日子——
她植下一株棉花苗，植下一株蓝草苗，植下一种美学取向。
以植物的心情，祈求雨水降临。
那么多的春天呵，一下子涌过来了。
 
11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只长尾巴鸟儿，从蓝印花布窗帘的图案中跳了出来，居然唤得出她的小名！
 
12
 
许多年过去了。
一个夏日的黄昏，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暮霭中的古城墙，黑屋脊，石板街尽头的青山，穿城而过的河流，整个弥漫着一种蓝调子。
极易使人想起电影《花样年华》的氛围和场景。
极易想起饰演女主角的张曼玉。眼花缭乱的几十款旗袍，留给女知青的印象太深太深了。
走在石板街上，女知青倏忽灵感一闪：
让一位女子身着蓝印花布旗袍，或是身着蓝印花布衣裙，再拎一把小花伞甚或是油纸伞，在夏日黄昏的小雨中款款走过，既怀旧又时尚，该是何等养眼的一番别样风情啊。
倏忽，许多年前那个美丽又湿润的早晨浮上脑际。
进山采枞菌的村姑们头上斜一方蓝头巾的画面，浮上脑际。
水池边砧声掀动着蓝头巾的画面，浮上脑际。
浮上脑际的，还有夜色如同旧式蓝印花被的乡居岁月。
秋水长天。一个全方位开发蓝印花布产品的构想，在这位时装设计公司董事长的运筹下瓜熟蒂落。当年她下放所在的村庄以及附近乡村，签约成了公司麾下的蓝印花布生产基地。
传统与现代，怀旧与时尚一并纠葛于氤氲于村庄的蓝调子之中。
蓝调子的村庄，就连睡梦也弥漫着靛蓝靛蓝的气息……
 
13
 
村庄成了蓝印花布晾着晒着的世界。
蓝印花布成了村庄的一道绚丽风景。
一部纪录片拿了大奖。片名：《蓝印花布：村庄的祥云》。
 
   
1、归来的燕子 

（春分。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只需春风一个手势，燕子就归来了。
归来的燕子，紫黑色翅膀在村庄四周上下翻飞，忙碌着给满垅满坡裁剪换季的衣裳。
再与春色对望，目光就软软的了。
 
2、一个春水茫茫的日子
 
一个春水茫茫的日子，鸭客佬扛着棚子来到村外的小河畔。
是青蛙产卵的季节了，溪流的水草上到处是滑腻腻的粘稠物。
是细鱼飚滩的季节了，夜间和清晨，时常可以听到鱼群击水发出泼刺刺的声响。
浏亮透明的雨水，最先从溪河的芭茅叶子上响了起来。
积雨云覆盖下的村庄、阡陌、溪河和山峦，全被织进一片水雾蒙蒙的雨网。雨水从阔叶植物、针叶植物和草柄植物的叶面，一层一层往低处滴落。雨水从梯田的月口，一丘一丘往低处流淌。
大地饱吸着水分。
往山林子低洼处的枯枝落叶上轻轻踩一脚，或是往长满青草的田塍上轻轻踩一脚，会踩得水泡四冒。这个季节的山乡，是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村姑，一番水汪汪模样。不合身的旧衣衫，再也没法子藏住掖住那些鼓鼓囊囊的部位了。
油菜花啊油菜花，一夜之间淹没了村庄。
 
3、鸭客佬（之一）
 
鸭客佬是老江湖。
只需瞧瞧渔火飘忽的阡陌田垅，只需瞧瞧水田月口下夜间安放、清早回收的一张张鱼籇，只需用鼻子嗅嗅弥漫在风中的青草气息和泥腥气息……
就晓得鸭棚扎在这里，足可以呆些时日了。
蹲在鸭棚，望着在溪河和水田里叽叽嘎嘎啄泥觅食的鸭群，鸭客佬忍不住“呀哈”一声，吼起了牧鸭人哼惯了的俚曲：
 
鸭子客来鸭子客，
手拿篙子十八节。
哪个田边我没到？
哪个树脚我没歇？
 
鸭客佬长年累月走乡穿村，习惯了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习惯了杨花飞絮或者芦花如雪的夕阳下，赶着一大群一大群鸭子如同赶着一大片一大片云彩。
习惯了芙蓉出水或者金葵含笑的晨光里，拾捡一大颗一大颗鸭蛋如同拾捡地里的洋芋、红薯和包谷棒。
习惯了聆听鸟雀拌嘴，虫子交尾，鲤鱼尾巴拍打着哗哗的流水、往水里产下成千上万的鱼籽。
习惯了野天野地跟各式各样的女子搭讪、调情，涎着脸皮招揽女人们各式各样的嗔骂，从中获取莫名的兴奋和快愉。
习惯了蹲在鸭棚门口，隔着檐水远望炊烟下的村庄和进出村庄的红男绿女，恣意想象村庄里的人们——发生在白天和黑夜的种种敞亮和晦暗、公开和隐秘的细节……
悠悠地，一只白鹭掠过小河，落到水牛那宽宽的背上。
布谷鸟把个春天叫得一时近，一时远。
 
4、燃起葵花杆的女人
 
鸭客佬很快就与村上的人混熟了。
人们爱往鸭棚跑。听他讲古，听他唱酸曲儿，听他天上地下闲扯。
豪爽仗义、见多识广的鸭客佬，心里受用极了。
一男娃长得眉清目秀，多次跑来听他讲《包公案》、讲《瓦岗寨》。一回听得入迷了，他母亲点燃葵花杆领他回家。
葵花杆点亮了母子俩回家的小路，点亮了春水茫茫的夜晚，也点亮了鸭客佬眼中的春光。
燃起葵花杆的女人离开大半晌了，鸭客佬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承想，山旮旯有如此标致美貌的女人呀哈！
不承想，燃起葵花杆的女人一个淡淡的眼神，烙铁一般印到他心坎上了呀哈！
“呀哈”是鸭客佬情绪高昂时候，才肯动用的语气词。
鸭客佬睡不着了。
鸭客佬没法子睡着了。
那个一身素衣的美貌女人老在眼前晃动。
鸭客佬娶过一回女人。那女人耐不住寂寞跟人私奔以后，鸭客佬再也不动那份心思了。挣得的几个钱，都花在这个村子那个村子的一些相好身上。身边的小鸭客，是他从洪水里救起来的孤儿。孤儿跟随他多年了，他把他当亲生儿子待。
这天晚上，他拍醒小鸭客的屁股，让小鸭客陪他喝酒。
边喝酒边扬言，这回我得让你见识见识你爹的能耐！只要念几道“符咒”，再美貌的女人也要乖乖踩着你爹的脚印，颠起屁股跟起你爹跑。想撵都撵不走——呀哈！
鸭客佬头顶热气腾腾，火焰飘飘。
难耐的春夜呀哈。
 
