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诗派”与香港诗歌的现代转型
——论秀实的诗学实践与理论贡献
香港,作为现代化国际都市,其诗歌创作在多元文化交融的语境中展现出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既有传统汉诗文化的深厚底蕴,又有西方现代主义的深刻影响,这种独特的文化生态为香港现代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已有学者从历史、社会、文化等角度对香港现代诗歌的发展轨迹进行了探讨,但关于本土诗人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取得平衡的论述仍显不足。
秀实作为香港诗坛的重要代表,曾经创立很有影响、拥有阿桃歌、紫凌儿、洛妃、余境熹、迷迭香等成员的诗歌流派“婕诗派”。秀实的诗学主张和创作实践为香港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可能性。他的诗集《婕诗派》不仅是其个人诗学探索的重要成果,也是以他为代表的“婕诗派”的代表性作品,以繁复而密集的语言构造出复杂的意象网络,既表现了个人孤寂与都市疏离,又在语言和结构上体现出“婕诗派”与现代实验诗歌的交织。秀实立足本土情怀,同时敢于实验创新,其诗作不仅再现了香港街头巷尾的真实景致,更对都市孤寂、政治变迁与文化疏离进行了深刻思考。
但是在另一方面,学术界对“婕诗派”的理论内涵仍缺乏系统梳理。本研究旨在通过对秀实诗学实践与理论贡献的深入分析,探讨“婕诗派”在权力、语言、性别与历史维度上的“四大觉醒”,并揭示其在当代诗歌创作中的实践意义与局限性,为理解香港本土诗歌的现代转型提供理论依据,同时也为全球语境下华文诗歌的未来走向提供新的启示。
一、权力觉醒:从情感到社会的多维探索
权力觉醒是“婕诗派”诗学理论的核心之一,强调通过赋予诗人对万物的命名与诠释权力,反抗传统规则,寻求真实的情感表达。这一理念在秀实的诗作中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以情感权力的觉醒反抗世俗情感的束缚。例如《just poem series 08:全能的她》这首诗,通过“全能的她”这一设定,展现了情感权力的觉醒。诗人赋予“她”以超凡的能力,使其能够掌控生活中的诸多方面,从“让我安静地等待每个美味的清晨降临”到“让我吵嚷着,说出那些市井人物的名字”,体现了“她”在情感和生活中的绝对权力。这种权力的赋予,使得“她”能够超越世俗的限制,追求全心全意的爱,而非因生计或存活而爱。诗人通过这一形象,展现了情感权力觉醒的终极目标——通过绝对的权力释放真爱,从而实现情感的真实表达。
其次,命名与诠释权力的觉醒,诗人成为“造物主”的角色。如《“婕系列”01:另一种存在》一诗,通过诗人对自身情感和存在的命名与诠释,展现了“权力觉醒”中的命名权力。诗中“我拥有的感觉如一场夏雨般,坚定如此”等句子,体现了诗人对自身情感的坚定与执着。诗人将自己比作“造物主”,通过语言对万物进行重新命名和诠释,反抗传统规则,寻找真爱。这种命名权力的觉醒,使诗人能够以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赋予情感和存在新的意义。
再次,社会权力的觉醒,表现为对传统社会规则的反抗。例如《在台北03》一诗,通过对台北这座城市的描写,展现了社会权力的觉醒。诗中“大道如矢,尽处是秋空的高旷”等句子,将现代城市的景观与历史的厚重感相结合。诗人通过“我渴望柔弱的生活,让我能全心全意地蹂躏着,并恣意摆布着那些姿势”等句子,展现了现代生活与传统文化的冲突与融合。这种对社会权力的反抗,使诗人能够突破传统社会规则的束缚,寻找一种更为真实的情感表达。
最后,性别权力的觉醒,表现为雌雄同体与性别平等的双重意识。最为典型的就是《婕系列07:纹身》这首诗,“肉身是躁动的而思想如一场暴烈的雨水过后复归平静”这一句,通过“躁动的肉身”与“平静的思想”的对比,暗示了性别身份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诗人将肉身的躁动与思想的平静并置,既体现了女性的柔情与细腻,又蕴含了男性的坚毅与理性,这种雌雄同体的意象打破了传统性别角色的单一性。通过雌雄同体的意象,展现了性别权力的觉醒。诗人通过“世俗是危墙,我瑟缩地在它下面走过”等句子,展现了性别在社会中的困境与挣扎。这种性别权力的觉醒,使诗人能够突破传统性别角色的限制,寻找一种更为平等和真实的性别关系。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权力觉醒”在“婕诗派”的诗歌创作中具有多角度的体现。从情感权力到社会权力,从命名权力到性别权力,诗人通过语言的力量,反抗传统规则,寻回真爱,展现了“权力觉醒”的核心理念。
二、语言觉醒:复杂句式与意象创新
语言觉醒是“婕诗派”诗学理论中极具革新意义的一个维度。面对世相浮泛、语言日趋复杂的现状,“婕诗派”主张以长句为工具,通过精细的语言构造去捕捉并书写隐藏在世相背后的真相,这一理念在秀实的诗作中体现为多个方面:
一是复杂长句的运用。《孤单》是秀实诗歌创作中长句运用的典型代表,体现了“婕诗派”长句写真的诗学主张。通过“穿越城市的巨流”“让世界的灯火和喧闹在背后”“让那所房子空洞”“在日暮时黯淡成一个时光的囚牢”等复杂的修饰和丰富的意象组合,构建出多层次的情感和画面。这种长句的运用不仅通过细腻的描写增加了诗歌的内涵深度,还传达出复杂的情感和思想,体现了“语言觉醒”中对真相的追求,以及对传统简单句式的突破。
