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128-143首）

128.

这会儿疲惫不堪，我
坐下来只想养一会儿神
在我幽闭的世界里逐放自己的马儿
让它悠闲地走向那块青草地，慢慢走近
荒原一条小溪。不时地甩一甩马尾

离开荒原多年，我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
才会想起那一切。而你所喜欢的东西
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哪怕
睁开眼睛，仍然是
看不到白云
缓缓从山谷飘向峰顶。只看到
一只孤独的鹰俯冲向地面的猎物

我无法想象，那会是
一只失群的羚羊。它被自己的同类
遗弃在了这片沼泽地。离我们的荒原
都有好远好远一段距离。这一切
原来都是你所计划好了的，未出乎意料之外
你完全没有想到，最终
有一个陌生的猎手会出现。挽救了逃亡的生命

不知道他会把那种无辜带向哪里
哪里才是羚羊的归处。我不希望再遇到
那只饿鹰，失控的铁爪子
只抓住峰顶巨大的岩石。而我
替自己的马找回了足够的精神草料

    2023.11.19   午后岛上


129.

到了这深夜，我仍然是想
把森林的百年殿堂唤进自己的体内
生怕碰触到月光手指
幸亏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屏住声息
我只是为保持灵魂内部的沉默

从来没有想过你慕名前来登门
今晚却突然踏入这门槛，并且带来
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和眼神
我虽然一眼认出，但我没敢相认
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人。彼此
早就设置的距离始终都摆在那里。待我
把脸转过去时，正好与你瞬间擦肩

回头一瞥
看得出来，你
对这里所有的新老陈设都格外陌生
或许所有这一切在你心里
无非都只是了无生趣的旧物件。无需关注
你毕竟还是习惯于那种居高自傲的姿态
不愿意这些东西与你的新式审美疲劳纠缠

你像个公费而被胡乱塞进了车的过往旅客
几十分钟游过此地。眼睛一路上很累
却是一无所获。还好
我将里边的门窗都朝内敞开
与你的目光相撞，正好是一面空缺的雪白的马头墙

    2023.11.19   深夜岛上


130.

我不想替窗口边落下去的声音好听
而惋惜
期待已久的事情就是
千万不要飘进来。我的窗子
尽管虚设。但那一切

对我而言，意义并不大
尤其是那顶金属花冠
你看我的脑袋够它的尺寸么？肯定无法
真正戴进去，我实在不想
只因为那个名字好听，就甘愿接受
一个沽名钓誉的臭名声。在你看来
我的确算得上真正不知好歹的人

你知道吗？我对时间
一直都是坚持己见，逆来顺受
恰恰也是它的沉默寡言
成熟了我。由此
我也开始变得真正成熟。自那天起
我就告诉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必须小心
不要让那些闪光的头饰和桂冠盯上我

紧接而来，我的影子
一天天跟着自己的脚步朝后退。一退再退
我才偶尔回转身，看看背后面
究竟有谁在紧盯我，像是一个幽灵
亦步亦趋。幸亏走在前面的是你而不是我

    2023.11.20   子夜岛上


131.

长久以来，你
一直都在迷恋自己。如同迷恋
旧居的光线，从这个房间
映照到另一个房间。彼此交融在一起
迫使自己无法再进行区分，也再难脱身

你这时才开始发现自己的面孔
完完全全生长在外面
体内早成躯壳。连灵魂世界
也不知道安放在哪个
与地球相仿的星球。你猛然抬头
也分不清楚宇宙未来的方向
索性替自己的双脚戴上流放的枷锁

生命本无归期。你的归处
必定是荒无人烟，最后兵荒马乱
你只有在迷途知返的步履中昏昏欲睡
一双脚
从未停过，铁链子叮叮当当相互碰撞
并没把你从梦中撞醒。直到被碰得
头破血流，所有的路都已到尽头

这时，你才清楚地看见自己
已回到旧居。光线昏暗
深夜却拉得老长
长过你背后的影子。你完全是
做了一生囚徒，而且是自己亲手送入囚室

    2023.11.20   凌晨岛上


132.