5、鸭客佬（之二）
 
很快，鸭客佬浇熄了这个火焰般猎猎燃烧的念头。
这个女子的男人，是远近闻名的绿林豪杰，地方上流传他诸多打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故事。三年前不慎落到官府手里，开斩那天，鸭客佬亲眼所见，五花大绑的汉子仰天大笑：再过十八年，老子又是瓦岗寨上一条好汉！
英雄遇难后，女人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寡居。
娘家就一个瞎眼老母，日子自然过得拮据。
他鸭客佬也是堂堂一条汉子，平生最是敬佩这号惊天地泣鬼神的角色。断断不能在英雄的遗孀身上，动一丝一毫邪念了。
英雄的儿子天分极好，读书十分用功。每学期鸭客佬让小鸭客及时送去所需的费用，还让小鸭客隔三岔五捎去几只十几只鸭蛋，帮着干些活儿。
放鸭人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四处流动。
这回，鸭客佬在她家对面的坡脚结草为庐，另外搭建了一座简易的却是固定的茅棚子。为方便照顾这户人家；也为这地方有溪河沟渠和大片冬水田，适合鸭群过冬。
他习惯了蹲在茅棚子，了望她进进出出木屋子的身影。
蹲在茅棚子了望的时候，他心里觉得好温馨，好满足。
在茅棚子一侧，他特意种下一片葵花。
看着葵花们一天天长得妖娆又肥硕，鸭客佬笑得好灿烂，好阳光。
葵花结籽成熟了，将葵花杆砍下来晒干，就让小鸭客给对面木屋子送去。他喜欢看木屋子的女人举着葵花杆的火把，将黑夜点亮……
 
6、春风沉醉的夜晚
 
几年光景，绿林英雄的儿子念完中学，被一所军校录取了。
动身去军校就读那天，绿林英雄的女人领着儿子来到鸭棚。英俊后生伏地三个响头，非让鸭客佬答允认下他这个干儿子才肯起来。
鸭客佬乐嗬嗬连连点头，英雄的儿子拜辞而去。
土质的陶缸。粗糙的海碗。
流淌着包谷烧香味的鸭棚里，流淌着包谷烧香味的夜空下，鸭客佬当着女人的面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喝醉，痛痛快快喝醉以后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发现英俊后生的母亲睡在自己身边，猫一般温顺地依偎着他长毛的胸脯……他的脑袋一下子胀大、胀蒙了。
一晃几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标致美貌。
可、可她是英雄的遗孀啊。
这些年帮她，仅仅因为她是英雄的遗孀。可是，有了这样一个夜晚，人家会不会猜忌他鸭客佬是故意醉的酒，猜忌他鸭客佬早就没安好心肠？……
鸭客佬愈想愈觉得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鸭客佬愈想愈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英雄。
几壶酒尿——生生将自己一世的声名给毁了呀哈。
从今往后——纵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讲不清白了呀哈。
鸭客佬愈想愈觉得羞愧难当。嚓的一下，扬起菜刀将胯间的孽根去了……
一声锐叫。一地哀哭。
一道闷天闷地的炸雷，令棚子四周的鸭群惶惶然如同一窝窝蝗虫，四处窜飞。
风云变色。暗无天日。
 
7、鸭棚外的风景
 
水盈盈的田塍小沟，艾叶草青了，斑鸠菜青了，地米菜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半浸在水中的青草茎叶，粘滞着蛙类排出的一团一团卵块。
蜻蜓在飞飞停停中实施或完成交尾。
怀春的黄狗在油菜花暖开的田塍间不安地奔跑。
春光四泄的田野上，一场场欢爱演绎着生命的延续。
 
剜猪菜的少妇，汗涔涔将背上的娃崽搂下来，一屁股坐到田塍上，敞开白生生的大奶子。
阵阵薰风，吹送浓烈刺鼻的花香。
一对灰鸽子自春野深处扑楞楞飞起。
 
水边总是有女子在浣衣。
水面宁静的时候，浣衣女端详着水中的自己，一朵山花往鬓角斜插着，眼底印了二月兰的清香。
一朵云彩的影子，蹑手蹑脚，挨得近了。
 
8、款款衷曲
 
鸭客佬挥刀自宫，令身边的女人心如刀割。
女人以泪洗面，细诉衷肠。说：她家儿子和村上的人，都叹你一颗心是金子做的啊。真要是不安好心，能够这么多年一无所求？儿子跪在地上求你认作干儿子，他是巴望合成一家人啊。昨夜间是我心甘情愿找上门、睡上床的啊，谁承想反倒将恩人害了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只要你不嫌弃，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啊。……
听罢一番哀哀哭诉，鸭客佬暗暗觉得，是有些草率了。
但事已至此，他不能坑人，让人家守活寡呀哈。
鸭客佬好言安抚以泪洗面的女人。之后，当天夜晚就消失了。
他报名应征去了抗日前线。留下话叮嘱小鸭客：
照料好英雄遗孀一家。
记着每年往草棚子旁边种一片葵花。
 
9、鸭客佬（之三）
 
置身血肉横飞的战场，鸭客佬一直牵挂着女人一家。
书信中得知，小鸭客成了她家的上门女婿。
书信中得知，军校毕业生先后当上了抗日远征军的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
鸭客佬孩子般笑了。
当然，他还特别怀念他的鸭竿、鸭群和鸭棚。
特别怀念野天野地里特别好闻的鸭屎气味——
那混和着鴨舌草的气息、野菖蒲的气息、石蒜花的气息、水草和芦苇等等气息的鸭屎味；
那混和着蝌蚪和田螺、红蜻蜓和蓝蜻蜓、布谷鸟和牛屎雀等等气息的鸭屎味；
那混和着牛背鹭在冒着雾气的早晨低低飞行的仲春气息，一缕炊烟一网毛风细雨、编织着火把和唿哨的夏日气息，稻草垛和荞麦杆堆放着清香的深秋气息，薄冰轻轻叩响残冬气息的鸭屎味呀哈！
闻着潮湿、膻腥中掺和着几丝暧昧气息的鸭屎味——
睡觉才睡得沉。
吃饭才吃得香。
喝酒才喝得过瘾。
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
他在信中说，要是小鬼子没能把他打死，仗打完了，他还是当他的鸭客佬呀哈。
 
10、总有一双眼睛
 
这封信抵达村庄的日子，正是春分时节。
村庄四周春水茫茫。归来的燕子忙着给山野裁剪换季的衣裳。
总有一双眼睛，目光软软地与春色对望。
草棚子一侧的葵花地呵，又将好妖娆、好肥硕地默默开放。
   
1
 
村庄的春季，大部分时间淹没在大片大片油菜花中间。
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是乡村孩子们的乐土。玩疯了，就在花野撒开脚丫子放肆奔跑——
因了油菜花的摇曳起伏，如同大海里的一张一张小舢板而奔跑。
因了飘移的云朵，如同往阳光灿烂的花野晾晒一张一张大床单而奔跑。
因了跟在屁股后面的黄狗黑狗，有时候受到某种召唤或指令，有时候什么也不为，狺狺低吠着，在田塍上无缘无故奔跑而奔跑。
油菜花开的日子，是蜜蜂采花酿蜜的黄金时段。
游弋在花海的蜂群，来来去去，如同一股股音乐风，一朵朵积雨云，嗡嗡嗡，嗡嗡嗡，忽远忽近，飞飞停停。
野孩子们会屏声敛气，轻轻绕开，生怕惊扰了它们。
蜂群好听的声音，让他们自然而然想起小学校的风琴。
村庄的孩子，太热爱太热爱他们小学校的风琴了啊！
 
