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144-159首）

144.

早上我的目光移开
那扇窗
里面有关闭已久的窗门。我想你
应该是还垂挂着窗帘，那层
雪白窗纱，遇上了风

就要飘动。阳光
是最懂我的。而且我也是
最懂得感恩阳光的人，尤其是
冬天的到来令我
猝不及防。往往
是她由里而外，对我进行施救
体内的寒冷也会沉默不语

我希望你的房间，也能遇上
这样的阳光驱散阴霾
再把头高高抬起来，仰向
朝外推开的窗
那时的白云必定是在高空
天也可以变得更蓝。假如有风筝
你可以把它逐放到目光所至的世界深处

但我不会
教你如何把长线收缩到手心。只想
你可以随时望一望，那棵高树
风筝往往就挂在那树枝上，线
也早就被风割断。你只须把窗门早晚打开

    2023.11.23   中午岛上


145.

篝火熄了。剩下的
是灰烬
在深夜等风远远吹来。它只想着
被吹过秋天的草尖，吹向我
梦中那条没有尽头的河流

河岸边，好像低低而来是风
在树梢上奔走相告。一场亘古迁徏
注定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我是森林里那个点燃篝火的人
只想看到
所有的面孔一一都随风
吹起的灰烬朝四面八方散去

你在梦中
看到了这一切。但始终
都没有真正踏进过我的梦境半步
风吹来时，你却把自己躺成了
连绵不绝的山岭。森林
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浩劫，所有的树木
都被砍伐怠尽。大地上

只剩下我的荒草萋萋，挂满
秋天的泪水。最后
连草尖都被奔走的灰烬点燃。河流两岸
站满了烧焦的树桩，这一棵棵树
都让自己的灵魂留下来为迁徏的队伍送行

    2023.11.24   深夜岛上


146.

这深夜的红酒不再相信
梦里的人
会是醒的。醒来的
陌生面孔全都坐在那里
两眼朝半扇门望着。门外

果真漆黑一片。而你的嘴唇
正迅速抿向杯沿，酒
沉睡在杯底。缓缓映现出来
是你梦未醒时的脸。那应该是昨晚
那一场盛会空前
你一直都在陶醉于自己的演讲
围绕一个诗歌不再重要的物质时代

看起来是这样的，来自荒原的你
品着野生葡萄酿制出来的酒
感觉所有的青涩句子都像是原汁原味
你把葡萄汁也品成了
酒的味道。终于还是成全你
全部梦想成真。诗人桂冠
早就让众人捧过来刚刚替你戴上

所有退场的人都在倾听。关注着
这一切
本想不在你身上发生奇迹。你
偏偏打乱了语言艺术的逻辑
最后起身。残剩下的酒沫留在深夜的杯底

    2023.11.25   子夜岛上


147.

徘徊在城门外，进去的时候
早就到了后半夜
你肯定已经把我的梦拍醒
一只手
遮住自己的面孔，另一只手轻抚住墙

这是政治性的羽毛。生长在
黑暗中的翅膀，与日子的痕迹吻合
但也得设法避开。这年头
千万别擦枪走火，避免自己
节外生枝。墙
在城楼以外，别太贪恋
月光如水穿透肌肤

你要想抵达高处，那就双脚
不要停留太久。目光沉浸在水的领地
激情四射的火花来自于星星
从高空俯瞰地平线
理应是跌宕起伏的胸部呼吸急促
到了城楼顶上，你的世界消失
尽可能把奔跑的声音朝尽头加快

估计是不愿意再回头，转身
那时间肯定是要离开这里
梦里的
一切都成碎片。时间静止
变成了万千块小玻璃。碎碎的湿月光撒满墙根

    2023.11.25    凌晨岛上


148.