一起身就忘了。许多的计划内好事情
并没有如期而动
我把自己事先却已经掏得干干净净，只剩
躯壳和灵魂。除此之外
就是机械地行走，总想抵达某一个神秘地方

未必能前往目的地。也未必
来日方长，未来漫长的茫茫路
只一夜就是转瞬即逝的过去。昨天晚上
刚刚还跟你说，我
小时候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但今生
已跟自己无缘。这世界陌生
总是要埋没许多美好的一天。不再光顾我

时光始终是局外人。它听不到
你心里面的话。我们的短暂生命
无非就是想把成堆的忧伤搬运远方
白云在黑暗中堆积，那是
无能为力的情绪分解。慢慢地飘动在门槛边
估计这个时间点梦早就醒了，醒来后
或许是蓝天，或许是太阳在东方升起来

还好，我的
这双脚从未停过。尽管这一生
有多么短暂，明天照样也会继续跟进
自己的步伐是一首静止的歌。喉咙用尽力气
也唱不完。沙沙声不绝于耳

    2023.11.20   清晨岛上


133.

想起昨晚的事情，多半是梦未醒
深夜的道路用草尖上的露珠
前来倾听我的双脚。我在梦中的蝴蝶
从来没有让我有过一天安宁
你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入眠，再一觉睡到天亮

我不想抵达她的梦境。过去的一切
都是难以再挽回的悲伤，我仍然还在这里
收拾房间，没有
随便动过任何东西。陈设依旧
最美时光也全部留下来变成桩桩回忆
流水也不会在这门槛边停下来，脚步匆忙
我们无法追赶一条永远向前的河流

河床上的卵石，是天鹅
过冬留下来的记忆。我们再也看不到它
春天马上就要穿越冬天，你低估了
天鹅从这里飞回极地荒原的决心
我知道你会格外伤心，也担心
荒原上那个湖泊。沙漠
早就在侵占湖水的领地。但肯定无法挽留时间

昨天已经带着它的光芒飞过。再没有蝴蝶
梦里的那片芳草地，绝不会
一直都属于你，或不属于你
更喜欢的还是今天。看这早上的空气
有多么清新。多么希望我的这首诗如期抵达

    2023.11.20   清晨岛上


134.

我昨天两手都长满了刺，小小的
早透过这薄膜一样的皮肤
直扎进肉体。才短短三个月
转眼即逝的三个月时间，我出一趟远门
秘密花园就长满了草，一棵棵都带有倒钩刺

选择昨天，那是看在久雨天晴
这样的天气清除
草容易被太阳晒干。晒死那些刺
但这些草
都带着阴谋，像一个个政客
朝你伸过手来时都带着笑脸。转身之时
你就遇遇到了他们精心准备好的算计。花园

是我平日里最隐秘的去处。从来没有想过
我精心培育的花木，也是会趁我不在家
向那些可恶的家伙泄露出来
我近期的行踪，而让
那些图谋不轨的人见缝插针进入
我这孤独世界。处心积虑
只为占据我的肌肤，令我难以对最亲近的闺蜜启齿

才那么一个下午，我
挥舞着镰刀的手，眨眼的分秒之中
就落得满处是伤。无人可以
做到第一时间施救。面对这些现实无奈
问题是我该怎么把这些刺从肉体里，一棵棵拨出来

    2023.11.21   黎明岛上


135.

邻居家的第九只猫，昨晚
突然间死了。或许是
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相，我敢打赌
这样的事情必定不会引起人太多的关注
不对，这里面必有难以置信的隐情

白天那猫
还在这屋顶奔跑，只是我们
都看不见那些狡猾绝顶的老鼠
所有的瓦片底下都是它们
召唤同伴们的声音，猖獗到了极点
但人类已经无可奈何这一切。当黄昏来临
这些盗贼同盟军就开始明目张胆出没

邻居家退休赋闲的老王，对此
恨得咬牙切齿。但他
家里养了女儿最心爱的宠物，无法
采用鼠药永久性灭鼠。最先想到的是
使用粘鼠板和迷鼠铁夹，也因为差些
将宠物逮了个正着。这些办法及时
却遭到女儿强烈抗议，才想到说服她接受养猫

偏偏是宠物狗，面对猫的出现
开始整日里不吃不喝。闷闷不乐
属鼠的女儿也在琢磨，如何
来对付这只令她天生就讨厌的猫咪
邻居老王也无法料到，它会昨晚再次遭遇到不测

    2023.11.21   清晨岛上


136.