2
 
小学校建在村庄后侧的山冈上。
后来考取音乐学院的大学生，名叫丁丁，一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小学校飘出风琴声的情景——
那天早晨的阳光温凉而明媚，一副清露未消的样子。
俄尔，洒过来一阵太阳雨，静静的山冈上嫣然渗出一抹彩虹，清鲜得如同刚刚从水里抡出来的一截嫩藕。
正在田野打猪草的小学三年级学生丁丁微微一惊，撒腿往彩虹方向猛跑。正在田塍上狎玩的狗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狺狺吠着，往彩虹方向猛跑。
阳光迎面泼来，往小丁丁身上涂抹着跳荡的暖色。
脚下是松软、柔润的泥土，是迎风起舞的斑鸠菜和三月艾。
小丁丁离彩虹近一点，彩虹就往后退一点。
小丁丁离彩虹再近一点，彩虹就再往后退一点。
一口气跑上山冈。彩虹好比温度计上的红色水银柱，呈抛物线泻向另一座山冈。小丁丁呀的一声轻叫，听到了——听到了飘然而至的风琴声！
喧哗的天空变宁静起来。
喧哗的花野变宁静起来。
喧哗的山冈变宁静起来。
喧哗的少年变宁静起来。
宁静充满耳鼓。现实世界渐次离他远去。
眼前全是令他着魔的琴声，琴声，琴声！
这位名叫丁丁的乡村少年，凭着对音乐的无与伦比的倾慕，和对音乐的一份天生的感悟，彻头彻尾地、全身心地，沉浸到琴声氤氲出来的音乐天空了。
山青花欲燃的晨光。乌蓝乌蓝的云块。玻璃一般透明的山风。以及村庄，田园，树林，河流，炊烟，水车，稻草人，青草，花冠，水珠盈盈的红草莓，伏在瓜叶上湿了薄翅的荧火虫，脆声呼唤的红嘴鸟，水墨一般的小蝌蚪，如同一小块一小块积雨云飘忽在一朵朵花轮上的蜂群……无不浸浴在销魂夺魄的虹光虹影和令人着魔的琴声里，溶解般地颤栗着，仿佛波动摇荡成了澄明清澈的液体。
乡村少年丁丁一任思绪浸渍于春水茫茫的温凉之中。
身子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注入、在扩张。
身子里隐隐约约又有什么东西在驱遣、在隐匿。
不知不觉，躯体渐渐变得轻如薄雾起来……
满世界满天空闪烁而透明，流溢四散音乐的芬芳与光芒啊！
 
3
 
美丽素洁的女音乐老师，用一部栗黄色风琴
完成了乡村少年丁丁的音乐启蒙和情感启蒙。
小学校拥有一部栗黄色风琴，弹风琴的女老师年轻又美丽，无疑是村庄引为自豪的事情。
村里的人习惯叫她“风琴老师”。
风琴老师的琴声好听，弹风琴的样子也好看。那姿势，那神情，那琴声导引下小学生们朗朗歌唱的场景，是挂在人们心中的一幅美妙无比的画图。女老师那十个纤细修长的手指，以及十个手指如鱼儿一般，游走于黑白相间的琴键间的那份优雅与优美，一直令村上的女子们为之着迷。
乡村少年丁丁时常望着栗黄色风琴，出神。
栗黄色风琴静静摆放的时候，把盖板揭开，一溜排列整齐的白色琴键，好比一条一条胖胖的春蚕，静静卧在叶子上面。风琴老师往栗黄色风琴前一坐，一条条胖蚕，先是在风琴老师手指的调拨下缓缓蠕动，渐渐地，胖蚕不再是胖蚕了，胖蚕变成了溪涧间的银鱼，柳叶一般长短，模样俊秀可人，抑或静如处子，抑或倏忽远逝，身子在阳光下映照出银白色光泽……琴键啊琴键，整个儿成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溪涧，风琴老师纤纤十指弹奏琴键的模样，让人极易想起卷起裤腿在溪水里嬉戏呀；往石缝缝摸鱼儿虾儿呀；把浅处的小蝌蚪小心翼翼捧进空墨水瓶呀；小石片小瓦片贴着水面飞出老远老远的水漂儿，引发一阵阵啧啧惊讶呀；一朵一朵云彩在水底的天空飘荡呀；红嘴鸟嗞嗞嗞掠过水面呀；岸边花丛，一群群蜂儿振动翅膀，在水底的天空寻寻觅觅飞翔呀……
 
4
 
不上课的时候，风琴老师也习惯通过风琴倾诉心情。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在音乐中思念，追梦，怀想光阴的故事……思念于是把夕阳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把远山的呼唤拉得好长好长。
村庄于是成了一支唱在嘴边的童谣，总有人听，也总有人和。
只要用心聆听，就会听得到年轻的岁月写满欢笑与哭泣，纯真与执着。
久而久之，村庄的人们习惯了枕着风琴老师的琴声进入梦乡，习惯了在风琴老师的琴声中迎来朝霞。
习惯得如同山岭上到时候会有白云飘来。
习惯得如同木屋子到时候会有炊烟升起。
风琴声从坐落在山冈上的小学校上空往四处流散，绵绵袅袅地波向山野，绵绵袅袅地灌进一扇扇柴门和一个个窗棂……
风琴，风琴，不知不觉融入村庄，成了村庄生活的一部分。
 
5
 
（立夏。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这一年，立夏刚过，张着血盆大口的一场龙卷风，裹挟着一场劈头盖脸的大冰雹，如飞蝗，如箭镞，饕餮般席卷而至。
大水牯的犄角被雹块击中，脆崩崩折断！
龙卷风将小学校的几棵古树，齐刷刷拔起！
稍稍回过神，发现山冈上的小学校，转眼工夫给龙卷风和冰雹弄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村里人叹道，幸亏是星期天，学校放假哟。
这当儿，乡村少年丁丁一边哭，一边朝小学校方向狂奔。
风琴老师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了，她是在县城的孤儿院长大的。
星期天和节假日，学生、教师走光了，她一个人住校。她说学校就是她的家。
有人回过神来，锐声喊道：丁丁一定是寻风琴老师去了！
轰的一下，众人不要命的奔小学校而去。
 
6
 
小丁丁一路踩着湿渍渍的泥巴，踩着骨碌碌的冰雹蛋，跌跌摔摔地一口气跑上小山冈。如同一条失魂落魄的狗，慌不择路，四处乱窜，打着哭腔锐声呼喊：
老——师——
一派狼藉的废墟中找到活着的风琴老师时，小丁丁哇的一声哭了。任谁也阻挡不住地哭了。
哭得很放肆，很痛快，嗓门哭岔了也毫不在乎。
风琴老师边给小丁丁擦眼泪，边柔声哄他：丁丁不哭。丁丁不哭。老师不是好好的吗！
看着风琴老师一边笑着哄人，一边泪花闪闪的样子，乡村少年丁丁觉得特别心疼又特别受用。在她软声软语的哄劝中，小丁丁一边继续嗬嗬的哭着，一边卖力的帮着翻找那架栗黄色风琴。直到发现身子背后男女老少站了一大堆——
小丁丁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了哽咽。
 