二是意象与隐喻的创新。从《just poem series 07:不说幸福》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通过创新的意象和隐喻,展现了“语言觉醒”中对传统表达方式的突破。诗中“终有一天,不说幸福了,遍地都是落下的陨石”等句子,运用了“落下的陨石”这一独特的意象,隐喻了对幸福的深刻反思。这种创新的意象和隐喻,不仅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还通过隐喻传达了更深层次的情感和思想,体现了“语言觉醒”中对复杂思想的表达。
三是语言的现代性与古典意蕴的融合。还是谈谈《婕系列04:书斋生活》这首诗,它展现了“语言觉醒”中现代性与古典意蕴的融合。诗中“雕栏玉砌的宫殿,有一个妃子叫婕妤”运用了古典意象“雕栏玉砌”和“婕妤”,这些意象源自古典文学,但在诗中被赋予了新的现代意义。通过这种古典与现代的结合,诗人不仅展现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还通过现代视角重新解读了古典意象,使其在现代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此外,诗中通过“荒原形成之前,我目睹一座海市蜃楼轰然升起”构建了一个虚实相生的意境。这种意境既体现了现代诗歌中对内心世界的探索,又借鉴了古典诗歌中情景交融的手法。诗人通过虚实结合的方式,将个人的情感与外界的景象相融合,展现了现代人在精神世界中的孤独与追求。
四是语言的隐晦与多义性。《穗园記事06:浣纱和洗发》这首诗,正是通过隐晦的语言和多义性的表达,展现了“语言觉醒”中对传统直白表达的突破。诗中“穿衣与脱衣间杂的在晨昏起居中,摺叠了的事沾湿了的情”等句子,存在隐晦的描写和多义性的表达,传达了复杂的情感和思想。这种隐晦与多义性的语言不仅增加了诗歌的解读空间,还通过模糊的表达,展现了诗人对复杂情感的细腻捕捉,体现了“语言觉醒”中对语言表达的深度探索。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语言觉醒”在“婕诗派”的诗歌创作中呈现出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诗人通过复杂长句的运用、意象与隐喻的创新、现代性与古典意蕴的融合,以及语言的隐晦与多义性,突破了传统语言表达方式的束缚,深刻传达了复杂的思想与情感,从而彰显了“语言觉醒”的核心理念。
三、性别觉醒:从传统到现代的性别
性别觉醒是“婕诗派”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通过身体经验和性别意识的重构,打破传统性别角色的束缚,实现诗歌创作的主体性解放。这一理念在秀实的诗作中体现为以下几点:
其一是传统性别意识的延续与反思。例如,《穗园記事03:蝴蝶》通过对“蝴蝶”这一传统意象的运用,展现了女性在传统性别角色中的柔弱与坚韧。诗中“就看成是一只蝴蝶吊悬在浴室的挂绳”一句,将女性比作蝴蝶,既体现了女性的美丽与脆弱,又暗示了她们在传统框架下的束缚。然而,“黑夜贴在柔软的大地,感受灼热的温度”一句,又展现了女性在传统角色中的坚韧与生命力。这种对传统性别角色的反思,体现了“婕诗派”对传统性别意识的继承与批判。
其二是性别角色的突破与重构。比如《穗园记事02:陪伴与等候》,诗中“撑伞在街角,等候一个妃子的前生”一句,通过“妃子”的意象和“等候”的动作,打破了传统性别角色的限制。在这里,“妃子”不仅是女性身份的象征,也暗示了男性对女性的守护与陪伴,这种情感表达超越了单一性别的视角,体现了性别角色的流动性和多元性。此外,“如有一个亡国昏君在这紫陌红尘里”一句,通过“亡国昏君”的意象,进一步模糊了性别界限。传统上,“昏君”多为男性形象,但在这里,诗人通过“等候一个妃子的前生”与“亡国昏君”的并置,重构了性别角色的内涵,展现了性别意识的突破。这种性别意识的突破与重构,不仅展现了诗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反思,也为现代社会中性别关系的重构提供了新的视角。
其三是雌雄同体的“泛性别主义”。例如在《婕系列08:系列》中,诗人通过“那些连缀起来的文字如迷阵般困锁着苍老的岁月”和“感情是虚构的存活,如妳这般华丽才是真实的”等句子,模糊了传统性别角色的界限。这种表达方式打破了单一性别的刻板印象,呈现出一种雌雄同体的特质。诗人既展现了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如细腻的情感和对美的追求,又蕴含了男性的理性与力量。这种“泛性别主义”的创作理念,体现了“婕诗派”对性别意识的拓展与创新。
其四是性别与身体的探索。比如秀实这首《想念的兽》,通过对身体与情感的细腻描写,展现了性别觉醒中“性别与身体的探索”。诗中“一头温驯的兽。他那榆木枝桠般的骨骼,在风中保持着安静的姿态”通过 “兽”的意象,暗示了身体的隐喻性。这里的“兽”并非单纯的动物形象,而是身体的一种隐喻,既体现了身体的物质性,也暗示了身体作为性别表达的载体。诗人通过“兽”的温顺与安静,展现了身体在性别表达中的柔和与内敛,同时也暗示了身体在性别意识中的多重性。这首诗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将身体的感知与性别意识相结合,体现了性别角色的流动性和身体作为性别表达的重要载体。这种对性别与身体的探索,展现了“婕诗派”对性别意识的深度挖掘与表达。
