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十四行诗选(一)
2022-10-14 16:26:43 作者：原野牧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这组诗写于2022年10月1日凌晨至2022年10月13日凌晨，总共16首。作者仍旧采用自己独创的二十四行诗体来写，每首4节，均按五七七五分节，即首尾两节五行，中间两节七行，每一首诗的风格及手法各异，人称“牧夫体”。
题记
与前一部稍稍不同的是，《烟火人间》这部诗歌定位是本真写作，也就是不刻意带任何技巧去写，完全把个人情感放在一个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来全面展开去写，目的是想写出整整一代人的悲喜人生和复杂命运。
从自己出生成长的那个尴尬年代开始写起，写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黄土地”这一代人的命运突然逆转，即从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时代走向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的致富时代，只因为邓公一句“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先是独自背井离乡闯荡，接下来是纷纷拖家带口出去打工谋生或创业经商，我们的辛酸苦辣，我们的悲欢离合，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四海为家，本身就是一部变革时代的伟大杰作。
这不是简单的时代讴歌，而是要写出这个伟大时代的真正伤痛。从某种意义上，对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来说，生命最佳的状态就是悲伤。
节日有我孤岛上的雨中阳光
我呆在家。门外
正下着大雨，哪里也没有去
你说街上到处是阳光，有人在整天奔跑
在我以往诗歌的想象世界
那肯定就是阳光奔跑在雨中
但整整一天，我孤岛上的世界
再没有任何想象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傻
看不到阳光明媚的一天开始或结束
只胡乱想着
这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
但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
我知道，离开了我自己的世界
哪里都看不到想要看的风景
而我的眼里充满太多黑暗
在黑暗中奔跑的人是无法看到阳光的
我好像永远都走不出这黑暗世界
只有安静地坐下来，守着家门
守望这清早下到晚的暴雨
风早就停了。这岛上的天气温差并不大
却说凉也就凉了，但我
怎么都不肯早晚再添衣
就这样傻傻坐着
一缕阳光在黄昏雨中阳台缓缓飘移
2022.10.1 傍晚岛上
寒露霜重
雷闷闷不乐响过。你是不想告诉我
今天寒露
这岛上看不到露凝霜重，却有秋冬
日子的昼短夜长。漫漫长夜
你就爱披衣老坐在家门口
屋里的光线刚刚
也一点一点暗下来，暗到每一个角落
看不到半点光亮。这样的大白天
再黑你也不会点灯，你一直在忙进忙出
昨晚盘算好的桂花糕蒸在竹制蒸笼里
而我早上起来突然又想起山里那些菊花
在屋前屋后野地里开的正艳。一袭黄金
从头披到脚尖。你总是弯腰摘下来
转眼间成了杯中茶饮
或许再没有人与你对饮。你自顾望一眼
那几棵桐树再无法看到踪影
就跟今年有可能
回老家的人再也看不到
窗前的你。但你走后把含泪目光搁下在窗边
这到底是怎样的古老节气，是
谁生生世世总惦记住我
早起晚归，是否饮酒添衣
我只是淡淡想起了你，才
离家不会孤独。只念及那一粒深秋依旧的寒露
2022.10.8 中午岛上
深夜悲伤的视觉艺术
最好是这样的角度看过来，其实我
是一粒流动的光
该走向世界内核的深处。偏是
向着黑暗背面晃动
直到今晚完全消逝在你面前
你看清楚过我吗？那就大胆说出口来
深夜不犯困的我是什么模样
能否看到一双老盯住你的带泪眼睛
只因为我焦躁不安