7
 
几个大男人以最快的速度把风琴翻找了出来，打扫干净。
风琴老师一试，幸好没被砸坏。
面对一张张憨厚的脸膛，风琴老师充满感激，弹起了她最心爱的乐曲。
喊惯了号子和山歌的庄稼汉子，说不出风琴老师所弹乐曲的妙处所在。一辈子喂猪、打狗、奶娃娃的乡下女人，说不出风琴老师所弹乐曲的妙处所在。这并不妨碍他们从心底喜欢这个漂亮文静的风琴老师弹琴。或者说，并不妨碍他们从心底喜欢这个弹琴的漂亮文静的风琴老师。他们眼里，弹奏什么曲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一个招人喜欢和怜爱的姑娘坐在风琴跟前——
咿咿呀呀。嗡嗡营营。听得人心里舒坦，顺当，踏实，安详。
有这，就够了。
 
8
 
嗡嗡，嗡嗡，悠扬的风琴声从小学校上空飘向四野。
村庄的大人和小孩一个一个循着风琴声，踩着嚓嚓作响的冰雹，陆陆续续来到山冈上的小学校。
如同挤满池沼的虾米，
将风琴和风琴老师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1
 
木叶声声……
——岩罅间沁出来天籁。
——竹枧里漫过来清流。
想起黄昏中嘤嘤歌唱的金樱子花；一片羽毛飘过邈远的蓝天；旋动深潭的墨绿色水涡；一场黄梅雨后的湿月亮；忽而有草莺在月夜“落落落落——嘘”地鸣叫……
 
2
 
也是这般的月夜，这般的木楼。
他走近衔着一片木叶的小女孩。
——你的木叶吹得像泉水在流哟。
——嘻嘻，泉水还有名字呢。
——哦！告诉叔叔，它叫什么名字？
——“美泉”。名字好听吧？
——好听！说说看，你心中的美泉是个什么样子呀？
——彩虹喜欢把膀子浸进蓝茵茵的水中；鱼儿喜欢吐美丽的泡沫；白鹭喜欢来泉边洗翅膀；红蜻蜓喜欢在浪花上飞飞停停；画一般的羚羊从泉水的倒影里闪过的时候，喜欢望着泉边的映山红和金樱子花，甜甜的笑……
他是旅居国外的著名音乐家。
他暗暗吃惊于木叶女孩的艺术感悟力。
木叶女孩讲述从爷爷那里听来的传说。传说很古老，也很悲壮。传说中的少女为了降服给美泉、给村庄带来灾难的洞中妖魔，毅然用自己的鲜血点燃火把，照亮人们进洞的道路……
说着，说着，木叶女孩闪动着泪花。
 
3
 
声声蝉唱携夏至。一曲木叶携夏至。
（夏至。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花的原野。绿的阡陌。木叶如泉水潺潺流淌……
泉底的天空给鸽哨摇晴了，远去的纸鸢牵一条小路的梦幻，将倒影一一揉进水中。
泉边，金色轮子的向日葵转动着灿然的思念。
月光赤着脚上岸了，蹑手蹑足走进院墙的葡萄架下。
稻田里，竹竿子高挑着破蒲扇，在风中一闪一合着晨风和萤光。
南瓜花嘟着粉黄色嘴巴，在向浮萍间的小青蛙诉说什么来呢？
卵石给黎明的泉音浸润了，一位少年坐在那儿读浓丽的早霞，便有波痕悄悄抹上胭脂的颜色……
木叶声声吹。木叶女孩吹奏着少年一般的村庄。
木叶声声吹。木叶女孩吹奏着花季一般的少年。
 
4
 
聆听者的心情，如绽开在美泉边的映山红和金樱子花，
顷刻之间，被春光击中了啊……
 
 
5
 
木叶女孩为了挣钱给父亲治病，辍学了。
在乡鞭炮厂一次爆炸事故中，为掩护车间众姐妹，她不幸双目失明。
蓝天，绿野，牝牛，鲜花盛开的村庄，落在她肩头的蝴蝶，对于她都已不复存在。
属于她的从此是一个漆黑的世界。
世界，因她而虚空成画……
薄薄一片木叶，如何经得起这一猝然而残酷的打击啊？
 
6
 
山风如受伤的野兽，低低嗥叫。
闪电如蛇一样悸动。
喘息的峡谷，瀑布一般哭泣不已。
山洪中的裸根败枝，如象形文字狂草于喧嚣之中。
哑默的岩石，谛听万壑松风，若谛听大汗淋漓的呻吟。
浊浪撞击断崖。浊流如搓动的绳索，将痛苦打成结，斗折蛇行……
 
7
 
喑哑的木叶声，从吊脚木楼飘向茫茫雪野。
听得见大把大把的雪花在天空旋舞。
听得见棕树以硕大的巴掌，拨感喟籁籁而落；带雪的枝柯，炭笔般往大地涂涂画画。
听得见如叶的雪片飘落河床，将干涸的梦想致力堆积成非凡的弹性，堆积出足够的力量，琢磨着化雪为水，重现哗哗哗流向远方的时光。
渐渐地，渐渐地，木叶里听得出冰雪消融的跫音了！
听得出春水淙淙的跫音了！
听得出小蝌蚪用胖乎乎的绘画语汇，涂抹“蛙声十里出山泉”的水墨；听得出摇动童话果的枝柯长成了黄金树，有太阳如青果，在枝头啜饮着宁静与沉思；听得出打水姑娘轻轻、轻轻拨动水面的落叶，将注满阳光的泉水，浸凉月夜的泉水，渗透青草气息、泥土气息的泉水，丁冬，丁冬，舀进陶罐里去。
啊啊，木叶复活了！木叶女孩复活了！
真想沿着木叶淌出的泉音，溯流而上，
看彩虹怎样自她的眼中重新升起哪……
 
8
 
木叶声声吹。
经由这位音乐家推荐，木叶女孩随同“土乐组合”代表队赴欧洲参加国际民间艺术节，演出大获成功。人们纷纷迷倒在木叶女孩那天籁般的音乐里，简直着了魔了。
当地传媒称她是草根文化的精灵，东方艺术的天使。
演出结束后，很少写诗的音乐家诗兴大发：
 
青草滩，流出来
一汪美泉
浸着轮又大又鲜的
红月亮
 
听歌的小伙子
想采一束野丁香么
土乐如诉，夜露
稀释红唇与花的渴望
 
聊斋的狐女
循着木叶悄然而至
美丽的趾印
旋即燃起野火
 
月儿，月儿
隐向莲花云中
诱惑如花豹子
扑腾一湖霰光
 
9
 
“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的感觉，和说不出来的幸福的感觉结合在一起，仿佛和那月光雾光溶化为一，缥缈在树杪林间”。
随着一曲木叶、一曲天籁而远行。
 
