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318-333首）

318.

最近我
一直盯着，头顶上空
雪花趁夜将我们悄然带走。也许
这里
曾经是一条河流。或幽深的山谷

在寂寞难耐的夜晚，聆听
一只画眉
栖息在那棵高树的枯枝上。四周都是
我们苦苦寻找已久的
古老森林，那里
估计曾是史前
一个战场。月光下埋伏着十万听令的弓箭手

但眼下的结论感觉过早，现实世界
大大出乎你的意料。你所看到的丢兵弃甲场景
月下呈现出最美景色，远远而来
是荒漠，荒漠以外
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早已干涸见底
湖底隐秘藏下
一座王城的原始遗址

你说，你是那
神秘王国唯一的王室后裔。我
屏住声息，只盯着头顶上空
那一小片雪花。巨大浪花正在追逐湖面一只只鸥鸟
碧波雪涛汹涌翻滚。而你所听到的是万马奔腾和刀剑战鼓

    2024.1.23    傍晚岛上


319.

已是荒原尽头。当我们都懵懂抬起了头
世界变成一个盲人，再又变成扭曲的
一张脸，另一张脸
在沙漠上空凸现出苍白。冬天阳光
从一张张脸上返回，春光明媚的样子

一定是离我们近了。近了
你，我都
可以听见雪花呼吸的声音。只一觉睡醒
身后是那棵高树，梦中江南雨
无意触碰到桃花骨。一江又一江
春水，呈现出
夏天河流奔涌和惊涛骇浪。灵魂体内的花瓣颤动不安

秋风乍起时顺江沿途缤纷撒下。黑夜
企图把星星劫走，再将月光摁熄
盲人和梦游者，一律
伸脖仰脸站在河岸。河岸边
孤独的垂钓者面朝黄昏天空，用力使劲收拢
收拢，收拢
手中弯曲的钓竿。你我心里暗暗咬定死了

必定是有大鱼。此时上钩
夕阳西下，身边
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麻衣的白发老翁匆匆路过
从荒原，从雪地里
缓慢扶起我们，仔细端详着这两张陌生的脸

    2024.1.23   午夜岛上


320.

对我来说，下一个
春天
一定是最致命的。真爱
让我们在荒原不小心点燃自己，今天
却无法纵情燃烧

眼前你
想用盛夏之夜，满窗满窗的
星星，闪烁
在一个又一个残梦，梦中
随你疯狂诱捕我的肉体。爱情面纱
被迷雾层层揭开，我却
不甘心陷入心脏地带，永恒的死环

你梦醒时打开荒原，睁开眼睛看见
整个世界都在这里。但春天天使
没有到来。唯独黑暗中黎明有一位探险者
告诫我们人类无法拯救自己，就像
我们灵魂的孤独无法改变，事实上会让人
百般阻扰。曼陀罗最后在夏天的秘密花园全部盛开
最灿烂的花朵

借此机会，我想
向你坦露出自己的心迹：真爱
一如孤独的花朵
夜间盛开，而你用自己的肉眼
是看不见的。只有耐心等待生命缓缓凋落

    2024.1.23   深夜岛上


321.

昨天来不及相约见面。见面之前
尚未告诉你明天升温的事情。我们的灵魂
荒原上空
扑闪了一下翅膀，巨鸟
从你我头顶飞过去。你用喑哑声音缓缓地说

这里是冬天的终点站，也是
春天天使顿足迈步
走出荒原的起点。而我
只是不想老跟在你背后面，跟着黄昏
最白那一大朵
残云。残云
那朵云，像这火车一样哐当哐当夜间开动

一节一节，灵魂的车厢靠近前面餐车
齐齐坐满下来的人
都是这个时代的荒唐乘客。他们脸上洋溢着笑意
都带着伟大梦想的强迫症，他们睁大眼睛盯住你
看，看我掩饰不住自己的
忧伤斜靠着，坐在对面漆黑的
窗前。晃晃荡荡的车票从我手里突然掉落

弯腰下去拾起，抬头才看见一位中途下车的陌生人
手上有一张同座号的，他刚刚揉皱
车票，我
并没有声张。前面却是春天唯一的
出站检票口。那里人山人海远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拥挤

    2024.1.24   黎明岛上


322.