想看到一个有星星闪烁和月亮升起的地方
但我已经发现
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朝
黑夜深处
想必应该有一条窄而宽阔的河流
会在尽头注入大海
或是一座高山
让那条河绕过山脚，汩汩流过我的脚趾
而时刻发出激激荡荡的响声。或是悲伤
这一切都是那么顺畅。逼真
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你
我
傻傻一人，呆呆
仿佛站在里面
2022.10.9 凌晨岛上
阳台
端坐在阳台。七点过后这样的太阳底下
实际上我是抓握不住半缕阳光的
但空气冷时会短暂停留在指间
或从我刚刚竖着的一排指尖上
朝着屋内每一个房间自由流动而叫人苏醒
我每天都是这样无聊至极
从深夜寂寞坐着
再到黎明时把阳台上的两扇推门拉开
并不想只是把眼睛打开在黑暗世界深处
也不是就为伸展运动一下
自由伸展在你睡梦的黑森林里的四肢。只因为我
无法在这方寸天地长出高大树木
你就是想把自己当成星星
也不可能把光芒万丈撒下来到我头顶
唯一的出路就是慌忙求助，深夜的月亮给予施舍
哪怕只有墙与墙之间被尘嚣拥堵挤进来
半缕月光凄凄凉凉的
落进去在你的眼底，我
都想把它变成一口老井。在这座繁华都市
这世上还有谁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孤独灵魂的天地。尽让我偶尔抬头看到天边
那些树林里早晚奔走的小神兽
它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会不会
就因为这里灵魂孤独而阳光普照
2022.10.9 中午岛上
深秋的花在头顶凋谢
昨天走在半路，有一棵高树
我认识它却从来不知道叫什么名
只看到有两小朵刚开过的花
花瓣一面是紫色，另一面却是蓝色的
透过头顶的紫空气和蓝天落下来
我也看到不远处的白云
但绝对不是这样的悠悠时光里
突然与凋谢的紫蓝花瓣发生碰撞
这一生一世的美人
更不会在岁月静好的世界顷刻出现
也不如你所愿
摇身变成落在脚边小小的花骨朵儿
你知道我从来就跟花无缘
再美的花都是开了就谢
凋零的时候只有季节独自悲伤
阳光明媚的一天
顶多就想看到蓝天和白云
刚好落在足尖的是瑟瑟秋风
它仿佛忙于跟眼前的菊花打着哑谜
风在秋天的童话里，就让人不觉想起你
初恋时挂在门前那棵桐树上的风铃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就是响了一辈子，也不见花的影子或使劲
踮脚再把风铃挂上枯枝那个花季少女
2022.10.9 中午岛上
椰林路口擦鞋店老王的经典语录
话说从空中花园到椰林路口
大概是两百来米距离。我们家小区距离
老王那家擦鞋店，其实也就一步之遥
但这两百来米闹市中心的小街
我一走就走了三十年。只记得三十年前
老王把擦鞋摊的太阳伞，每天一早
撑开在椰树树苗刚栽不久的街边
我至今都记得他那时
是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和一双利索的巧手
老沾满乌黑的鞋油闪闪发亮。闪闪发光
却是他眯起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突然睁开
始终如一都要朝我擦鞋后递去的纸币认真看一眼
前天下班再路过他去年新装修的小店
只因为很快我要搬家忍不住多望了两次
一次是他弓下身子在用胶水粘一个新鞋底
另一次再看
他擦擦膝盖骨像是疼了两下的地方
缓缓起了身。说巧不巧正好与我吃惊的
目光相撞在一起，刹那间夕阳映照着他的方脸
他对我的印象俨然已经很陌生。我
却猛地想起来三十年前头次擦鞋时他说过
那句话，回头仔细想想
真是难得的一句经典：这新买的鞋
第一次穿进去都是新的，擦上一回再新也就旧了
2022.10. 9 下午岛上
会说话的女高跟
那一年冬天，白天与黑夜都陷入沉默
不再说话的那个时间突然感觉无家可归
女高跟奇怪自己就这样悲怆出场
第一次
学着母亲这位大人物登台亮相
只可惜母亲早早出了门。这整个的房间
还有偌大的新装修客厅空无一人
都显得空空如也，空空荡荡的大人世界
女高鞋独自呆在半敞开的鞋柜里
如同阴暗角落敞开心扉
再把青春期的焦虑不安，朝着大门
孤独的玫瑰一样绽放自己的心思