   
冬至节到了
 
（冬至。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衔一朵野花肩拽缕缕山岚而来。
呛满嘴酒气脚踩溜溜小调而来。
岩鹰呀呀嘶喊着从山背黑压压而来。
云朵气喘咻咻地从天边兴匆匆而来。
来了，来了，
卷过来一股股遒劲的风……
流过来一道道跃动的虹……
 
鼓
 
嗵！嗵！嗵！一张张牛皮大鼓擂起来了。
一张张牛皮大鼓，蓄势待发了整整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一经擂动，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霆，又仿佛是从河流上游滚滚而来的春汛，激越着鼓荡人心的张力和震撼感。
脚下的地皮也在被擂动。
峡谷两翼的崖壁也在被擂动。
大峡谷穿身而过的河流也在被擂动。
鱼脊背一般的山际线也在被擂动。
荷叶锅倒扣一般的天空也在被擂动。
冬至节是祭祖的日子。人们举起火把，围着一张张牛皮大鼓转圈。
然后，围成圈，坐在熊熊的篝火边唱歌。
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吟诵祖先迁徙，定居，繁衍生息。
 
麂子走过的路走了，
    猴子爬过的路爬了，
    鲤鱼飚过的滩飚了。
    草鞋九十九双穿了，
    拐棍九十九根断了，
    到底走了多远，多长时间，
    记也记不得了。
    ……
 
歌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鼓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舞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摆手。蹬脚。擂胸。扭腰。腾跳。旋转。
嘶喊声响遏行云。
 
    开天有八卦，
开地有四方。
开疆辟土有土王，
土王后裔守稼穑。
咪哩喇巴咪哩巴，
阿巴那呜咪哩巴……
 
女人们，手镯浑圆，耳坠浑圆，线条浑圆，釉红色脸蛋浑圆。
眉睫晾挂着泪珠，一张一合，似有一只只蝴蝶美丽地扇动……
男人们一任肌肉隆起，骠悍隆起，绷紧如弯弓的一张张躯体和山峦一同隆起。使人想起——
开山号子的沉雄。
薅草山歌的热烈。
舂捣的遒劲与粗重。
野猎的喧嚣与激荡……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杵，将粗糙的土地舂捣出厚积的尘埃。
舂捣！舂捣！无数双赤脚如槌，将浑厚的山地擂动成鼓阵。
山岩震荡，紫褐色石块隆隆滚滚泻落。
瀑布大口气大口气喘息如牛。
嘿！吭哧吭哧——
嘿！吭哧吭哧——
 
火
 
篝火之花——开得真美！
山花为花季而红。
花季为笑容而红。
笑容为篝火而红。
篝火为鼓与舞而红。
一个在篝火的摇篮长大的民族，对火有着执著的情感。
世界上不能没有火。生命中不能没有火。
假如世界是冰冷的世界，生命是荒凉的生命，该是多么沉寂可怕！
 
我是野火，我是风，
我让风点燃血液，
把种子播进土中。
我是野火，我是风，
血液忽喇喇燃烧，
听到魂灵说话的声音。
 
篝火猎猎……
人影幢幢……
会喂养儿女会喂养岁月的女人，会心疼男人会编织梦境的女人哟！
能扛起粗岩重石扛起老熊大蟒的汉子，能扛起四围山峦扛起一方天空的汉子哟！
汗珠纷坠，拍打一地尘埃。
蛇信子一般的火舌舐亮了咸味的汗珠，猩红色溅了一地。
 
鼓
 
一只只鼓槌翻飞跳跃。
一张张鼓面震颤跳荡。
云层越来越重了。
鼓声变沉闷起来。
鼓声变坚硬和尖锐起来。
牛角号呜呜吹。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角号，跟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牛皮鼓一样，声音总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烈性的包谷烧，由一只倾斜着的大酒瓮流向一只只烈性的土碗。
烈性的汉子们觉到，与祖宗先人哗哗流淌的血脉刹那间接通了。
手中鼓槌翻飞跳跃，河流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手中鼓槌翻飞跳跃，峡谷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手中鼓槌翻飞跳跃，群山在鼓声里漂浮起来。
 
今有妖精过河，
今有魔鬼进村，
今有老鹰叼鸡仔，
今有秃鹫叼小鸟。
我们要作蚂蚁合力去斗穿山甲，
我们要作黄蜂合力去杀恶蟒蛇，
我们要作狂风扫过山，
我们要作冰雹砸破天，
我们要作雷公震四方。
 
鼓声中——
听得见战马嘶叫的喧嚣。
听得见刀枪迸溅的撞击。
听得见矢石交坠的呼啸。
听得见夕阳下呀呀叫喊的鸦群。
听得见西风中猎猎飞扬的魂幡。
听得见午夜里黑衣女巫的谶言。
先人们为保卫家园而战，血肉之躯铸造一次次苦难与辉煌。
一次又一次，融进了牛皮大鼓的悲壮与苍凉。
 
舞
 
如杵如捣的舞步，抖动一层又一层尘土。
踩着鼓点而舞的人们，嘴里发出嗬嗬的呐喊声。
大幅度地擂脚、蹬地、摆胯、腾挪翻转，一下一下，跺得地皮阵阵抖动。
手掌拍击额、肩、肘、胯、腿、脚、踝、腰、掌、胸各个部位，击节而歌，力透山野。
 
龙头前面摆，龙尾跟着摇。
金刀金枪一举，乌天黑地，
牛皮大鼓一响，鬼哭狼嚎，
有头的割头，有尾的割尾，
见龙就斩爪，见虎就拔牙。
就是死了，也要取胜！
 
山风狂舞着篝火狂笑着队形狂乱着。
山峦跳得大汗淋漓，脖子胀得好粗好粗。
火光将幢幢人影投射到大峡谷两翼的崖壁上，飘飘忽忽，扑朔迷离，如同动画片，取材于远古岩画极原始、极夸张的造型。
这份飘飘忽忽、扑朔迷离，又如同放大了的皮影，恣情演绎一幕一幕远去的历史。
悬崖边，远古的豹千百遍引颈长啸……
 
火
 
一番极度张扬与挥发之后，篝火腆着大肚子，如同临盆的产妇，大汗淋漓胎生出一地残焰。
天空下的篝火渐渐暗下来了。
篝火吐动火舌而舐亮的天空，渐渐沉下来了。
天空沉下来。黑夜沉下来。
 
    树蔸蔸烧成灰了，
柴块块烧成灰了，
    灰是滚热滚热的。
    灰里头捂着火种，
心里头捂着火种，
火种是不会熄的。
   
谢幕的篝火旁，人们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
一同歪七斜八地坐着或躺着歇气的——
还有喘息未定的河流、崖壁和大峡谷。
还有大汗淋漓的霜风和低垂的云朵。
还有悉悉索索地从故垒边、荒草里、冻土层醒来的骨殖、断矢和残碑。
月出东山，腥红如美丽的鸡冠花，开放在引颈以待的群山之首。
蓦然，天地间一片出奇的岑寂。
悠悠岁月如梦。
   