多年来，这一个又一个漫长冬天
抵达，抵达
车站码头。急急再出发
如同我们身处百年之未见变革时代，应该没有太多的人
会真正想起自己的脸。白天人类是否还继续活着

双腿颤抖终于站立起来。我们在惨白的阳光注视下
总算迈过最后一节
车厢，车厢
深夜露出好半张脸。车窗瞬间闪过
玻璃上还结着冰。皑皑雪山
晃动的窗前一古脑儿朝后退。日子自始至终
像一群逃亡难民，时间在站台上拥挤

假若你，只是遇上熟悉或陌生的
人，临时
无需停靠，无须告知灵魂
我们会继续逃亡。异域他乡
尚未透露出昨天的目的地。不妨
再看一眼荒原尽头，朝四周漫延的沙漠
看不到半棵树。眼前像是隔着

车窗。玻璃
与世隔绝的我们冻僵的手臂弯曲着
无法伸出去，缓缓伸向
它们逃离时沿途一闪而过的
绝美风景。我们逐渐已成为风景中某个喊醒过来的部分

    2024.1.24   黎明岛上


323.

这是深夜。我们抵达北京时间零点二十四分
人们沉睡的世界，今天
必定看到的光很少，星星点灯在
宇宙悬挂。猎庄
檐下悬挂出来，一盏盏

在我家门前的灯，头顶之上
一缕缕光都
在河流尽头散落。西廊河上游
干涸多年，无数雨水洗刷的
卵石，源于山洪爆发时波涛翻滚
声音恐怖。每一次
涌动，洗刷

那些叹息声音抵达这里。那些不停晃动的车厢内
十分嘈杂，所有时间都跟往常一样
除了少许月光
星星，车灯
一直都是熄灭的。昨天整晚闪亮着
每一站停靠片刻，上上下下全都是在深夜
屈指可数的人。古老村庄在继续大规模缓慢迁徏

残墙。瓦砾
星星的光拥靠在我们光怪陆离的世界，我们驮在脊背上的家
唯独只剩下那扇大门。大门在荒废已久的墙角耸立着
灯光晃动。从灵魂高处
一点点落下来，残照着你我半途中刚刚苏醒时懵懂的脸

    2024.1.24   清晨岛上


324.

白云像羊群从荒原消散。这深夜里是谁撒落着
星星，火车
在终点站停下来。白色车厢
一节，又一节
车厢门都正在迅疾打开。由里而外

眼前，眼前
已是远远近近的灯火。瞬间闪出
门窗片刻的温暖。漠风突然掠过我们背后
冷飕飕的
继续落在泛红脸颊上，列车刚刚驶出又在前方飞奔
猛地驶入隧道。隧道深处闪过去
无数熟悉的陌生城市小巷。窄窄的巷尾和街道尽头

今晚都有灯盏亮起。我们的灵魂却早就没有故乡
必须找到家，可以在尘嚣都市安歇
我们随手搁下去
从荒原带回来的所有行囊。街巷深深
灯下，灯下
仍然到处都是尘世的车流，人流
川流不息，喧嚣不止。我们在这喧嚣世界已无处可逃

感觉人类像是一粒粒沙。穿越极地世界和浩瀚宇宙
我们悄然从地球，从喧嚣都市企图纷纷逃离
我们闭眼数着星星再回到荒原。头顶上再无星星和月亮
远远近近是田园山水，都在眼前成片成片荒芜
所有尽头皆是生命原处。你我惟有携手彼此相依

    2024.1.24   上午岛上


325.

黎明前黑暗再次来临。你颤抖着双手
轻轻抚摸，企图再把它
从蓝色双杠上抹去。你
试图一手抹去这个漫长冬天，再返回到春天
第一场大雪悄然落在单杠和舌尖火焰上面

积雪消融。黑暗渐次
从身后退去。如同
你猛然想起那一桩桩，一桩桩
心伤透过了的往事。最后
腾空而起，像鹰爪
把它们死死抓握在手里。然后开始练习
自己鹰一样的耐心

你的双臂正在双杠上舒展翅膀。心再随飞雪
自由返回到单杠
无数次引体上下拉伸。同时
不断引领头颅，双腿笔直
体内沉积下来的毒素，连同
腹部脂肪和舌尖
燃烧。燃烧——

从这里足可以看出来，你
终究是爱自己的，也十分热爱
这个早上的太阳。八点以前
尘世从雪地里走近，与你颤抖在黎明前轻轻抚摸过的
厚厚积雪与悲伤的扶手，融为一体

    2024.1.24   午夜岛上


326.