在她随着双脚落在地面感觉这地球到星辰。再到自己
小小的身体在广袤无垠的虚无空间
像是遇上火星上那个男孩，把自己的一切
都在属于忧伤的眼泪和乖巧的目光之中
全部隔离在迷你灯光下面摇摇晃晃迈开莲花小步
她替自己的长大沾沾自喜，开始学着
母亲在公众人物面前的模样说话
独自陶醉吧，青春
应该像翅膀一样展开来，娇娇嫩嫩的双脚
才不会被挤得生疼。或是自己无端抱憾
生出这空空荡荡的孤独感和辽阔无边生活
伴随到遥远一生的旅途。独爱终身
2022.10.10 中午岛上
土粒儿和他那个闻诗起舞的革命年代
这些天老开始健忘，灰色土粒儿早就想不起
那一年
正好他八岁。早上醒来总睁不开眼睛
到处都有公社广播站喇叭声，像是在山谷
阵阵回荡
听起来该是他爹那嗓门，嘶嘶哑哑的喉咙
扩大到十几倍高声调在朗诵。那是昨晚
他用顺口溜死劲东拼西凑到三更
鸡鸣三遍，总算写成一首“革命”打油诗
灰色土粒儿半醒半睡的时间。落在耳畔
小小年纪感觉红太阳尚未从东方升起
连打九个哈欠懒得继续再听。自己还是要睡
他头一回听说“革命公社”这个词，是他爹
贫农出身常年打起一双赤脚，终于
当上干部担任大队支书
手上第一件工作就是响应公社号召抓革命，促生产
人人都学小靳庄，干部社员们大干快上
贫下中农个个都能田间地头力争上游做诗
全部要抒情革命，所有的主题旗帜一样鲜明
爹在解放前是地主家的放牛娃。他偷听东家小少爷
私塾跟先生念书时学过闻鸡起舞
土粒儿如今学他爹在被窝里斗胆改一字：诗
直到他爹前年去世，自个儿也年过半百
还是生生念念忘不掉那个灰蒙蒙的“革命诗歌”年代
2022.10.10 下午岛上
背井离乡的土粒儿
灰色土粒儿在村口游荡。只因为说了你也不懂
他懒得再说下去。再说下去
那年就到改革开放，他跟在电影里头
先进城“外来妺”背后
做了村里最早一批人背井离乡
他第一次听说白猫黑猫。心里头痒痒
也想做半只灵猫，多抓两只老鼠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些年。提心吊胆的
爹常年耳边提起
小心祸从口出，千万别忘了阶级斗争
资本主义尾巴总是早晚要割，才割掉几年
如今人人都爱上老鼠的小尾巴
忧伤的歌声在深圳街头响起。土粒儿
活像幽灵一样的猫，一天天哼哼唧唧
游荡在这座新兴特区城市，脚边到处灰土飞扬
他眯上灵猫眼睛突然看到毗邻香港那条河
河的那边繁华都市隐隐约约，河岸这边
一栋栋高楼大厦刚刚也从田间地头拔地而起
这回出外闯荡，总算是大开眼界见了世面
最后隔着旋转玻璃门，他算是头一回甘心做了
一只在写字楼看守别人体面上下班的笨猫
其实总是怪他爹一没文化，二没人脉
只有老老实实当保安，虽然年年月月如水隔三秋
所有日子照样还可以夜夜做起白天抓老鼠的秋天梦
2022.10.11 清早岛上
飞过深圳河上空的太阳石
我仔细听从指间飞出去的石头，这是土粒儿
从深圳河边拾掇到的一块太阳石。像是在燃烧
他眯一眯灵猫的眼睛，朝着
香港最高那座写字楼顶尖的方向
将烫手的石头飞过去，轻轻划伤水面的悲凉
我分明看到了那块石头，突然开始
在他指尖上燃烧。而他在昨天自己的梦里
是被香港警方遣返的偷渡客，遣返以前
他，一次次
来到这深夜的深圳河边。深深浅浅的
水在他脚踝关节处就感觉到冰凉
但他并不想选择白天，有太阳正午升起在头顶
他每次后半夜从河边散步，回到单身宿舍
总是要把第一次拾到的鹅卵石拿出来
仔细用手电筒打开它，再把它悲伤的一面
想通过太阳一样的光芒照亮，同时
也照亮心底那黑暗中一切
始终都是这样把自己彻底照进来
然后一次次带着他走向梦境伤心燃烧
只要让自己生命燃烧，哪怕化为灰烬
注定明天醒来
就要成为太阳恩宠过的土粒儿
他从来不会怀念故乡。只是怀念自己
心中常念那条河流，让这圆滑石头燃烧时倏地飞过上空
2022.10.11 上午岛上
幸福童年
是村口河边那一阵阵霜风吹过来，撞到了我
身边低矮的墙。冬天百年孤独的旧泥土
从墙体的斑驳阳光纷纷落下
土粒儿生命的记忆在残缺的墙面上
突然开始重现
所有的墙都有自己的特殊记忆。唯独我在
五岁以前，是
找不到家的弃儿。站在门外
我的母亲嫁入这张家祠堂的矮墙，有风吹在她脸上
像刀割着竹上的篾片一样。在她以前
小少爷出身的父亲听说是订过
一门娃娃亲，他们在一起玩过九年家家
这事儿说大不大。但父亲提亲时
却从未提及，而十六岁的母亲也从未知晓
只是这残墙总是隔不断透墙的霜天风