飞掠而来的
是墙，是
一只只城垛。一只只脚踩动
月光都是湿漉漉的。只需要你
赶紧把眼睛闭上，再把呼吸停止

这样的夜晚你无法想象到的
绝不会再是过去的梦境
你扶墙而飞，穿越
到宇宙的每一处角落。山川在头顶
没有太阳的世界，黑暗
从墙面上狂奔而来
朝着你我目光所至的高处滑行

羽毛并没有长满翅膀。这深处
看不到月光，星星
早就坠落在城垛上面。脚边满地的碎片都是
湿漉漉的
墙在狂奔。墙
正迎住黑暗上空，只是
那里没有云朵。风从低处的舌尖上飘过来

火焰，火焰
在这白蝴蝶翅膀上盛开。城墙坍塌
此刻你听
体内那一声轰响。你最想要的空缺时代
足音正在抵达辉煌，直到某个高空升起来一轮太阳

    2023.11.25   凌晨岛上


149.

这后半夜风大
尚未醒来耳边就听到那些
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
都是白天失去自己灵魂的人
正在寻找前世之旅

茫茫人海
转瞬即逝已经是黑暗中的世界
他们看不清楚前面方向
也无法确定背后
深陷其中
究竟是什么地方，黑暗越陷越深
自己的身体躯壳也被完全吞没

比起他们脚步的声音，我
双脚沉重却是一步一步向前
背后还有九万里河山。这千百条道路
纵横交错
而且我早就习惯于孤往独来
从来没有因为流落荒原而惊慌失措
就像那些骆驼草月光里的样子

刚刚睡醒，梦已退后
此刻我的灯打开
我的灵魂也极速回到躯壳。后半夜风中
还有谁没有归处和去处，前世难返
今生再没有人会告诉我旅途迢迢

    2023.11.27   凌晨岛上


150.

我不想再游离于梦境。火焰
早就在舌尖上熄灭
满处灰烬
风中像是花朵在午夜盛开。而你
遇不到一朵雪

但却在黑暗中的墙面看到自己。这是
一面天空之镜悬挂在头顶，悬挂于天地之间
我们的脸，都在里面浮现出来
只是面孔模糊不清。早就
无法回到过去，回到家
注定你我都是
找不到深夜的门槛里的人

门槛横穿过我们的世界，也横穿我们
活在这世界的躯壳。灵魂在游荡
形形色色的声音
走过我们惶惶惑惑的身边。而他们
都是对这一切
一无所知。一天天都在怀疑人生和真理
怀疑我们，这一切是否存在

他们都丢失了自己，还有
所有的同伴。他们活在舌尖上
最后用自己声音，在身体里的一块块骨头
燃烧，让骨头哔哔哔剥剥化为灰烬
赶赴在一场大雪之前

    2023.11.27    凌晨岛上


151.

这样的影影绰绰中一切，世界
在继续漂泊。没有我
发出来的任何声音
只是感觉而已，你们都还在大地沉睡
没有醒来的早上。看你双手都扶不稳自己

究竟是在哪里啊？我竟然再次被
这首诗敲打，一直
都没有停歇过。而你扶着墙
同时用我亲吻过的额头始终拼命叩击
微微响动的墙在穿越一条陌生河流
我睡在那河面缓慢飘移的孤枕上
墙的声音传送到了耳根，直到刚刚把我叩醒

似醒未醒时，我正在为一个诗句悬浮在半空
两个字敲打不出来而急躁不安
感觉全身都湿漉漉的。河流
要把我带到何处，何处
就是我停歇的地方。但我看不到世界去向
醒来只看见我的孤枕在黑暗中漫舞
一行一行的字，一首未完成的诗

突然间破碎。留下来的万千碎片
飘浮在我的上空，我还在水底伸出手
但抓不住，像云朵
又像是碎裂一枕的
梦。那些残片

     2023.11.27   清晨岛上


152.

我走错了门，离开了自己的
房间。房间里的人
都还在沉睡，他们绝对不会走错门
只有我的门是通往宇宙
那里肯定不会有他们的房间

我的房间早就没有了墙。门
完全已经是虚设
透过这墙，你可以看清楚一切
包括我和我赤裸的躯壳，灵魂的声音
不在这里等你。你看不到
它来自于另一个国度，那个陌生世界
没有我，也没有我的面孔出现

但你会看到，我
正在扶墙而飞，朝着宇宙的方向
你还看到这墙角长着
白色的翅膀
染着太阳升起时光芒，携带着金光
这世界所有的门都在那里倾斜
而你最终从这墙面上看到了自己

墙是世界的一面镜子，你
是活在这面镜子中的人
沉睡的那些人刚刚才翻转身。我想
劝你离他们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样你就可以离我越来越近，走进灵魂的房间

    2023.11.27    清早岛上


153.