打开门，我们又走在熟悉的街上
眼前所看到的是
一张，又一张
陌生的面孔。满街雪花飞落的
树上，再听不到一滴鸟鸣

我们在荒原，偶尔抬头
也还可以看到
一只孤鸣的鹰在高空
来回盘旋，自己
就像云雀带着饥饿
都想要飞过库尔沙漠，即便渴死
也一定记得那里有过海市蜃楼

或者，像是长途跋涉那匹骆驼
在横穿腾格里之后，驼峰瑟缩在
夕阳西下，骨骼风化
在一棵棵草尖上留下来。我们的灵魂
开始在天空升起
第一次有了飞翔的愿望。黄沙漫起
最终也无法随风把自己掩埋

但你我今天浪迹在这繁华都市
尘世喧嚣即将到来之时，小半张脸
只深掩在惶恐和孤独月光里，两颊露出
该有的笑容，一双手掌并拢后打开
如同虔诚接受上天馈赠。哪怕只有风中沙粒而不是雪

    2024.1.25   清晨岛上


327.

隆隆冬日将尽。春天
渐近，渐近
请把紧闭的
每一扇窗子打开。再将窗边
青花瓷赶紧拿去清洗，重新换上

墨竹
和一剪梅。驿使频频捎来
再捎来这些
而你仍然在孤行途中。一行
雁字是谁写的，半片空笺
今夜落满月光。雪
昨晚不再下。我也该回自己的房间

月下赶紧清扫，收拾干净
可能忙碌
听见你的声音总是太少。我们
再不接受任何文字语言倾诉
心中最想要听的
是锅碗瓢盆奏出来七彩，白天里一日
三餐的交响曲。你我

本是生命的演奏者，而非
听众。听众
该都站在窗外，认真守候
来日清早替春天
开门

    2024.1.25   上午岛上


328.

整个白天，太阳都在你头顶苍穹照射
却被云垛和雾霾，从清早再挤进
夜的
窗缝间，突然变成
一缕光渐次映射在你这顽石的亮额上面

宇宙和地球。茫茫世界
是
一个幽暗像沼泽一样的房间。你大步朝前迈开
两只脚突然间踩空，荒原般猛地陷落下去
露出困惑不已的头部，身子被囚禁在黑暗中
惊恐不安，一一全都陷入
黑色淤泥及草木的深渊。而我伸过来的手

无法牢牢把你
抓住。只是碰巧抓住了
房间头顶
横过来的那根
方圆被铁制工具凿刨打磨过后，叫栋梁的
木头，像是悬浮于苍茫之中
光够不着的你，身后耸立

那半堵墙。但你的确就出生在这里
从生到死
早年来来回回奔跑，跌打滚爬
也都是在这偌大个房间。窄窄的
光亮世界，而我的生命只替孤独的灵魂做最简单的陈设布置


329.

这是来自欧洲的伟大幽灵。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
呼啸中穿越欧亚大陆，是谁不惜冒着生死
枪林弹雨，镰刀
与铁锤的激烈碰撞之下，真理变成黑暗中曙光
抵达我们的废墟。废墟在古老东方

世界，终于缓缓立起
圣殿
半面墙。墙上钉着长眠的死者
风中高扬他们的鲜血祭染的旗帜，不死的灵魂
像星星闪耀出剑刃上永恒的光芒
无数声音正在旗下挥臂宣誓，必须拼命战斗到
最后一刻，以此唤醒

奴役中精神麻木的民族。点燃自己
眼底的泪水，怒火中烧
在漆黑一片的地狱。烟火人间
夜晚火炬
最终换成刀枪。刀枪举起
必须对准独裁者的统治，还有列强烧焦的
土地上侵略者的狂妄叫嚣。太阳总是在黎明以前

从东方冉冉升起。多年埋伏于
地下的战斗者，西方幽灵
不断在召唤他们，他们迅速命令隐藏在
战壕里的士兵英勇扛起血旗冲出去，所向披靡杀向敌人
最后在成堆成堆的尸骨和废墟上重建我们的东方国家

    2024.1.25   午夜岛上


330.