1、姐儿河
 
一个能嚼出无限柔情的名字。
一个能勾动无数想象的名字。
一个注定会长满水草招引鱼群的名字。
一个注定会如花似玉注定会绽开桃红色情歌的名字……
哦，姐儿河，姐儿河！
 
老人讲古，姐儿河朝朝代代出美人。
一年，土王从这里选中一绝色女子做王妃。深明大义的王妃，试图以似水柔情，浇熄土王密谋举兵反抗朝廷的狂焰。土王盛怒之下将她逐出宫门，发落为妓家姐儿。
乡人对这位废黜了的王妃怜爱有加。
绕过村前的这条小河，从此唤作姐儿河。
 
多少年过去了——
河岸的鸟啼依然鲜如翠藤萝。
刈青的村姑依然鲜如红浆果。
恋情依然鲜如麦秆李一般，青涩而甜美。
夜色依然如水。骚动的苞谷林依然哗哗响如滩声。滩声依然响彻灼热的情歌。
卵石如星星花，依然将河谷绽放成美丽的银河。
 
2、水磨房
 
姐儿河岸边，有一排陈年老色的吊脚楼。
吊脚楼一端，有一座陈年老色的廊桥。
廊桥一侧，有一座陈年老色的水磨房。
 
一看见水磨房，一看见水磨房
便想起古色的廊桥，陈年的吊脚楼
便想起缠绵的二胡琴，抑扬的阳戏腔
便想起一支不绝如缕的乡村恋歌
从水磨房唱出，飘落我的心上
 
一位从村庄走出去的诗人，对老家的吊脚楼、廊桥、水磨房一往情深。一首关于水磨房的长诗，成为他早期的代表作。
溪水汩汩流进水槽。流水周而复始地推动水磨转动。
低斟呵。浅唱呵。没有故乡就没有诗人。
还乡原本是诗人的天职……
 
3、水磨房的诗
 
水磨房在离村子不远的山脚
是二胡琴最初拨动我的神往
琴声嗡嗡象蛋青色夜气
漫向空蒙的小湾，灰褐的村庄
不似催动水磨的溪声那样沉闷
不似我们吹奏麦箫曲那样欢畅
象三月莓，甜甜中津生丝丝酸味
象九月菊，淡淡中夹进缕缕郁香
圆圆的竹琴筒，我偷看了多少回
总猜想里面藏着童话中的“魔方”
最难忘是一天夜里，酒气醺人的满叔
突然停琴起步：“俺薛平贵回窑来也”
一曲阳戏高腔唱得泪溅衣裳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4、廊桥
 
廊桥是村庄的地标，村庄的一处风景。
日光下彻的正午，人们习惯来这里纳凉闲聊。
月色撩人的夜晚，人们习惯来这里笙歌传情。
一天，几个从城里跑来的文化人一鼓动，村里人请出当年名噪一方的女歌手。还在患感冒的老人，兴冲冲来到廊桥，唱了一首又一首原汁原味的情歌儿，浑浊的眼神透出来异样的光泽。
女歌手就是那首水磨房长诗中的女主人公。
只有廊桥下的姐儿河知道，无论如何想像不出女歌手当年咿呀咿呀扳桨的那份窈窕，木楼上水花般好听的那份脆笑来了。
离开廊桥时，当年的女歌手瘪瘪嘴：姐儿河，老啰。
又说，世上没有哪样不会老的。
 
5、水磨房的诗（续前）
 
一回，放牛时牛吃了队里的庄稼
我怕挨打没回家，躲进水磨房
朦胧中，听见妈在小湾里寻呼
睁开眼，却见躺到了满叔床上
“天天怕听你的琴，一听就心酸……
一天没见你的琴，心里……空荡荡
别再卖椽子换酒喝，哭哭唱唱了
我命苦，想哭也只好哭在心上”
窗格格递进一双新布鞋
片刻后，满叔把琴儿拉响
满腹心思敢莫是一床棉絮
琴声如同纺车捻抽着线团
我的心思是纺车边的小猫
衔着线团团一个劲地撒欢
这年他当队长，队里增了产
妈牵线，给他相中一位姑娘
娶回来才一年却难产死去
水磨又从此吞噬孤寂的时光
每当琴声在山脚边响起
妈眼里，便飘过炊烟般的忧伤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6、满叔
 
（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雪落岁暮。雪落小村。
喑痖了好些时日的姐儿河，自水磨房的琴弦间逶逶迤迤流出。
飘落河床的雪花，在旋律中涌动如浪。
名叫满叔的老人，一辈子把心思放在初恋情人——当年的女歌手身上。却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关爱。当初仅仅是顺着初恋情人的意愿，才有了不足一年时间的婚姻。女人难产去世后，再也不动这方面的心思了。
满叔把废弃了的水磨房买了下来。
水磨房烙下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女歌手的家住对面坡上。水磨房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家，可以看到她每天从那里出出进进，可以让她听到他的琴声。
满叔知道她喜欢听他拉琴。
听到他的琴声，她的心思、她的灵魂才会安妥下来。
 
7、水磨房的诗（续前）
 
一天天，我爱上了邻村的秀秀
水磨房后的柳树林是我们幽会的地方
我们依偎着谛听抑扬的琴声
絮语如彩色的溪流萦绕耳畔
我说：“琴声是我们爱的伴奏”
她说：“琴声是我们爱的翅膀”
啊，爱情诞生在琴声悠扬的夜晚
好满叔哪苦满叔！幸福请你分享
我真想用晚辈热恋的欢乐之火
融亮他那琴筒上蒙尘藏垢的松香
……人说太中意的事不一定如意噢
太美的爱情往往不一定美满
新月初上那一夜，我们见面了
条条血痕，象鞭子抽在我的身上
“爹说同姓人相娶，伤风败俗
他不准学满叔和你妈当年的样”
满叔？我妈？……我全明白了！
可卮运为何会重复在下一代身上？
我们出逃！……可逃到哪去呢
一弯新月勾动着百结愁肠
沉默间，水磨房的琴声响起来了
我们默默抹泪，默默抱作一团
真渴望这琴声、这幽会变成永恒啊
我们便在这永恒中做胜利的反抗
“恢复高考了，有能耐就去试试吧”
沉揉慢运的满叔突然提起长弓
象要提起我的命运去做一次碰撞
我含屈离乡去“高考复习班”插读
磨房的琴声绵出炊烟般悠长的期望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8、雪歌
 
白夜。白蘑菇一般的山村。
天黑时分，初恋情人——当年的女歌手咽下最后一口气，先他而去了。
满叔觉得有必要为她演奏最后一曲雪歌。
满叔用琴声跟她说，世上并不是哪样都会老的。
一条瘖哑已久的溪河，自琴弦间逶逶迤迤而来。如吟如诉的激越与悲怆，缅怀与渴慕，孤独与梦幻，深深浸进满叔藉琴声宣泄的唏嘘之中。
听得到雪花大把大把飘落河床。
听得到潜流在雪花覆盖的河床暗暗涌动。
听得到带雪的枝柯，炭笔般涂写着“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之类的感喟。
听得到棕树叶以硕大的巴掌，给岁月扣一记虚弱的耳光。……
岁暮。这是最后一曲雪歌了。
 