总而言之,“性别觉醒”在“婕诗派”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深刻而全面的体现。诗人通过对传统性别意识的反思、性别角色的突破与重构、雌雄同体的“泛性别主义”以及性别与身体的探索,展现了对性别问题的深度思考和对更自由、更真实性别关系的追求。
四、 历史觉醒: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历史觉醒是“婕诗派”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强调通过回归传统文化基因,反思现代诗歌与传统之间的断裂,并在创作中实现二者的融合。这在秀实的诗作中具体表现为:
一方面,秀实对传统道德规范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例如,《与猫一样孤寂》通过对孤独感的描写,展现了诗人对传统道德中个体孤独与社会疏离的反思。诗中“与猫一样孤寂”的意象,暗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隔阂和道德冷漠。诗人通过细腻的情感表达,批判了传统道德规范下个体的孤立无援,同时也表达了对更温暖、更有人情味的道德关系的向往。
另一方面,对现代社会道德困境的揭示。《系列03:两个世界》诗中“悲欢乱世中的诗句,流落在混俗的市井”揭示了诗人对现代社会道德缺失的批判。这种“混俗”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体现在精神层面的麻木与冷漠。再有诗中“星光纷飞,漫空飘雪。妳的世界有阴晴四季,但没有事物不在往复中逐渐消减着”体现了诗人对传统道德的回归与现代性的反思。这种反思不仅是对现代社会道德困境的批判,也是对个体精神世界的重建。诗人通过对自然意象的描绘,表达了对传统道德的怀念与对现代道德缺失的忧虑。
此外,秀实还对道德与情感关系进行了探索。例如,《just poem series 07:不说幸福》通过对幸福的反思,探讨了道德与情感之间的复杂关系。诗中“终有一天,不说幸福了,遍地都是落下的陨石”等句,暗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对幸福的盲目追求和对道德责任的忽视。诗人通过这种反思,呼吁人们在追求情感满足的同时,不应忽视道德的约束,从而实现情感与道德的和谐统一。
同时,秀实通过对自身行为的深刻审视,展现了道德觉醒中的自我忏悔。例如《在台北04》,通过对台北这座城市的描写,展现了诗人对自身道德行为的深刻反思。诗中“我从台北旧城的屋檐下走过,或许有人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看雨”等句子,不仅描绘了城市的景象,也反映了诗人内心的孤独与迷茫。诗人通过对自身行为的反思,表达了对道德责任的重新审视和对过去行为的忏悔。
总体而言,“历史觉醒”在“婕诗派”的诗歌创作中呈现出丰富的内涵。诗人通过对传统道德规范的反思、现代社会道德困境的揭示、道德与情感关系的探索以及对自身行为的深刻审视,展现了对道德问题的深度思考和对更美好道德世界的追求。这种历史觉醒不仅体现在对社会现象的批判上,也体现在对个人行为的反思和对道德责任的重新认识上。
结论:“婕诗派”的诗学贡献与未来展望
“婕诗派”的“四大觉醒”——权力觉醒、语言觉醒、性别觉醒与历史觉醒,为香港现代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方向。权力觉醒赋予诗人对世界的绝对命名权;语言觉醒通过长句书写真相;性别觉醒从肉体出发,关注个体经验;历史觉醒则融合传统与现代,追求真正的民族文学。这些创新不仅丰富了香港现代诗歌的表现形式,也为当代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可能性。
秀实的诗歌实践及其诗学主张对华语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其对诗歌语言的创新探索为当代诗人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式,而倡导的多维探索与反抗平庸的态度,也为后继者在全球化语境下保持诗学独立与民族文化自觉指明了路径。未来研究可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一是从跨文化视角探讨“婕诗派”与西方诗歌流派的关系,揭示其在全球诗歌体系中的独特性;二是深入分析“婕诗派”的文本实践,总结其诗学风格与艺术手法;三是研究“婕诗派”对当代诗歌创作的影响及其在不同地区的接受情况;四是探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完善其诗学体系。
在多元文化交织的当下,秀实的诗学探索不仅展现了对自我内心世界的独到审视,也为跨越传统与现代、现实与理想提供了可能性。随着全球语境的演变,“婕诗派”将继续激发关于诗歌本质的讨论,为香港乃至整个华语诗坛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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