他们个个无不都是伟人，灿若星辰
全部面带神圣的容光。但都不是神父口中的圣哲
我早就看到他们
手中一一都捧着自己厚厚的书，沉积的思想
和万丈光芒。正在依次列队匆匆鱼贯而入

寂静的东方圣殿。那里庄严肃穆
早就供奉着西方幽灵，或幽灵－般
巨幅画像
悬挂在雪白墙上。雪的
白墙上
凸现出荆棘一样目光，粗犷的
络腮胡须。黑夜里像大地上的熊熊火焰

哦，火焰! 火焰！！火焰一样的
星星就是
从他们的眼底
被我无意间点燃，最后成为
燎原之火。眼前摇曳着宇宙的光芒
在这里颤动，映照着
雪的四壁。殿堂内外的人凝神竖起双耳

层层叠叠，一直都在等候
他们空中召唤。今晚开始听从灵魂的
布道者吩咐我
悄悄离开，让他们的思想自由
安放。从此圣哲们全都一个个神秘消失

    2024.1.25   深夜岛上


331.

站在原地。你不再伫立
回望一生
旅途。旅途正在穿越着我们
轰轰隆隆响动的骨节，像是列车
一节节车厢过道里的门。刚刚打开又关上

你，我
自我拆分卸落都已经成为
这偌大个世界，一个个
巨大的迷。没有人可以通过昨天
真正把你全部猜透。如此说来
我今天是最痛苦的一个，也是人类世界
最大的幸运者。而且

我肯定是这个世界绝对的唯一。是唯一徒步穿越
莽莽天山，抵达过荒原尽头
止步于东方圣殿，有幸携带着诗歌的旅者
这一生都在
飘飘泊泊。风雨无阻
亲自到达过许许多多陌生地方，看见过
形形色色熟悉的人和他们陌生的面孔

唯独你
几乎看不清自己，一次次
逃离，再又返回
我的躯壳。俨然我已经成为自己一生
投宿最多的旅馆，或灵魂自由停靠的驿站

    2024.1.26   子夜岛上


332.

请容许我们今天向世界万物承认
你，我
都是春天的使者。在荒原
飞鸟是我
唯一的梦想，诗歌是你灵魂的高空

但我们在这个早上迟迟醒来。只听见
鸟鸣
却看不见，一只只鸟飞往
高空，连高空都
从这里突然间消失。钟声暮鼓
一遍遍
从东方圣殿响起。这里不再有白昼或黑夜

白昼。白昼
是朝圣者的殿堂，而我在黑夜
只看见世界迷宫。无数个夜晚我的孤独
最终成为身体的母语，白天让我直接使用手指书写
在封闭而嘈杂的声音世界我无法携带春天的公文
一级一级
登上那些台阶。圣殿里面黑压压的

挤满了人。有时我甚至开始幻想
总是会有一位西方圣哲
替我打开东方殿堂的大门。只是这里没有
圣哲
两扇门都由风在看守。神父从不接受我们的虔诚祈祷和忏悔祭祀

    2024.1.26   清晨岛上


尾声：安放灵魂的家园

女娲，请你和伏羲
都认真看看
我，这孤独的灵魂今天无处安放
尘世中你看看我这黄皮肤，黑眼睛
就知道我是你们最忠实的子民

但我绝不做风的信使。也无意随她们
去往西方天堂接受上帝的洗礼
我们终将离开尘世。只恳请于你
看在我这千年子民的份上，哪怕
在极地世界，冰天雪地
有一天赐我
方寸天地。最好用来唯一安放我的孤独

灵魂的家园，而不是你们生前的
爱情种植园。不妨看看那些天鹅
它们拥有了岛上
水的极乐世界，冬天都会
飞往那里种植爱情。天使们曾经告诉我
在这里，唯有真爱
才可以让灵魂获得永恒

再看看我自己，生命
唯剩下身体的躯壳
四壁都是透风的墙。幸亏我
早早就断了永恒的念头，正好你零下九百九十九摄氏度缓缓起身
最终将我的骨骸冻结成冰，再让冰雕大师雕琢而成人类灵魂的圣殿

    2024.1.26   早上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