哪怕是星星之火随风吹来
照样可以燎原。这暗藏下来的烈火
从脸颊到脑顶把母亲的心头干草点燃
差点就把像树种在肚子里十个月的我连根灼伤
我是被母亲十八岁带着心里抑郁的内伤
生下来的，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出门
母亲说她刚刚被噩梦惊醒
就突然感觉胸口在隐隐作痛。土粒儿五岁以前
幸福童年也始终在这孤独世界空缺
2022.10.11 下午岛上
黑夜
我，今天
在黑夜眼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黑夜却是这样
把我的一切都看清楚。我没有翅膀
而她可以发现我体内的羽毛
那些羽毛是什么时候飘落进去的
黑夜并不告诉我，而是
让我一次又一次抬头。低下头时
才看见了月光
只因为有你，月光突然穿透森林
将一片片黑夜的羽毛
如同穿透石墙一样落进我的体内
我知道有一片羽毛是白色的
它跟雪花一起飘飞
冬天穿越森林和黑夜。浮现在月光中
缓缓落下来，在漆黑体内的雪地
将黑暗世界映照得通体透亮
但黑色羽毛却将月光层层覆盖
也遮住了那片白羽毛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我
在梦中拼命挣扎
黑夜吞噬了我的天空，甚至吞噬
星星和太阳。生命唯一的出路
是我将自己变成雪白羽毛的灵魂化身
2022.10.12 夜于岛上
高跷少年
那年冬天，只记得低矮的天空下起了雪
我却穿一件单薄秋衣
赤脚上山去砍下两根小小毛竹子
颤颤扛在自己六岁的弱肩上
回家把它们锯成一对两米高竹竿。高过两只肩
才半天工夫
我却将竹竿两侧剜空。小心翼翼剜出来
两个小方孔，再把事先削好的
六寸长木条对齐死死拴进去
母亲这才知道，我
原来是在做高跷。但她
压根儿不知道我究竟是跟谁学的
屋外面风大。她只看到那雪地里
天黑之时
呈现出两行高跷印。但绝对
再看不到我一双小脚丫隐秘的踪迹
母亲大声喊我也不应
茫茫天地间只让她看到我
月光下面高高的背影
其实自己是想让她看见
我已经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六岁少年
但需借助于山上一节比一节高的毛竹
而母亲也想让它把我一生都不服输的性格树立起来
再把瘦小身子缓缓扶上去。望着高空朝天地步步前行
2022.10.12 夜于岛上
踩高跷
你用两只竹竿把我的
天空撑起来，却撑不住
一缕风
从春到夏，再
从夏到立秋
立秋那天，我
那两只高跷
从背后应声倒地。像是
亲人
无法将母亲再从床上扶起
我也再无法
高高踩着高跷站在她面前
而母亲
偏偏看到了我的世界，看到
竹子一节一节在开始长高
并且听见了什么
让竹林的长梢在风中沙沙作响
仿佛是鸟
飞向高空的翅膀
我六岁时
踩着高跷涉过河水，曾经站在对岸
望着母亲站在村东那头屋前
她也望着
我刚刚过河头顶那只飞鸟
2022.10.13 清晨岛上
一只飞过高跷上空的麻雀
那是一位乡村少年正在走出竹林
随我刚刚从梦中醒来
想替他再做一副高跷，要高过自己的
矮肩。还有
头顶茫茫的天空
他想要自己的未来可期。却把残缺的乡村梦
从竹子上拦腰狠心锯下来两截竹竿儿
慢慢再把少年时光全部交给它
让自己踩在高跷上，上学时缓缓过了河
那时母亲还在檐底才起身，抬头望去
偏偏只看见一只离群的
麻雀和孤单单的天空
麻雀会变凤凰吗？它的世界
究竟会有多大
只看见它从打谷场飞向屋后竹林
她似乎很早就想过自己的心事，却没有想明白
它能否拥有比这整座竹林更高更远的星空
麻雀的翅膀划过檐边那片白云
而白云已经消逝。星星无踪无影
母亲落满白云的眼睛里。从西边星星的上空
麻雀刚刚飞回来
又飞过面前那条涨水的小河。在村前村后
几乎没有人知道，今天那个高跷少年
他和麻雀一样的去向
2022.10.13 中午岛上
与高跷对话
冬天已经抵达这里。结冰的河面
叫我
如何面对你。你昨晚的犹疑
胜过我今天万千的语言，听风
还在村边屋角打转
我不敢说，也绝不会
抱怨你
就像我从来就不能拒绝春天
更无法阻止春笋破土。年复一年
笋壳总是脱身于黑夜，用层层老去的皮
小心庇护着那一天比一天长高的嫩肉竹节
最后落下土去，迅速腐烂化为尘埃
是的，腐朽是生命从生到死的过程
就跟你我诞生一样。其实你总比我活得要久得多
最初却是我亲手从山里两根老竹上