春天里的那个时代的区别不大。但面前的
风光
站出来替我辩解。舌尖上
背对着火焰，奔跑在
月光下的声音。陌生人的面孔模糊

拼命拥挤着你，让我无法看清这世界
雪占据了所有的一切。白色蝴蝶
比以前更多，圆舞曲的黑翅膀
在风中被掩埋。我们的脚趾在哪里停留
无知的人类在大地上紧绷住脸
对苍天呐喊，嘴唇干裂
脏兮兮的。脏

手指正在那里抓握，摇晃着
一棵大树
始终坚持沉默。树叶
落尽，再
落
只剩下我的全部枯枝。我在黑暗中醒来
试图用它们呼吸，心脏开始复活

穿越到岩浆深处狂烈跳动，连同
你的脉搏，还有
那些起伏跌宕的山脉。薄薄积雪
以外的飞石，星星从后面
探出头来，再探向你眼里即将从灰烬中跳动的火苗

    2023.11.21   深夜岛上


137.

那张阔脸露了出来，刚刚在太阳底下
又瘦下去。好久不见
那个人还会是你吗？我真的
不敢确定就是。只因有你
仅此一个时代的背影

我也不想再碰触到正面。生怕
与自己再起冲突，几次都想
把钥匙丢进河流深处。再朝前面疯狂奔跑
三千里迢迢的路，绝不会回头
只认定昨天来的方向。注定
不会继续相遇，今生
只剩这一面之缘。一面残墙在继续坍塌

早晚会被风化，不会留下任何
蛛丝马迹。你
永远都无法受到我的半点牵连
我们的世界毫无关联。命运
终将隔离薄薄一层皮似的纸，比纸
可能更薄些？经不住
风吹草低。草在深处不住地颤抖

再阔都是祖宗的脸，也可以被遗忘
我会把你忘记得干干净净。干净躯壳
比所有的权势和利益更重要。我
只想守护住自己的灵魂
属于你的，统统都可以被美好时光完全忽略掉

    2023.11.22   子夜岛上


138.

别笑话我，这
脊梁
早就弯曲。像一架卸铧的犁
或许是一只
空飞多年的鸟。再看不见翅膀

我冬天的睡衣收藏了秋天的童话
半个多世纪，只想
在春天翻找出来。并没有想过
再穿，再穿
也都是缝补过多次。可以考虑
把脊骨戳穿的那个地方，用神农氏娇妻
听訞绩出的第一根麻线继续缝补一回

你必定是认错了我。我
早就不是过去他们认识过的那个人。现在的
这张脸，也是在
极度恐慌不安的日子里，总觉得越来越陌生
无法在梦中相遇。就像我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
穿着睡衣入睡，习惯了
多年养成的裸睡方式。也不再需要你送给我的

那个面具。开灯
你也无法看到我，甚至是
不想再贪睡的睡衣的影子。你们所看到的一切
或是那只高飞已久的鸟，而我
始终是在低处，苦苦寻找我梦中丢失在大地的犁铧

    2023.11.22   子夜岛上


139.

靠窗边的位置上，随意
搁放
那一只陶罐。那是个古老静物
我想，自己醒来后
目光所至。刚好够得着

不曾想到会有风，偶尔
朝这里一吹
就发出了嗡嗡嗡嗡的声音。更为奇妙的
是它将一茎
绿植突然间扶了出来，开着紫蓝花
抖动着
就像春天的问候。驶入夏天的港湾

这是我海边的房子。我长住在最里面的房间
常常是无意间就看到锚，你这幻境中爪子
抛上岸来。它
可以抓住这一切。这样的安宁
总让疲惫不堪的心无可救药。穿过白天
阳光逐渐变冷，沉入海滩后
变成一只空荡荡的贝壳。慵懒得一塌糊涂

正好是那只陶罐，过来
把时代烦躁的声音收拾干净。让夜晚
不是太过沉重。月亮
也可以找到这里的宁静，把月光流动到背后
角落，随时都可以把我多余的闲心思飞掠带走

    2023.11.22   清晨岛上


140.