我以自己陌生人的面孔行走多时
这个世界沿途都是风景跟随
左边的河流在弯曲身子纵情扭动，而右边
起伏跌宕的大山开始演唱
背后的阳光始终是一语不发

形形色色的人都离群索居
有一只长尾巴的红鸟
在森林里亮开孤独的翅膀
多年以前
它因为声带受伤退出合唱队，此刻
想把一世悲欢，借无声语言独自再现艺术风采
而那些用假声取代自己的同伴悄然而至

这是一群模仿游戏的佼佼者，占领了大厅
所有的席位和舞台，各种各样的节目
被它们非常卖力地搬上来，风中
阵阵博得树叶们鼓动的掌声
最后是颁奖典礼仪式，请出熟悉的尊贵嘉宾
朝每一位登台亮相的表演者捧着镀金奖杯
让喜出望外的手一双双接住。纷纷举向高空

世界没有辜负它们的期待
让每一颗躁动起来的心都在这里如愿以偿
但河流绕开了这座森林，大山陷入
寂夜里的沉黙。而我
背负着白天的阳光继续踽踽独行

     2023.11.28   凌晨岛上


154.

我背对世界坐起来，这寂寞的深夜
秋天早就不欢而散。一棵棵高树
树叶金黄
纷纷离去的背影，一个个都是
那样熟悉的面孔隐退。远远迎你走来的

或许是春天。冬天的睡衣包裹着我
这感冒严重的身子并没有发烧
却是这样瑟瑟发抖。嗓子里的声音
仍然是挣扎在部队集结的海面
舰队作战时代悄然拉开序幕
一旦出现敌人冒然进行攻击，擦枪走火
所有预备的炮弹均将一无虚发

但我从来没有想要卷入任何战争
领土纠纷属于历史遗留问题，需要你的忍耐
来进行一场又一场谈判
我多年来的克制也是有底限的。触雷而亡
必定是那群亡命之徒
小心你的无耻部下，三番五次
半句不听新闻发言人的劝告。面容形色都十分诡异

其实，我
在初冬这深夜的寒冷中，只需要
一小盆炭火
让止不住颤抖的手取暖。再把身体内部
聚拢未散的寒气通通在天亮以前都逼出来

     2023.11.28   清晨岛上


155.

我们的记忆一天天生锈。刚刚触及背后
这双眼睛就开始缤纷而落
那些锈蚀的铁皮屑，企图也长出粉白翅膀
像早上睡醒的鸟。从树上的巢穴
鼓噪声四起

而我
将继续躺在时间以外，绝不让它们
扰乱军心
鲜血滴亮的宝剑悬挂在墙上。或许是
梦见我的人，才会把那剑柄镶嵌的金属
视作星星之火，绶带时刻准备燎原
记忆的骑兵已经奔赴古战场

幸亏你，一直都是
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兴趣。举着高傲的头颅
站立在千里迢迢的骏马旁，只是扫视着
鸦雀无声的市井广场
自由翱翔的空气横穿而过。落叶沙沙
随风登上台阶，轻声吟唱
那几棵高树是光秃秃的。再难发出声音

大殿的仪式正在进行。我梦见你
最终上台接受了那枚和平勋章
目光越来越接近，正在接近
冰雪消融的警界线。一个耀眼的辉煌时代
或许就将穿越到古代找到消逝的影子

    2023.11.28   清早岛上


156.