用锯子截断头尾取出来，才有了你在
我生命中的永恒记忆
虽然是脱离于母体而并无痛苦
但你把我的身体长高当成了一生的痛苦使命
不，直到现在我
依然爱你如初。看那河边的人
来来往往
像风过竹林，又有谁
可以听见我在竹林时沙沙的声音
2022.10.13 午夜岛上
与前一部稍稍不同的是，《烟火人间》这部诗歌定位是本真写作，也就是不刻意带任何技巧去写，完全把个人情感放在一个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来全面展开去写，目的是想写出整整一代人的悲喜人生和复杂命运。
从自己出生成长的那个尴尬年代开始写起，写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黄土地”这一代人的命运突然逆转，即从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时代走向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的致富时代，只因为邓公一句“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先是独自背井离乡闯荡，接下来是纷纷拖家带口出去打工谋生或创业经商，我们的辛酸苦辣，我们的悲欢离合，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四海为家，本身就是一部变革时代的伟大杰作。
这不是简单的时代讴歌，而是要写出这个伟大时代的真正伤痛。从某种意义上，对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来说，生命最佳的状态就是悲伤。
节日有我孤岛上的雨中阳光
我呆在家。门外
正下着大雨，哪里也没有去
你说街上到处是阳光，有人在整天奔跑
在我以往诗歌的想象世界
那肯定就是阳光奔跑在雨中
但整整一天，我孤岛上的世界
再没有任何想象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傻
看不到阳光明媚的一天开始或结束
只胡乱想着
这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
但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
我知道，离开了我自己的世界
哪里都看不到想要看的风景
而我的眼里充满太多黑暗
在黑暗中奔跑的人是无法看到阳光的
我好像永远都走不出这黑暗世界
只有安静地坐下来，守着家门
守望这清早下到晚的暴雨
风早就停了。这岛上的天气温差并不大
却说凉也就凉了，但我
怎么都不肯早晚再添衣
就这样傻傻坐着
一缕阳光在黄昏雨中阳台缓缓飘移
2022.10.1 傍晚岛上
寒露霜重
雷闷闷不乐响过。你是不想告诉我
今天寒露
这岛上看不到露凝霜重，却有秋冬
日子的昼短夜长。漫漫长夜
你就爱披衣老坐在家门口
屋里的光线刚刚
也一点一点暗下来，暗到每一个角落
看不到半点光亮。这样的大白天
再黑你也不会点灯，你一直在忙进忙出
昨晚盘算好的桂花糕蒸在竹制蒸笼里
而我早上起来突然又想起山里那些菊花
在屋前屋后野地里开的正艳。一袭黄金
从头披到脚尖。你总是弯腰摘下来
转眼间成了杯中茶饮
或许再没有人与你对饮。你自顾望一眼
那几棵桐树再无法看到踪影
就跟今年有可能
回老家的人再也看不到
窗前的你。但你走后把含泪目光搁下在窗边
这到底是怎样的古老节气，是
谁生生世世总惦记住我
早起晚归，是否饮酒添衣
我只是淡淡想起了你，才
离家不会孤独。只念及那一粒深秋依旧的寒露
2022.10.8 中午岛上
深夜悲伤的视觉艺术
最好是这样的角度看过来，其实我
是一粒流动的光
该走向世界内核的深处。偏是
向着黑暗背面晃动
直到今晚完全消逝在你面前
你看清楚过我吗？那就大胆说出口来
深夜不犯困的我是什么模样
能否看到一双老盯住你的带泪眼睛
只因为我焦躁不安
想看到一个有星星闪烁和月亮升起的地方
但我已经发现
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朝
黑夜深处
想必应该有一条窄而宽阔的河流
会在尽头注入大海
或是一座高山
让那条河绕过山脚，汩汩流过我的脚趾
