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砾上踩出破碎的记忆（组诗）

故园
 
光在屋檐上，与另一道光相遇
光从梁上下来，移至壁
而壁年久失修
一直将光吃进去，不动声色
想是一个巨大的空旷
将时间搁置在这里，封我的记忆
不再渴望说出什么
 
院门外，一株落日里的乌桕树
光的至暗时刻
旧灯笼高挑于树枝之上
或一小片竹林沉寂的样子
有如我们的偏见
想是遥远的一个人
变成我现在的一个人
站在院壁之前，久久发呆
这一刻，我是虚无
又是我给出时光的神秘
余光如船，我如过客
 
 
老街
 
横街后面一片密集的芦苇
落日下，时光在它的外围迅速退走
面水而居的人们依旧散淡无序
一条河流也无法描摹它内心的清澈
远处的屋脊，横竖不让你看清它背后的
铁色
 
当夜晚来临，寂静的街面投下树的阴影
一辆板车载着白天的寒意
在坑洼的路面和瓦砾上，继续着破碎的声音
一个老人沉默的背影
他仅此的唏嘘，转眼间就交给了
日光背后的猎猎秋风
还有什么荣耀值得缅怀
 
 
草深
 
暮春时候，我不奔落花而来
现在的乡村淹没在一片草色里
流水载着它
 
不知深浅。像是一些逝去，或正在发生
的事物，我察觉到了
但无法说出，时光在破壁上留下齿痕
和黑暗里一次次亮起来的疼痛
 
一朵花落下来的瞬间里
听见阳光吃草的声音
还有燕子掠过低空时，黄昏从草尖上
滑落下去的身影
被我察觉
 
但我终究无法说出
那些他乡路人，赶在落日之前
能否在一颗青草里
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回到老家
 
感谢时光为我抹去什么，留下什么
人去楼空，光随水逝
树上的叶子，连同那个走在黄昏里的身影
被最强劲的一阵风吹去
这些不舍，时有发生
 
就像我，几次回到老家
都要在一片废墟上呆上小半天
怀念，唏嘘，冥想
我喜欢这里的荒芜
草尖上一只飞来飞去的白蝴蝶
撩我心底的一股暖流
我在瓦砾上踩出破碎的记忆
 
隔墙的那株老榆树还在
风雨在它身上烙下了岁月的伤痕
暖阳里的身影美得有点孤绝
而此时，失联多年的一个表亲
正好迎我而来
他把生活的一些悲哀
一半对我叙说，另一半被他落在
去过的路上，一时记不起来
 
 
檐下
 
旧窗棂，一张蜘蛛网
泛黄的一个季节
浮动着光晕，一些雨滴未落
将落。微弱的阳光落下
那些植株的体内，蚁穴之中
也是一阵恐慌
我说的是，风吹着它
一切卑微的灵魂
不曾说出厄运，突然结束了
 
而今那些孩子都去了四面八方
不再回来
不再记得哪一只鸟
从另一个天外跋涉而来
将它的翅膀交给狩掠，弋射
风声越来越紧
都到了噤声的份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对他提起
在低矮的檐下挂风铃
眸光和雨滴一样的安宁
 
 
我什么时候见过她
 
风吹起来， 摇硕大的芭蕉叶子
墙的一角，水流着落日
而一辆旧式马车载走的，不是她
我又在什么时候，见她的眼里
含着悲愁。总以为
落寞黄昏，芭蕉孓影
墙根是我们共同的人世
诉求有别，嫉恨不曾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不清她。但我真的
在一本发黄破旧的书里，看见她
与一株芭蕉重影
而书里的每一个文字 
都是天空下来的雨滴
 
 
祖父的矮墙
 
溪头的花开完了，柿子树结着柿子
秋色深了
 
又见矮墙，一蓬一蓬的蒺藜
风晃动着它，晃动的那些时光影子
明一阵
暗一阵
像一个隐忍之人藏他的身世
祖父的身世
我无从知晓
一株草，一堵墙，头顶上那些
飘的云朵
无从知晓
 
夕阳下，那一个蹲在墙根独自沽酒的人
也不能告诉我
回到他纯粹的少年
回到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山门外，风声越来愈远
 
 
一件旧衣衫
 
在一根竹竿上晾他的一件旧衣衫
那个人走了
 
时间过去多久了
那个人始终还没有走回来
也没有人知道他
去了哪里
竹竿上还挂着他的旧衣衫
像他的一个影子，在风中晃荡
并代替他
向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
收取疑问的眼光
 
比一柄芭蕉叶摇晃
比身边走掉的光影，迅速而不确定
 
它是悬着的影子，放不下
总有一天要破碎，掉落进泥淖里
这样的破落，一定是
一个人世收容了另一个人世
一个人终究走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