最近以来，我
裸露在衣着以外的肌肤，果然还是
被晒黑了好多。白太阳
仔细穿越城市上空的浓雾，再摸索到
我的脸部，上下逡巡搜寻

胳膊和大腿根部以外区域，最终成为我的草帽
防不胜防丢失的领地，一一都被强烈阳光纷纷抢占
只因为我这些天起早贪黑。老是想着
都市菜园子里的粗细活儿非干不可
从挖地育苗，到亲手移栽
再到松土浇水，隔三差五施上农家肥
近些日子突然间终于发现

嫩菜叶上都已经有了虫咬过的痕迹
斑斑点点，像是要击杀到我体内的知觉
声音密集传送到
眼睛，我明显切身感受到了
它们冬天缓慢生长的痛苦
却又无可奈何，那些可恶虫子藏匿极深
根本就觅不到踪影。无法捕捉消灭

生活在今天的现实世界，所有的生命
或许都面临着生存空间越来越糟糕
只是我一时半会无法用言论来进行表达
肉眼可见的时候就会发现，比如
太阳在不断加强统治，比如菜虫在无缘无故侵犯

    2023.11.29   凌晨岛上


157.

又一阵雨到来，令我感动
且心烦意乱
我的诗趁机长成了青草。在我
返回荒原的梦中那天，云
下来收割。割下一大片

那些割草的镰刀刃上
一排细密的利齿，遗留着草的青汁
多半是有毒的。只有需要
以毒攻毒的阅读者
才会眼前一亮，真正喜欢上它们
但荒原上没有人，整个云底下
只剩下我

我开始放牧自己的羊只，任它们四下奔跑
与天上的云朵，天黑以前
打成一片。这时间到了
我难以置信的地步，雪白的云
突然在燃烧，火舌拼命
卷向风中颤动的草茎，我的诗
在羊群奔跑的雪地里着了火

但岛上的雨照样下过不停
嘀嗒嘀嗒的声音敲打着
敞开的窗台。我的梦透过窗前
再也看不到那一切。只看到
奔跑在现实世界的灰烬。荒原上是空旷的一片虚无

    2023.11.29   上午岛上


158.

穿越到这里，我用尽了自己一生
双脚才开始把步子放慢。世界的尽头
是宇宙的一扇门
你说，我该是继续迈步朝前
还是往身后悄然隐退

我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这一切。感受到
地球存在于太阳系中是渺小的，而太阳
在银河系数千亿颗恒星中，也是渺小的存在
但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判断。若是
没有地球
永远都绕着太阳周而复始自我转动，或许太阳
再也没有可能把光芒撒向地面来，映照到我的脸上

若是没有这缕光找回太阳映照的世界，就只剩下
黑暗，我
肯定无法再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也分辨不出
自己所处位置的方向。倘若遇上雨夜狂风大作
我便是这黑暗世界里飞起的一粒沙。只是
对太阳而言，小小地球是因为跟它共同孕育出了
生命才拥有了一切。但太阳从来不会说出这些

我一直都是在灵魂世界的奔跑中，才幸运看到
太阳正在创造人类的奇迹。这个宇宙秘密
是因为人类诞生才最终被发现的，太阳
永远钟爱着渺小的地球，而地球就像母亲那样
也始终是溺爱着人类。人类却认为是自己主宰着天地中一切

    2023.11.30   深夜岛上


159.

他们的世界都开始纷纷远离我。远离
荒原上一匹孤独百年的狼
或许是
你牵走的一匹马。渐渐被吸入黑暗的月光下
狼像是在这深夜里嗥叫，马却在不停地嚼着你喂的草

我想向你呼唤。隔着他们虚设的残墙
月光明显已经变暗，星星
背后的斑斑驳驳是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方式
他们在虚无中是存在过的。那些镀着金边的黑夜
影子背负着他们的一切，而你
对这些似乎一无所知。你所知道的是他们脸上
曾经高光过的朦胧时代，却是昙花一现

他们的世界必定与宇宙无缘，注定
也跟我毫无瓜葛。我对那些殿堂上空洞的陈设
早就不再关注，甚至是那扇门
也从不多看一眼就转了身，朝着我生命的方向
我不愿意为此再多消磨一点时光。哪怕是那些
台阶上的落叶，被风吹起
也只让它从我脚底下卷走。顷刻间消失而去

我只属于荒原。也可以说这个世界
唯有荒原才可以
真正让我获得自由和快乐。我并不苛求
头顶上月光过多倾注我，包括星星的闪耀和眷顾
我只渴望自己是你呼唤过的狼或牵着走远的马

    2023.12.3   子夜岛上