而时刻发出激激荡荡的响声。或是悲伤
这一切都是那么顺畅。逼真
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你
我
傻傻一人，呆呆
仿佛站在里面
2022.10.9 凌晨岛上
阳台
端坐在阳台。七点过后这样的太阳底下
实际上我是抓握不住半缕阳光的
但空气冷时会短暂停留在指间
或从我刚刚竖着的一排指尖上
朝着屋内每一个房间自由流动而叫人苏醒
我每天都是这样无聊至极
从深夜寂寞坐着
再到黎明时把阳台上的两扇推门拉开
并不想只是把眼睛打开在黑暗世界深处
也不是就为伸展运动一下
自由伸展在你睡梦的黑森林里的四肢。只因为我
无法在这方寸天地长出高大树木
你就是想把自己当成星星
也不可能把光芒万丈撒下来到我头顶
唯一的出路就是慌忙求助，深夜的月亮给予施舍
哪怕只有墙与墙之间被尘嚣拥堵挤进来
半缕月光凄凄凉凉的
落进去在你的眼底，我
都想把它变成一口老井。在这座繁华都市
这世上还有谁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孤独灵魂的天地。尽让我偶尔抬头看到天边
那些树林里早晚奔走的小神兽
它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会不会
就因为这里灵魂孤独而阳光普照
2022.10.9 中午岛上
深秋的花在头顶凋谢
昨天走在半路，有一棵高树
我认识它却从来不知道叫什么名
只看到有两小朵刚开过的花
花瓣一面是紫色，另一面却是蓝色的
透过头顶的紫空气和蓝天落下来
我也看到不远处的白云
但绝对不是这样的悠悠时光里
突然与凋谢的紫蓝花瓣发生碰撞
这一生一世的美人
更不会在岁月静好的世界顷刻出现
也不如你所愿
摇身变成落在脚边小小的花骨朵儿
你知道我从来就跟花无缘
再美的花都是开了就谢
凋零的时候只有季节独自悲伤
阳光明媚的一天
顶多就想看到蓝天和白云
刚好落在足尖的是瑟瑟秋风
它仿佛忙于跟眼前的菊花打着哑谜
风在秋天的童话里，就让人不觉想起你
初恋时挂在门前那棵桐树上的风铃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就是响了一辈子，也不见花的影子或使劲
踮脚再把风铃挂上枯枝那个花季少女
2022.10.9 中午岛上
椰林路口擦鞋店老王的经典语录
话说从空中花园到椰林路口
大概是两百来米距离。我们家小区距离
老王那家擦鞋店，其实也就一步之遥
但这两百来米闹市中心的小街
我一走就走了三十年。只记得三十年前
老王把擦鞋摊的太阳伞，每天一早
撑开在椰树树苗刚栽不久的街边
我至今都记得他那时
是一头乌黑发亮的短发，和一双利索的巧手
老沾满乌黑的鞋油闪闪发亮。闪闪发光
却是他眯起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突然睁开
始终如一都要朝我擦鞋后递去的纸币认真看一眼
前天下班再路过他去年新装修的小店
只因为很快我要搬家忍不住多望了两次
一次是他弓下身子在用胶水粘一个新鞋底
另一次再看
他擦擦膝盖骨像是疼了两下的地方
缓缓起了身。说巧不巧正好与我吃惊的
目光相撞在一起，刹那间夕阳映照着他的方脸
他对我的印象俨然已经很陌生。我
却猛地想起来三十年前头次擦鞋时他说过
那句话，回头仔细想想
真是难得的一句经典：这新买的鞋
第一次穿进去都是新的，擦上一回再新也就旧了
2022.10. 9 下午岛上
会说话的女高跟
那一年冬天，白天与黑夜都陷入沉默
不再说话的那个时间突然感觉无家可归
女高跟奇怪自己就这样悲怆出场
第一次
学着母亲这位大人物登台亮相
只可惜母亲早早出了门。这整个的房间
还有偌大的新装修客厅空无一人
都显得空空如也，空空荡荡的大人世界
女高鞋独自呆在半敞开的鞋柜里
如同阴暗角落敞开心扉
再把青春期的焦虑不安，朝着大门
孤独的玫瑰一样绽放自己的心思
在她随着双脚落在地面感觉这地球到星辰。再到自己
小小的身体在广袤无垠的虚无空间
像是遇上火星上那个男孩，把自己的一切
都在属于忧伤的眼泪和乖巧的目光之中
全部隔离在迷你灯光下面摇摇晃晃迈开莲花小步
她替自己的长大沾沾自喜，开始学着
母亲在公众人物面前的模样说话
独自陶醉吧，青春
应该像翅膀一样展开来，娇娇嫩嫩的双脚
才不会被挤得生疼。或是自己无端抱憾
