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切入视角暨修辞“炼”字秘境
——读赵洪亮散文诗
读赵洪亮散文诗,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扑面而来的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气息,而这种散文诗文本的特质同时包纳着古典,空灵,洒脱,隽永的书卷气。在他的笔下,一幅幅充满着山水亲情乡愁的画卷,洋洋洒洒,一组组色彩鲜明,动感十足的远近镜头,捕捉着斑斓生活的点点滴滴。
而在诗人诗意的精神原乡里,他不断给喧嚣的生活降噪,给现代都市忙碌疲惫的心灵减负。在他的文本里,他试图通过多重手段,让他的理想主义,附着在那些山水草木中,让他富有激情浪漫的诗语言,为沉重的现实生活插上一双轻盈起飞的羽翼。
一个诗人的心态和价值观,注定会在他的文本里得以彰显,赵洪亮拒绝庸常表达,他的文本视角新颖,总是能够通过丰富多彩的视角,抵达心中理想的乌托邦。
赵洪亮散文诗明亮通透,诗人善于从事物的细小处,寻找散文诗的切入点,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向纵深挖掘,直至窥见一口深井,一汪澄澈的泉水,抵近心灵的圣殿。
在《故乡,另一种美学》里,诗人首先选择了春风的切入视角,他通过春风,写出了“麦浪与油菜花交替着温柔,就像村庄饲养的麻雀,构筑一幅故乡原汁原味的家园。”
除第一个视角,本篇散文诗的第二,第三,第四个角度,都写花,分别是月季花,桃花,菊花,但是每种花的表意抒情是有差别的。
月季花表现故乡的质朴与纯净,诗人写到,“我知道,故乡最多的是月季花,偏爱也好,宠爱也罢,在街角,阳台,篱笆,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内心的质朴与纯净的浪漫之美。”
而桃花,是故乡神性事物的代表,“推窗,遇见水。漫过水线,是粉红色的桃花……我始终和这些神性的物质保持距离,是敬畏,害怕触摸后沾染了世俗中的杂质。”
菊花,则是诗人对于故乡精神层面的致敬,深情眷恋的朝觐,“我按了按内心的急切,给你拍照……像那朵菊花被风喊去赏水的姿势,就像柳枝与春风讲她得意的爱情。”
最后诗人切入的视角,是特指故乡的北汝河,诗人把它当作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呈现出故乡令人魂牵梦萦的景象,“一只鸟,在水岸凝望,那些揉碎的云被风的幻术附体,芦花集体喊着阳光,我能看到它们经络通体透亮。”,“风向东南,一条河的灵感,让那只白鸟舒展眉骨,沿着河床抒情。”
诗人首先精心筛选素材,并通过春风,月季,桃花,菊花和一条河五个视角,完成了精神原乡意义层面构建,诗人通过对五个视角的精彩演绎,从形式到内容,最终实现了理想主义精神高地的诗意素描,完成从外在的景象到故乡精神内涵的呈现与捕捉。
从散文诗的切入视角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不同素材的处理,是颇见功力的,具象的素材,往往根据意象筛选导入即可,但对于抽象的素材,就要考验诗人的智慧和经验了。比如他的《人间,那些琐碎的烟火》是一篇感时叹世的散文诗,对于时光这一抽象的对象,诗人分别从以下几个时间节点,进行了理智和激情双向的描绘。
首先诗人选择了夜色作为诗意生发的第一个视角,在夜晚,诗人思路开阔,文思泉涌,他写到“胖月亮还在树梢悬着,光秃秃的林子只剩下半幅悬空的暮色,而时间袖口的春风微凉。”这样的夜色既空灵,又披着神秘的面纱。
在年的味道逐渐淡去时,诗人引出了自己心骛八极的诗意畅想,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对于抽象的时光快速流逝的感叹。
有过写作经历的人,都有一种午夜情节,在夜深人静时,最适合“起舞弄清影”,让一支瘦笔,在自己灵感喷涌时得到激情的释放。诗人也不例外,而且他把时光,看作各种生命的集合,尤其是花草,更是时光里最富浪漫的意象,“这是耳根最软的时候,似乎每一朵桃花都会借着月光分娩,熟悉与不熟悉的种子,也会沿着松软的句子苏醒。”
在恣意奔放的想象里,诗人给我们描绘的时光,是以缤纷的桃花为代表的,在这种象征物里,时光不仅柔软,而且是孕育所有生命的孵化器,一句“熟悉与不熟悉的种子,也会沿着松软的句子苏醒。”,把昔日所有美好的光影激活,在回忆的宝匣里,流泻出月光的银辉,诗人用一双温情的双手,铺开一张硕大的宣纸,并在这张巨大的宣纸上,捡拾起一粒粒往事闪耀的珍珠。