到了这冬天，世间美好的事物
几乎很少再有什么
会被我突然间就感动。独有
一只贝壳，猛然闯进来
静卧在我翻动的书页上。像是还在继续爬行

它在不远处的海滩上，最终掏空
自己所有的一切。只留下硬壳
底下腹部
几个小伤口。我始终都没有
搞清楚这个地方会遭受到海浪的捶击
还是碰到了锚的
爪子一样的东西。幸亏是一击毙命

从来没有在人间
苟活于世。每一天的到来
都记载在它的壳上，在被掏空之前
似乎就有了防备的心。它
只是没有防备到自己会落到我手里
在灯光下面
把应该掩藏起来的部分都替它掏出来

贝壳，贝壳
是大海最宠爱的生命，就跟人类
永远都属于大地。哪怕是
冬天都对我们无可奈何，趁此
我，还想把那个伤口撒盐的时候留下的黑洞替它缝补上

    2023.11.22   清晨岛上


141.

黄昏时分，这一米粒儿
雪
直接击打在我仰向天空的脸
滚落在路边的草尖，必定
无法飞落高处你的孤枝上面

寒风裹着冬天的皮袄，随即抵达
夏天的草帽同时飞过来。飞至
头顶
俯身之时，我才看见城楼上那片
寂寞的云悬浮在高空。悄悄打开门
露出半张脸的人，突然将头
从墙根里低垂下去。黄昏的箭簇纷纷坠落

但有两片金黄树叶，被遗忘
在你的枝梢头
而我这目光无法在那里久留。雪粒儿
借秋天舌尖上的火焰把它从半空中召回
关门的声音像是一个古老神秘暗号
从门缝间消逝。缩进去的脸
似带红晕，罩着爱情的虚假面具

你，只是
一个两手空空的捕猎者。黑暗墙角
四周布下的蛛网，刚刚撒下一些月光
没有半片是真实的，像季节
去年许下的诺言。幸亏我从未当真

    2023.11.22   深夜岛上


142.

深夜醒来，我们应该倾听
这黑暗中的一些事物。或许是
什么都无法听到
它总是会通过你的关节
在体内发出轻微响动

声音往往
是从遥远而来。在高空停留片刻
再返回烟火人间，沾上
些许炊烟气息
最终从指尖返回去。驻足
你我的喉咙，而我们的眼睛
还在继续沉默。嗓音空无

一个生灵无足轻重的高光时代
命运在这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是倾心于物质。无需诉求
灵魂摆渡空中，远离我们的耳朵
嘴唇干裂，咬住
齿缝间一根蜿蜒盘旋的地平线
有几棵树在我倾听时移动

当风在那枝叶里低语，你
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只有醒来后将手指
朝掌心握紧，让关节间的声音
顷刻之间发出来。再飘向窗台外

    2023.11.23   凌晨岛上


143.

这一切
都是想挤出梦境。他们
正在急急把手伸出来
伸向天空之城
要跟宇宙索一个去处归宿

我在平日里极少关注这些。关注到的
跟我自己的生活其实毫不相干
基本上也听不见
灵魂深处的声音。只听
无处不在的喧嚣的时代共振
目光所至皆为白云的领地
而它早已习惯于四处游荡，无需停留

每天停留在你孤技上的
是那只嗓音全无的知更鸟
我在自己的记忆里
也在反反复复搜索它的
黑眼睛，细巧的腿和浅棕色爪子
看起来原本性好战。胸前有鲜艳的羽毛
它朝我凝望着，但发不出声音

直到现在，白云
突然飘进我们的梦境，世界
将一座天空之城建造在这里
那只刚刚飞过来的夜鸟
才把你我的生命时辰报出去。再无踪影

    2023.11.23   清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