生出这空空荡荡的孤独感和辽阔无边生活
伴随到遥远一生的旅途。独爱终身
2022.10.10 中午岛上
土粒儿和他那个闻诗起舞的革命年代
这些天老开始健忘，灰色土粒儿早就想不起
那一年
正好他八岁。早上醒来总睁不开眼睛
到处都有公社广播站喇叭声，像是在山谷
阵阵回荡
听起来该是他爹那嗓门，嘶嘶哑哑的喉咙
扩大到十几倍高声调在朗诵。那是昨晚
他用顺口溜死劲东拼西凑到三更
鸡鸣三遍，总算写成一首“革命”打油诗
灰色土粒儿半醒半睡的时间。落在耳畔
小小年纪感觉红太阳尚未从东方升起
连打九个哈欠懒得继续再听。自己还是要睡
他头一回听说“革命公社”这个词，是他爹
贫农出身常年打起一双赤脚，终于
当上干部担任大队支书
手上第一件工作就是响应公社号召抓革命，促生产
人人都学小靳庄，干部社员们大干快上
贫下中农个个都能田间地头力争上游做诗
全部要抒情革命，所有的主题旗帜一样鲜明
爹在解放前是地主家的放牛娃。他偷听东家小少爷
私塾跟先生念书时学过闻鸡起舞
土粒儿如今学他爹在被窝里斗胆改一字：诗
直到他爹前年去世，自个儿也年过半百
还是生生念念忘不掉那个灰蒙蒙的“革命诗歌”年代
2022.10.10 下午岛上
背井离乡的土粒儿
灰色土粒儿在村口游荡。只因为说了你也不懂
他懒得再说下去。再说下去
那年就到改革开放，他跟在电影里头
先进城“外来妺”背后
做了村里最早一批人背井离乡
他第一次听说白猫黑猫。心里头痒痒
也想做半只灵猫，多抓两只老鼠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些年。提心吊胆的
爹常年耳边提起
小心祸从口出，千万别忘了阶级斗争
资本主义尾巴总是早晚要割，才割掉几年
如今人人都爱上老鼠的小尾巴
忧伤的歌声在深圳街头响起。土粒儿
活像幽灵一样的猫，一天天哼哼唧唧
游荡在这座新兴特区城市，脚边到处灰土飞扬
他眯上灵猫眼睛突然看到毗邻香港那条河
河的那边繁华都市隐隐约约，河岸这边
一栋栋高楼大厦刚刚也从田间地头拔地而起
这回出外闯荡，总算是大开眼界见了世面
最后隔着旋转玻璃门，他算是头一回甘心做了
一只在写字楼看守别人体面上下班的笨猫
其实总是怪他爹一没文化，二没人脉
只有老老实实当保安，虽然年年月月如水隔三秋
所有日子照样还可以夜夜做起白天抓老鼠的秋天梦
2022.10.11 清早岛上
飞过深圳河上空的太阳石
我仔细听从指间飞出去的石头，这是土粒儿
从深圳河边拾掇到的一块太阳石。像是在燃烧
他眯一眯灵猫的眼睛，朝着
香港最高那座写字楼顶尖的方向
将烫手的石头飞过去，轻轻划伤水面的悲凉
我分明看到了那块石头，突然开始
在他指尖上燃烧。而他在昨天自己的梦里
是被香港警方遣返的偷渡客，遣返以前
他，一次次
来到这深夜的深圳河边。深深浅浅的
水在他脚踝关节处就感觉到冰凉
但他并不想选择白天，有太阳正午升起在头顶
他每次后半夜从河边散步，回到单身宿舍
总是要把第一次拾到的鹅卵石拿出来
仔细用手电筒打开它，再把它悲伤的一面
想通过太阳一样的光芒照亮，同时
也照亮心底那黑暗中一切
始终都是这样把自己彻底照进来
然后一次次带着他走向梦境伤心燃烧
只要让自己生命燃烧，哪怕化为灰烬
注定明天醒来
就要成为太阳恩宠过的土粒儿
他从来不会怀念故乡。只是怀念自己
心中常念那条河流，让这圆滑石头燃烧时倏地飞过上空
2022.10.11 上午岛上
幸福童年
是村口河边那一阵阵霜风吹过来，撞到了我
身边低矮的墙。冬天百年孤独的旧泥土
从墙体的斑驳阳光纷纷落下
土粒儿生命的记忆在残缺的墙面上
突然开始重现
所有的墙都有自己的特殊记忆。唯独我在
五岁以前，是
找不到家的弃儿。站在门外
我的母亲嫁入这张家祠堂的矮墙，有风吹在她脸上
像刀割着竹上的篾片一样。在她以前
小少爷出身的父亲听说是订过
一门娃娃亲，他们在一起玩过九年家家
这事儿说大不大。但父亲提亲时
却从未提及，而十六岁的母亲也从未知晓
只是这残墙总是隔不断透墙的霜天风
哪怕是星星之火随风吹来
照样可以燎原。这暗藏下来的烈火
从脸颊到脑顶把母亲的心头干草点燃
差点就把像树种在肚子里十个月的我连根灼伤
我是被母亲十八岁带着心里抑郁的内伤
生下来的，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出门
母亲说她刚刚被噩梦惊醒
就突然感觉胸口在隐隐作痛。土粒儿五岁以前