 
9、水磨房的诗（续前）
 
命运不济，高考落选了
我疯跑着，几番跌倒在回乡路上
秀秀爹已把她许给一户人家
一枚邮票，寄来痴情与绝望
从此，我们只能去梦中相会
夜色还那么朦胧，琴声还那么悠扬
变得飘忽而哀怨的眼神，交织着
渴望相见的冲动和害怕相见的恐慌
唯有二胡琴象风筝线线释放着愿景
乡里人的爱，该怎样才不会被石磨碾碎？
二胡琴的歌，该怎样才不致老牵着忧伤？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10、白夜
 
雪还在下。
廊桥上空，一朵苍白的云凝而不动，垂下眼睑。
水磨房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飘叶，垂下耳朵。
音乐睡去。白夜睡去。
被雪压矮的屋檐下，柴门一张一合。
满叔的两行脚印伸向远山。老人，将生命之巅嵌进了雪线。
伸向远山的两行脚印如若两根琴弦，奏出一阙乡村爱情的绝响。唯遗下不绝如缕的琴声，坐化成碑，坐化成永恒的姿势、永远的走向——
圆、寂、了。
白夜啊。白夜啊。
 
人离开本处飘流
  好像鸟雀离窝游飞
  ——《旧约·箴言》
 
打工诗人
 
鸟树下出了个打工诗人叶尔，网名“漂泊的候鸟人”。
鸟树下把外出打工的人唤作“燕子客”：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漂泊；在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漂泊；在叛离故土与眷念故土之间漂泊；在失业恐慌、生存挤压与居无定所、东游西荡之间漂泊；在异乡与家乡两栖两不栖之间漂泊；在灯火寥落的城郊，与充斥着厂房、车间、机器、流水线、工牌、编号等生冷硬化的词语之间漂泊；在车间流水线打拼的现实，与在异乡的暗夜放飞梦想之间漂泊；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外来人身份，与攥着一张春节火车票的燕子客角色之间漂泊；在丧家犬一样的苟活者，与不甘心青春、梦想就这样被吞噬的抵抗者之间漂泊；在贴地飞行的坚持与展翅高飞的向往之间漂泊；在红与黑、是与非、喧哗与骚动、缱绻与决绝、崇高与卑微、尊严与耻辱、憧憬与幻灭、隐忍与怨恨、屈从与反叛、痛苦与伤悲、歧视与抗争、奋斗与挣扎、虚拟与现实、过往与未来之间漂泊……
他说他的诗是三原色的生命体验。
他说这种现实处境的感同身受，是生存现场的原声带，任谁也无法复制、模仿、替代、偷换与抹杀。
读他的诗作，我触到了一颗倔强、温软、易感的心，眼前浮雕出一位着工装、戴眼镜的外省青年的忧郁与桀骜。面对命运，在一个叫做“漂泊”的词语里沉浮。他坚持用诗歌正视与收藏自身的艰辛、困窘、憧憬、欢欣、颓废、痛感、快感、纠结、不安、愤怒、失望、悱恻、幸运、隐秘与缱绻……
打工诗人叶尔说自己是候鸟，漂泊的候鸟从来不缺少梦想。
打工诗人叶尔说，他奉圣·埃克苏佩里之说为圭臬：
“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我所经历的。”
 
虎皮鹦鹉
 
孔雀东南飞，彩云相与随……
风闻彩云给港商当二奶，左邻右舍很是不屑，天平——在左邻右舍的目光里倾斜。
倾斜的天平，撂得彩云家的人好长时间直不起腰来。
一回，彩云接父母去深圳住了一些日子。回家好多天了，彩云的父母脸上，还在回放飞机去飞机回的精彩。
村中有点岁数的庄稼人，有谁坐过飞机啊？
天高云低。鸟雀喳喳。一个个面露羡慕之色。
捎回来的虎皮鹦鹉，说着人话逗老人开心，成了村里的热点新闻。天平一度倾斜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恢复着平衡……
抑或，曾经的天平——出现新一轮倾斜？
（打工诗人叶尔的诗稿里写道：鹦鹉如同女儿/天天逗老人开心/老人免不了念叨/女儿也开心吗）
 
德军
 
德军常年在外做淘金场的工头。辨识金脉是他的看家本领。
西藏。新疆。内蒙。黑龙江。……眼睛好比扫瞄仪，扫到蛮山野水的金脉时，眼睛如金子般放光。
巴基斯坦。伊拉克。阿富汗。哈萨克斯坦。老挝。……在异国土地上，照样挥洒饥狼饿虎的心情。
德军寻矿，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遇到难题了，抑或举棋不定的时候，就把电话打回鸟树下，让父亲问卦，请神龛上的老祖宗指点迷津。
打工诗人叶尔感叹德军走南闯北，
遥控器，握在神龛上的老祖宗手中。
 
申矮子
 
单身汉申矮子一直无偿为情妇打工。
情妇也是鸟树下的人，在广东开了一家小小涵管厂。据说申矮子欠下情妇的赌债，一辈子给她打工都还不清。
赌债也罢，情债也罢，白天在情妇的工地干活，夜里在情妇的床上干活，还给她下种了一个儿子，眉眼嘴巴跟申矮子一个模样，像是一个模子浇注出来的，便有了一份隐秘的自足与自豪。好比一只鸟藏在一片叶子背后，你知道了那鸟儿的存在，即便它不出声，心上也会落满它的影子，它的鸣叫……
打工诗人叶尔写诗说，鸟一次次飞走，脚印一只只回来。
申矮子不懂什么诗不诗。他喜欢听情妇的手机响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情妇是有丈夫的。牛高马大的丈夫那方面差劲，常年住在鸟树下，有时跑来广东冲申矮子撒气，下手好重。情妇的丈夫前脚刚走，情妇就眼泪巴纱忙着给申矮子搽药，揉揉搓搓，热辣辣泪水簌簌、簌簌，溅开奶汁样的光芒。他的眼眶就红了……
父母怨他喝了迷魂汤。他说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规：
挖了人家的墙角，就不能再搬人家一块砖。
 
老五
 
老五小时候，靠吃百家奶活了下来。
从码头搞搬运卖苦力，到自立门户办物流当老板，百家奶是他活出精彩人生的力量源泉。当年的百家奶，被乌鸦反哺的故事一版再版，被老五感恩父老乡亲的铿锵回报一版再版。
叶尔诗稿里的老五——
出资给村里安装太阳能路灯：鸟树下的人黑夜也能分享太阳的余热，路灯下的石子与夜露，一同吮吸着光明与温凉。出资给村里安装自来水：鸟树下的人只需一按龙头，就能听得到手心溢开的朝霞，望得见手背溅开的星辰。出资给村里建中老年活动中心：中老年们的日子成了一轮轮向日葵，笑盈盈朝着活动中心绽放。出资给村里设立助学金：莘莘学子只需发奋求学，伸出双手就能够到寒门外的无限天地……
鸟树下的长辈仍然喊他“老五”——
有亲热，青草般单纯。
有感激，阳光般浏亮。
有敬重，泥土般醇厚。
植根胞衣地的，浓得化也化不开的依依乡情啊！
 