初看,这个午夜的时间节点的选取,好像没有特别之处,但向后看,诗人是有着整体缜密的考量的,这篇散文诗从午夜起始,到夜色里结束,实际上,诗人把司空见惯的一天,当作了生命浓缩的轮回,进行谋篇布局。加上诗人超峭的想象力,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让这篇散文诗《人间,那些琐碎的烟火》,显露不俗的艺术魅力。
仲春,是一年四季里,百花争艳的时光的节点,诗人借助海棠花的凋零,寓意时光无情地流逝,“好在,海棠花逝只是个案,有些花忧伤过度,有些人总会失眠,有些事迟早会从指缝遗落民间。”
以花寓意时光的短暂,以花寓指生命如烟,这种切入的视角,更具形象性,更具在场感,而且花草的柔软的本性与时光内涵,都有着相似的特质,从花草角度写时光,更彰显开放性兼容性。那些琐碎的烟火,从诗意发生学角度,更有具体的所指,这样的策略,更有利于抵达形象饱满诗意的终点。
苏珊桑塔格的美学评论《反对诠释》指出,艺术批评不能完全从内容出发过度诠释,艺术作品,还要兼顾艺术体裁的形式,只有内容与形式兼顾,才能更有利于客观地进行艺术品鉴。
散文诗,是一种有着鲜明外在形式的文体,它与诗歌相比,更具包容的体量,也即形式的美,散文诗这种文体,适合做“加法”,更善于长袖曼舞,揭示诗人内心瞬间幽微的情感波澜,它与诗歌的“减法”抱收的原则正好相反。
回归文本本身,赵洪亮在《人间,那些琐碎的烟火》里的第三个视角,是普通蔬菜豌豆苗,但诗人却在豌豆苗里,发现了勃勃生机,“哥们儿在朋友圈发了几棵正处妙龄的豌豆苗。叶芽上,三只蜜蜂指给我看,春天在每一朵花上浮动。”
正所谓针尖上可以容纳磅礴世相,黑夜里一朵火焰,可以照见夜色三千尺的纵横沟壑。从诗意发生学上看,越是细小的视角,越有可能抵近生活的真相生命的脉搏。
在随后的段落里,诗人分别通过清晨,菜园,月光又回到散文诗抒写起点,诗人通过一天不同的视角切换,把抽象的琐碎烟火这一意象,从虚实两个维度,刻画得温馨而饱满,空灵又厚重。
在诗人其他几篇散文诗《像春风吹过现代富春山居图》,《枣阳,桃花叠加着美学的光芒》中,等都有清晰的小角度切入,而后深度挖掘诗意的娴熟的笔法。这些光影叠加的斑斓的画面,无不展示出诗人成熟的创作经验以及理想主义的散文诗美学风格。
除了创作视角的别具一格,诗人在遣词造句中,更见“郊寒岛瘦“的苦吟功力,散文诗的语言,洗练优雅,有新古典主义的风格,可谓字字珠玑,令人读后唇齿生香。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的创作论中指出“情采,丽辞,比兴,夸饰,风骨“等几个诗论观点,它们都在诗人几篇散文诗中得以体现,尤其是夸张,比拟,通感等修辞手法,更是司空见惯。因为这些修辞手法的运用,而令空灵,浪漫,洒脱的散文诗美学风格更加醒目,加上充沛的内在情感力量,诗人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丰富多彩的语言景观带,阅读他的散文诗,无疑是一次心灵沐浴的盛大之旅。
赵洪亮散文诗中的语言艺术景观带,与中国古典题画诗一脉相承。在《枣阳,桃花叠加着美学的光芒》中“我剔除体内的五味杂陈,在花与花的天际线,接一朵粉红而来,那澄净的斜坡上,桃花的纯粹,让我立在桃林的肉身神清气爽,更让美学,多了几朵粉红的章节。”我们能够读出清晰的绘画的线条,花与花的天际线,澄净的斜坡,更有面对桃林,桃花诗意的升华,那就是诗人被桃花的纯粹所感染,心灵的神清气爽。
在另一章节里,“黄昏下,寻花海某一朵谈美。以至于黄昏的陶罐落满了星星,从花海游过来的鸟鸣隐进林子,身披袈裟的云朵去了小寺。”黄昏的陶罐,鸟鸣隐进林子,身披袈裟的云朵,绘画的线条与诗意是并存的。
这样的画面,是立体形象的,是丰盈饱满的,它们更是一杯杯酒酿,让人尝一口,便有了微醺的醉意。除了诗人题画诗般的视觉上的魅力,诗人炉火纯青的各种语言上的修辞运用,更让一篇篇散文诗文采飞扬,气韵绵长。诗人追求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文本质地,彰显无遗。
在《马尔康,一起探访原乡幸福的秘密》,诗人写西索民居,“我站在碉房顶,风有些凉,却满怀善意,彩幡经语,像卦象里嘟嘟囔囔的卜词,叠加几分神性的玄机。“
这是物象人格化,比喻,通感的叠加,风,彩幡经语都活了起来,人与自然有了良性的互动。
“哈休村外,牛马羊群只管低头啃食光阴,曾经的闪电,马嘶,在册夜里也只是一片失魂落魄的枯叶,慢慢飘向历史的深处。”