幸福童年也始终在这孤独世界空缺
2022.10.11 下午岛上
黑夜
我，今天
在黑夜眼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黑夜却是这样
把我的一切都看清楚。我没有翅膀
而她可以发现我体内的羽毛
那些羽毛是什么时候飘落进去的
黑夜并不告诉我，而是
让我一次又一次抬头。低下头时
才看见了月光
只因为有你，月光突然穿透森林
将一片片黑夜的羽毛
如同穿透石墙一样落进我的体内
我知道有一片羽毛是白色的
它跟雪花一起飘飞
冬天穿越森林和黑夜。浮现在月光中
缓缓落下来，在漆黑体内的雪地
将黑暗世界映照得通体透亮
但黑色羽毛却将月光层层覆盖
也遮住了那片白羽毛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我
在梦中拼命挣扎
黑夜吞噬了我的天空，甚至吞噬
星星和太阳。生命唯一的出路
是我将自己变成雪白羽毛的灵魂化身
2022.10.12 夜于岛上
高跷少年
那年冬天，只记得低矮的天空下起了雪
我却穿一件单薄秋衣
赤脚上山去砍下两根小小毛竹子
颤颤扛在自己六岁的弱肩上
回家把它们锯成一对两米高竹竿。高过两只肩
才半天工夫
我却将竹竿两侧剜空。小心翼翼剜出来
两个小方孔，再把事先削好的
六寸长木条对齐死死拴进去
母亲这才知道，我
原来是在做高跷。但她
压根儿不知道我究竟是跟谁学的
屋外面风大。她只看到那雪地里
天黑之时
呈现出两行高跷印。但绝对
再看不到我一双小脚丫隐秘的踪迹
母亲大声喊我也不应
茫茫天地间只让她看到我
月光下面高高的背影
其实自己是想让她看见
我已经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六岁少年
但需借助于山上一节比一节高的毛竹
而母亲也想让它把我一生都不服输的性格树立起来
再把瘦小身子缓缓扶上去。望着高空朝天地步步前行
2022.10.12 夜于岛上
踩高跷
你用两只竹竿把我的
天空撑起来，却撑不住
一缕风
从春到夏，再
从夏到立秋
立秋那天，我
那两只高跷
从背后应声倒地。像是
亲人
无法将母亲再从床上扶起
我也再无法
高高踩着高跷站在她面前
而母亲
偏偏看到了我的世界，看到
竹子一节一节在开始长高
并且听见了什么
让竹林的长梢在风中沙沙作响
仿佛是鸟
飞向高空的翅膀
我六岁时
踩着高跷涉过河水，曾经站在对岸
望着母亲站在村东那头屋前
她也望着
我刚刚过河头顶那只飞鸟
2022.10.13 清晨岛上
一只飞过高跷上空的麻雀
那是一位乡村少年正在走出竹林
随我刚刚从梦中醒来
想替他再做一副高跷，要高过自己的
矮肩。还有
头顶茫茫的天空
他想要自己的未来可期。却把残缺的乡村梦
从竹子上拦腰狠心锯下来两截竹竿儿
慢慢再把少年时光全部交给它
让自己踩在高跷上，上学时缓缓过了河
那时母亲还在檐底才起身，抬头望去
偏偏只看见一只离群的
麻雀和孤单单的天空
麻雀会变凤凰吗？它的世界
究竟会有多大
只看见它从打谷场飞向屋后竹林
她似乎很早就想过自己的心事，却没有想明白
它能否拥有比这整座竹林更高更远的星空
麻雀的翅膀划过檐边那片白云
而白云已经消逝。星星无踪无影
母亲落满白云的眼睛里。从西边星星的上空
麻雀刚刚飞回来
又飞过面前那条涨水的小河。在村前村后
几乎没有人知道，今天那个高跷少年
他和麻雀一样的去向
2022.10.13 中午岛上
与高跷对话
冬天已经抵达这里。结冰的河面
叫我
如何面对你。你昨晚的犹疑
胜过我今天万千的语言，听风
还在村边屋角打转
我不敢说，也绝不会
抱怨你
就像我从来就不能拒绝春天
更无法阻止春笋破土。年复一年
笋壳总是脱身于黑夜，用层层老去的皮
小心庇护着那一天比一天长高的嫩肉竹节
最后落下土去，迅速腐烂化为尘埃
是的，腐朽是生命从生到死的过程
就跟你我诞生一样。其实你总比我活得要久得多
最初却是我亲手从山里两根老竹上
用锯子截断头尾取出来，才有了你在
我生命中的永恒记忆
虽然是脱离于母体而并无痛苦
但你把我的身体长高当成了一生的痛苦使命
不，直到现在我
依然爱你如初。看那河边的人
来来往往
像风过竹林，又有谁
可以听见我在竹林时沙沙的声音
2022.10.13 午夜岛上
很赞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