（选自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山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附]  
　　罗长江的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由《大地苍黄》《大地气象》《大地涅槃》《大地芬芳》《大地梦想》五部作品组成，共55万余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版）。作品立足大湘西，彰显大地精神、中国底色和人类视野。第一部《大地苍黄》：乡村风情长卷，农耕文明挽歌，怀想一个村庄的美丽与沧桑；第二部《大地气象》：民族战争血史，民族心灵痛史，还原一场昨天的战争与国家记忆；第三部《大地涅槃》：历史街区改造，当下城市映象，见证一条老街的前尘与今生；第四部《大地芬芳》：绝版自然生态，斑斓地域风情，托出一群峰林的瑰丽与神奇；第五部《大地梦想》：聚焦千年鸟道，抒写人类梦想，聆听一阕天·地·人·鸟的交响。
　　《大地五部曲》做为诗人罗长江之“文学雄心”（王跃文语）熔铸的散文诗巨构，内容上摄取重大题材，将丰繁、复杂和辽远的社会生活场景引入散文诗写作；结构上五部作品互不雷同各臻其妙，显示出强大的布局、驾驭与掌控能力；形式上“跨文体”，穷尽散文诗写作的种种可能；语言上坚持诗性书写，坚守散文诗的本质属性；思想上表现人的最深切的，最深入的，最深沉的精神运动。以其充满张力的诗性叙事，提供一个“散文诗还可以这样写”的新文本、全文本、超文本，构建了一个为既有的“散文诗”所无法涵盖的诗性的世界。用谢冕先生序言中的话说：“五个恢弘的乐章组成了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这位来自湖湘大地的诗人罗长江，终于把‘野草’培成了树林，把一曲乡间的叶笛奏成了博大恢弘的黄钟大吕。”
 
谢  冕（诗评家，中国诗歌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教授）：
《大地五部曲》是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罗长江以巨大的魄力和决心，建造一种深沉宏阔的交响诗，涵融今古，思接千载，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结构缜密复杂，凝聚而包容，华美而盛大，完成了跨时空、跨文体的大超越。
 
王跃文（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俯瞰大地，横贯古今，堪称皇皇巨构，是一部宏大立体的大湘西人文历史与自然生态的全景式诗篇，具有令人叹服的文学雄心和勇气。
 
纪红建（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宏大而独特，丰富而厚重，辽阔而深邃，是对现实诗意又彻底的表达。
 
秦兆基（评论家，中国散文诗理论终身成就奖得主）：
鸿篇巨制《大地五部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类乎《战争与和平》的煌煌大著。在文学史上，《大地五部曲》应该有着自己的位置。
 
黄恩鹏（评论家，诗人，中国散文诗理论建设奖得主）：
大地主题，人性思考，灵魂抒写，《大地五部曲》是散文诗界的《尤利西斯》，也是当下中国诗坛难得一遇的大作品！
 
邹岳汉（评论家，编辑家，中国第一家《散文诗》刊创办人）：
《大地五部曲》突破散文诗文体的固有边界，超越时空，布局恢弘，独步一格，前无古人。在中国散文诗发展史上，彭燕郊树立了继鲁迅《野草》之后的又一座丰碑，在抒情散文诗领域创造了一个奇迹，一座高峰；罗长江则在叙事散文诗领域创造了另一个奇迹，另一座高峰。从彭燕郊到罗长江——“双峰并峙”。
 
龚旭东（评论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大地五部曲》从厚重大地向精神天空飞升，提供了一个“散文诗还可以这么写”的新文本、全文本、超文本，充满思想艺术内在张力与自由精神，构成了吸纳一切艺术手段的灵活不羁的新文学形态，展示了散文诗可能、可以具有的广袤艺术空间。时间将证明，罗长江创造的这一艺术奇迹，将是当代中国文学文本研究绕不开的一部勇气之作、大气之作、开创之作。
 
卜寸丹（诗人，《散文诗》杂志总编辑）
庞大的思想根系，精微的心灵气象，自如的气息吐纳，蓬勃的生命意识，《大地五部曲》的横空出世，将散文诗超拔到一个崭新高度。不仅是贡献给散文诗界难得一遇的大文本，更是当代散文诗创作的重要收获。
 
马萧萧（军旅诗人，作家，《西北军事文学》主编 ）：
鸿篇巨制《大地五部曲》在中国散文诗的载重量、开放度、叙述力、可读性等方面做出了前无古人的成功探索，将这一独特体裁的巍峨与壮观推向了极致。
 
王涘海（评论家，《文艺论坛》执行主编）：
罗长江先生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文本，甚至可以夸张的说，《大地五部曲》是与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并列的第五文体。
 
徐成淼（评论家，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国当代散文诗肌体纤弱，少有黄钟大吕之作。罗长江以长篇叙事系列散文诗反映人类命运和历史演进，对当代散文诗的现代性转变，具有重大意义。
 
箫  风（诗人，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主任）：
鸿篇巨制《大地五部曲》集史诗性、独异性、探索性、开拓性于一体，堪称新世纪散文诗创作的重大突破和重要成果之一。
 
王幅明（评论家，编辑家，《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执行主编）：
这是一部被新时代呼唤，应运而生的散文诗巨著。笔者有种预感，《大地五部曲》或将作为二十一世纪散文诗的史诗性巨著，永久载入中国诗歌史。
 
简德彬（美学家，教授，张家界学院院长）：
罗长江以多文体的融合策略和跨界写作，以豪迈飘逸的大地意象的建构，为我们这个肉身沉重、灵魂轻飘的时代，创作了诗意，守住了价值，昭示了崇高。
 
聂  茂（评论家，诗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罗长江自觉承接从波德莱尔到鲁迅先生关于散文诗辽阔、自由、舒展无尽的精神血脉。《大地五部曲》既是诗人罗长江个人创作上的成功，更是中国散文诗走向希冀和成熟的征兆。
 
陈小真（青年作家，残雪作品系列和阎真作品系列责任编辑）：
《大地五部曲》是一部野心之作。55万多字的散文诗，论体量是中外叙事散文诗之最；论写法是自铸新体、史诗品格。
 
周会凌（青年评论家，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副教授）：
罗长江伫立于弥漫着巫风楚韵的湘西沃土之上，坚持诗性原则，张扬野性精神，在历史沉思、现实观照与诗意表达中笔力纵横，显现出无羁的想象，雄健的气魄，以及对既有审美范式大胆突破的鲜明“异质性”。
 
周青丰（微言传媒总编辑，《大地五部曲》出版策划人）：
在以往的散文诗创作中，清新的，委婉的，不乏佳作，但以散文诗的体裁而有如此恢弘架构、大千气象的作品，唯有罗长江先生的《大地五部曲》。
 
（原载2021年12月23日文学报，有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