“小溪走着走着就失去踪迹,仿若时间丢失的玉器,留下一片潮湿的水,收留一截时光遗落的秘密,而树影婆娑,像是向高原索要一个秘密。”
这样形象独特的比喻,也是俯拾即是,让神秘的马尔康更加飘渺空灵,可以说足不出户,在文本里,便能触摸到马尔康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那种圣洁的高原神话,仿佛就与我们比邻而居,梦想就是身边的一片片云朵,触手可及。。
如同《马尔康,一起探访原乡幸福的秘密》一样,在《原乡原乡》里,诗人也有很多想象力超拔的比喻,“软软的稻风一吹,田畴的脸庞像小男孩找到了蘸着砂糖的秘方。“奔赴星空的小月亮在柳枝头观望,这些被阳光蛊惑的群花依然醒着,蛙鸣的黑色外套前,有虫豸耳语碰落的喊声。”
如果说诗人赵洪亮在文本里,用自己开阔的视野,奔放的想象力,用内在的热爱与激情播种下了一粒粒诗意的种子,那么这些神奇的比喻,便是催化剂,眨眼间,便从这些散文诗文本里,催生出了一棵棵大树,一匹匹锦缎,在他笔下,那种蓊郁葱笼的心灵景象,无不令人沉醉其中。
除了物与物的无差别沟通,物与人之间的互动,更是比比皆是。“转经筒结满尘缘,像世间的轮回,九月的花只开一次,像掌纹里错过的疼,草间一碰,雨水便隐去了翅膀。”马尔康的转经筒,马尔康九月的花,肯定是被诗人在梦中反复摩梭过的,要不诗人,也不会用“疼”,也不会用这种形象的通感修辞,描绘得如此熨帖鲜活。
还是《人间,那些琐碎的烟火》,“那一刻,我体内的小茶碗侧了侧身,居然没有扶稳。“,“没有被虫子咬碎的江山,需要风调雨顺。”
夸张的修辞,让散文诗语言,有了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气象,看出诗人辞采飞扬,诗意的扁舟,可以一日千里,令人惊叹汉语言博大精深的表现力。
各种修辞的谙熟,让诗人与物象,让物象与物象,物象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万物互通互联的秘境或栈道,这是一种通灵的写作,它让文字与文字碰撞后,产生神奇的电流和火花,它让本来呆板机械的没有活力的物象,魔术般的具有了人格力量,让散文诗的叙事抒情,成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
除了各种修辞手法的琳琅满目,诗人还精工于单个词语的修饰与打磨。经过诗人精雕细刻后,这些汉字,被一个个点石成金,成为散文诗语言的引擎,带动整行诗句,乃至整个文本起飞。
在《人间,那些琐碎的烟火》里,“是呀,已经不记得被乡愁恨过多次的借口是否又瘦了几分。”,“所谓的春景,无非是一场虚无,都没有从陶罐里取走肉身的乡愁真实”
在《像春风吹过现代富春山居图》里,“三门湾,当我写下这个词根,那些修长的阳光正从老屋的鱼鳞瓦飘过。”
在《仙女湖,走进彼此招安的城》,“月光下,对白如莲,或柔情似水,或心照不宣,和丝滑的夜色一起走进仙女岛,走进,彼此招安的城。”
上述经过奇思妙想精选的词语,如被乡愁恨过多次的借口,从陶罐里取走肉身的乡愁,那些修长的阳光,彼此招安的城,都透出玲珑剔透的质地,字字珠玑,让人读后不忍释手。
这种特殊词语的使用,语言的炼金术,令散文诗语言有了陌生化效果,继而产生一种审美感觉的迟滞,增加了散文诗语言的包容性和表现力。
赵洪亮的散文诗有着空灵,洒脱,古典的色彩,他不遗余力追求抵达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文本风格,是诗人多年深耕散文诗领地,勤勉耕耘的结果,从他构筑散文诗文本新颖的视角里,可以看出他散文诗抒写的游刃有余,从他眼花缭乱色彩纷呈的修辞手法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早已夯实了一栋散文诗语汇的大厦。
而所有这一切,又紧紧地围绕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展开。博尔赫斯所言的语言的迷宫效应,已经在他文本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当然,如果从更上层楼的要求来看,散文诗素材的拓宽,文本向更深的心灵层面挖掘,表现更幽深驳杂的人性与社会恢宏的画面,对于诗人而言,既是未来的挑战,也是通向散文诗艺术高地的必由之路。(4997字)
备注:此文刊于《紫云山》文艺漫谈栏目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